报纸所负之使命,无非主持正义,为民喉舌,上至世界大事,下至社会琐闻,莫不有闻必录,所载务详。然庄辞谠论易取人厌,于是乃别辟小品文字一栏以调剂之。是栏例刊一长篇小说,以致有每晨报至,不阅专电要闻,而先览长篇小说者,更有逐日剪存粘订成册者,又有为撰索隐,谓书中人隐射某某者。当民国二年,《民权报》以登徐枕亚之《玉梨魂》,报之销数为之激增。某读而爱之甚,不及待其刊竣,而向枕亚函征全豹。枕亚作书答之,谓:大凡小说家言,其动人者,每令人不忍释手,已略得其端倪,便急欲窥其究竟。而作小说者,洞悉阅者之心理,往往故示以迷离徜恍,施其狡猾伎俩,时留有余未尽之意,引人入胜,耐人寻思,如十三四好女儿,姗姗来迟,欲前仍却,不肯遽以正面向人也。故作报章小说者,与阅报章小说者,其性之缓急,成一反比例。尧夫诗曰:“美酒饮当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窃谓阅小说者,亦当存如是想,常留余地,乃有后缘,日阅一页,恰到好处,此中玩索,自有趣味。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唯因去路之不明,乃觉来境之可快,若得一书,而终日伏案,手不停披,目无旁瞬,不数时已终卷,图穷而匕首见,大嚼之后,觉其无味,置诸高阁,不复重拈,此煞风景之伧父耳,非能得小说中之三昧者也。报纸刊载长篇小说之妙旨,尽于数语之中矣。报纸所登之长篇,据予所记忆者,如《大共和报》之《广陵潮》,《新闻报》之《侠风奇缘》、《魅镜》、《好青年》,皆李涵秋之著作也。《民立报》载陆秋心之《葡萄劫》,凡三年始毕。《申报》刊载程瞻庐之《众醉独醒》,及毕倚虹之《人间地狱》,尤为脍炙人口之作。它如《新申报》刊海上说梦人之《歇浦潮》,《生活日报》刊叶楚伧之《壬癸风花梦》,亦皆备受社会人士之欢迎。顷据老于此中掌故者谈,长篇小说刊载报纸,当以《野叟曝言》为创始。盖其时蔡紫黻受聘《字林沪报》为总编辑,取夏二铭之《野叟曝言》,逐日披露之。既开风气之先,于是各报纷纷摹仿,而长篇小说乃日新月异云。
《民国通俗演义》续写者许廑父
写长篇章回小说,要推蔡东藩所著有《历朝通俗演义》为最宏大的了。他从两汉写起,直到民国,共十一部。解放前由上海会文堂印行问世,以阅年久,书已绝版,中华书局付诸重印,最后一部标之为《民国通俗演义》。该书前有重印说明,略谓:“民国部分,内容写到一九二〇年为止,后四十回的作者许廑父,生平事迹不详。”却附载许氏一短序:“《民国通俗演义》一至三集,吾友蔡子东藩所著。蔡子嗜报纸有恒性,收集既富,编著乃详,益以文笔之整饬,结构之精密,故成一完善之史学演义,出版后,不胫而走遍天下。会文堂主人以蔡作断自民九,去今十稔,不可以无续,乃商之于余,嘱继撰四五两集,自民九李纯自杀案始,迄民十七国民政府统一全国为止,凡四十回为一集,每集都三十万言。余年来奔走军政界,谋升斗之禄,笔墨久荒,俗尘满腹,而资料之采集,又极烦苦,率尔操觚,勉以报命,恐贻笑于大方,复取诮于狗尾,蔡子阅之,得毋哂其谫陋。”据短序所云,可知蔡东藩其时尚在世,会文堂为什么不请东藩一手续下,大约东藩巳衰颓不能执笔了。
据我所知,谨父,字弃疾,又字一厂,别署颜五郎,又忏情室主,他和蔡东藩为同乡,都是浙江萧山人。著述很多,什九是稗官家言,如《心印》、《鹃泪》、《今水浒》、《如意珠》、《七星游》、《莺声谱》、《武林秋》、《恨之胎》、《碧海精禽》、《沪江风月传》、《情海风花录》、《十年梦影录》、《儿女金鉴录》、《莲心萱泪录》、《南国佳人传》、《历代剑侠传》、《中国女海盗》、《上海近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清风明月庐笔记》、《九章文解》、《论语新解》等。他行文迅速,一个晚上,能写数千言,甚至万言,所以有人称他为“许一万”。他善烹调,煮牛肉绝鲜嫩,常以该肴饷客,人又戏称他为“许制牛肉”,他欣然接受。当时徐卓呆也擅“易牙术”,出以饷客,自称徐制牛肉胜于许制,大有贾竖市侩抢生意行径。廑父不服气,再饷客品尝,当然特别加工,朋好为之大快朵颐。他为人放浪不羁,曲院歌场,时寄踪迹,又著有《舞榭余闻》。有时高兴,哼几句京戏,大有响遏行云之概。
枕亚办《小说日报》,廑父为助理编辑。他在《日报》上登广告,招收遥从弟子,居然从之者很多。枕亚疏懒成性,仿《花月痕》撰《刻骨相思记》,分上下二集,征求读者预约。及上集出版,下集迟迟未曾著笔,廑父获得枕亚同意,为之代作。后来又有一部《燕雁离魂记》,索性由谨父一手包办了。廑父一度居住沪西白克路(今凤阳路),隔邻一宁波老大娘,是十足的文盲。一天,老大娘跑来请廑父代写一信,开口便说:“这封信是写给宁波同乡的,不知道许先生能不能写宁波字?”廑父听了大笑,连连点头说:“能!能!”顷刻写就,交给老大娘,老大娘一再称述:“许先生真是个才子,什么地方的字都能写。”廑父又大笑。
他晚年寓居杭州,担任《东南日报》的副刊《小筑》主编,内容偏重文史,约我写稿,这时和他时通书翰。一自《小筑》停刊,此后音讯杳然,不知他后来怎么样。那部《民国通俗演义》,廑父续写,赵苕狂再续写去,或许其时廑父已不在人世了。
三种值得我纪念的书
我嗜书成癖,把书视为第二生命,什么都可以抛弃,书却不能一日离我左右。展卷读书是一乐事,即使罗列橱中,隔着玻璃门,举目望见,也觉得悦脾赏心,大有南面王不易之概。前人说得好:“读未见书,如获良友;读已见书,如晤故人。”且进一步谈,书不仅是良友和故人,更是我随时随地可以问业的老师。凡宇宙之大,古今之变,学术之深,知识之广,只要你肯虚心,向它请教,它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我在启蒙读书时,所购的第一本书,便是《吴梅村词》,乃扫叶山房的石印本。这时我茫然不知词是什么,吴梅村是什么人,只知“梅”为可爱的花木,这书名中有一“梅”字,定必是本好书,我必须把它珍藏起来,幼稚的头脑,多么可笑啊!但这本书既是我藏书中的起始第一种,迄今历时八十多年,经过浩劫,失而复存,是值得纪念的了。还有一种,是南社易孺所著的《大厂词稿》。易氏广东鹤山人,所作诗词,素不起草,信笔而就,清腴疏宕,别成一格。这本书是陈运彰词人送给我的,运彰和易氏,为唱酬的吟侣,也和我时相通翰的。当“文革”来临,汹汹竖子,把我纸帐铜瓶室所藏的,一股脑悉数辇走,事后,我扫除乱纸,不意其中漏着这本《大厂词稿》。在无书可读时,居然有这书聊以遮眼,那么这本书,当然又是值得纪念的了。及拨雾见天,所归还的书籍,那就断简残编,七零八落,较希珍的,都被抢掠一空,唯有自叹不幸而已。可是不幸中却发现一件幸事,大约在四十年前吧,那画家冯超然的弟子袁蓉舫,让给我《月屋憔吟》手抄本二册,这是元代黄庚所撰的诗集,《四库全书》仅收入其中一卷,我所藏的为四卷足本,由常熟状元翁心存和长子翁同书、长女翁绛龄,及孙翁曾源亲笔抄写。曾源也是一位状元公,祖孙魁首,是很难得的。所书一笔不苟的端楷,我又请好多位藏书家,钤过印章,益饶古泽,颇具有文献价值,尤足宝贵,在我来说,又是值得纪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