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钱镜塘,以逝世闻,鉴赏家又弱一个,这是很可惋惜的。钱镜塘和吴湖帆有师友之谊,我认识他,就是湖帆介绍的。他喜藏书画,一度又操书画业,古今名迹,一经过目,能立辨真伪,且指出这件是早年的,或中年晚年的,无一爽失。市上颇多名迹,由作伪者,一件分为两件,即真画而题跋是临摹的,又把真题跋配上临摹的画,那就一个画卷,混淆成为两件,得沽善价,但总逃不过镜塘的鉴别。真正逢到疑难的,他就和湖帆一同审定,湖帆目力的锐利,是海内有名的,所以公家收购大名件,总得请他们两人来作肯定。
镜塘住居,四壁都是书画,琳琅满目。且悬画辄按季节,时常变易,如春梅盛放,他就悬着许多梅幅,都是明清人的杰构。他又在庭院杂栽盆花,把绿萼梅、胭脂梅等,供置几案,使画中的花和盆中的花相映相衬,顿使一室充满着芳郁的春青气息。到了夏秋,转到冬季,也就把莲、菊、松、竹及山茶等等的盆栽,配着应景的丹青妙迹,幽秀之致,使人挹之不尽。
十年浩劫,他的收藏,不得幸免,被抄而去,幸拨雾见天,他才得安心怡养,自称菊隐老人。素擅丹青,作画自遣,并绘了一幅山水赠给我,藉留纪念。他告诉我一件趣事,他藏有宋代范宽的《晚景图》,甚为珍稀,浩劫中也在被抄之列。这图在明代为严嵩家物,结果被抄,及清流入毕秋帆家,又复被抄。后归平湖葛氏,抗战时期被敌伪抄去。由镜塘辗转购得,那就四次被抄了。
他晚年体较丰腴,白须飘然,每天昧爽,即徒步徜徉,生活很有规律。讵料于一九八三年六月二日,突然患脑溢血死,年七十有七。他平素对于书画,比什么都珍视,认为书画是文化艺术的象征,为国家瑰宝,由国家保存,给大众研究和欣赏,更胜于私诸秘笥,所以解放以来,他捐献了很多的前人名迹。他又把收藏过的书画,编撰著录,仿葛景亮的《爱日吟庐书画录》,成为《菊隐老人过眼录》,可惜没有完稿,否则刊印问世,也是一个大好贡献。他的女婿王壮弘,工书法,也精鉴赏。
吴湖帆为八骏之一
吴湖帆逝世有年,但他的画名,还是喧腾人口,最近刊印了他的画册,闻香港也有他的画册问世,藉以竟爽。且又把湖帆的山水梅竹制为年历,可见高超的艺事,是不会湮没沉寂的。
所谓八骏,是指吴湖帆、汪亚尘、郑午昌、梅兰芳、周信芳、范烟桥、杨清磬、洪警铃而言。这八人都生于清季甲午,午为马年,当时集合于沪上的文艺之友(集团之名),画家如赵敬予、殷梓湘、戈湘岚、熊松泉、谢之光、徐韶九等各人为绘一马,有奋蹄的,有回顾的,有翻滚的,有仰啸的,或左或右,或前或后,无不各极其态,藉以庆祝八位寿星的龙马精神。八人亲笔题名钤印其上,这一幅珍迹,归洪警铃收藏。警铃是一位影坛老艺人,他假此请姓马的马公愚书八骏图三篆文。又求沈尹默、冯超然、吴敬恒等挥毫为题,如潘有猷题“济济多士,昂首天壤”。张谷年题“眼中骨相尽权奇,风入霜蹄意欲驰。不负平生附骥愿,晴窗读画一题诗”。王福庵题识较长:“八骏图,意存各展骏足,为社会奔走,任重致远相勉。窃念我国甲午战后,丧师失地,屡受侵略,几濒危亡者有五十余年之血史。今虽强敌归降,国耻已雪,而河山重新,一切建设,有待于识途龙马为之先驱。诸君生长忧患,而才识艺事,名重当世,固皆骏足也。其将有造于我国之前途,必有一日千里之势,余特以此图证之。壬子建国三十五年九月。”最有趣的,洪深题云:“还有一匹不在群中之野马”,原来洪深也生于甲午,可是没有在内。曾几何时,八人均已辞世,即题者亦什九作古,当时湖帆把这八骏图,摄一照片,以留鸿雪。我所看到的,就是湖帆梅景书屋的遗物,由湖帆弟子董慕节寄给我的。
承名世的画艺考据
常州承名世潜心考据数十年,于丹青一道的流衍宗派,时代风格,具有深切的研究,撰文阐发,能道人所未道。他最突出的考据,一为唐代的孙位,一为清初的恽南田。孙位流传的作品,以《高逸图》为代表,这《高逸图》三字的署签,出于宋徽宗的御笔。望文生义,所谓高逸,画的是高蹈隐逸之流罢了,名世却从图中人的服饰容态及附带的器物上,确定这是《竹林七贤图》的残本。徽宗看到的,七贤仅留其四,这四人便是山涛、王戎、刘伶、阮籍,名世且能指出四人的左右位次,撰写了万余言的考据,令人叹服。恽南田也是常州人,他就追溯南田的生平事迹和艺术成就,翻遍了《恽氏家乘》、《南田家传》、《南田丛帖》、《南田画跋》、《南田花卉册》等,又目睹南田的许多手迹和书札,发现南田的别署很多,为《室名别号索引》所漏列。更考得南田的别署,都是有来历的,如“白云外史”及“云溪渔父”,那是指恽氏居所白云渡而言,白云渡在常州市中心区。“横山樵客”,横山为距常州市约四十里的芳茂山别称。至于“瓯香散人”,系指恽氏贫困时一度赁居蒋颖若临流小筑的瓯香馆,无非念旧而已。又对恽氏与王石谷的关系,也作了较详的叙述,以释传说纷纭之疑。他又考出明代的孙隆,善画没骨花卉,也是常州人;另有一位孙隆,以画梅著名,是浙江瑞安人,当时康熙敕撰的《佩文斋书画谱》,误二人为一人,直至最近出版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也延误未加纠正。
名世素擅书画,所作正楷,严整中可见清婉,别有一种风味。关于名世的六法,最近看到他的《括苍山色》卷,长若干丈,有实境,有虚构,两相映照,布局有疏淡空宕的,有密合繁茂的,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郑午昌《剡溪揽胜图》
嵊县群峰环抱,而剡溪曲折回互其间,极山水映发之妙。晋唐以来,名流逸士,如戴逵、许询、谢安、谢灵运辈,或寄游踪,或定居宅,加了李白、杜甫都有入剡诗篇,传诵后世。最近嵊县又发现了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墓地,更引起人们的注意。
凡山水佳胜,往往毓秀钟灵,当代画家商笙伯、郑午昌等,都是嵊县人。笙伯擅花鸟,午昌工山水,各有所长。一九八四年九月,为纪念午昌逝世三十周年,在上海美术馆举行遗作展览,参观的达万余人次,可谓裙屐联翩,极一时之盛。
日前午昌后人来访,谓浙江美协又拟举行午昌遗作展览,因出示他先君所绘的《剡溪揽胜图》卷,长丈余,写剡溪全景,为生前得意之作。午昌逝世,藏诸笥衍,向未公开于世,近以参加展览,才裱成长卷,由午昌生前至友吴铁声为撰跋语,记其始末。
午昌生于剡溪的长桥乡,山清水秀,濡染耳目者有年。及长治六法,即以山水驰誉大江南北,比诸大痴山人之与虞山,涉笔写其钓游旧地,自是淋漓逼真,且意境与实境相融合,或增或损,或密或疏,在依稀仿佛中,仍能辨出某峰某岫,某寺某桥,这种兼综条贯的艺术功力,非大手笔不办。这图经过浩劫,佚去首段,则更似富春山居图的神龙茫洋,不见其首,堪称无独有偶。午昌此作,全部不设色,而墨趣盎然。前人谓“画以墨笔为难,太枯则无气韵,太润则无文理”,午昌却能掌握分寸,恰到好处。我今对之益动人剡之思,奈年迈体衰,不胜杖屐,只有眷怀神游,聊以慰情了。
凌虚的《鱼藻图》
我癖好金鱼,认为金鱼是有色彩又具有情趣的小动物,或浮或潜,生气勃然,业余坐对,足以调节疲劳,舒怀释虑,这是精神上的大享受。老友凌虚,是一位著名的国画家,他不但喜爱金鱼,且把他喜爱的东西,绘入册幅,圉圉洋洋,以供欣赏。这一幅《鱼藻图》,便是他得意之笔,虽寥寥数尾,着墨不多,似乎不很费力,可是以少胜多,妙在少而不觉其少,仿佛这几尾仅仅是有形的,在纸上唼喋游泳,此外尚有百尾千尾,涌在人们脑际。原来这是作者的手法,也是高度艺术。由于作者长期朝斯夕斯,沉浸其中,且喜爱游泳,自作鱼儿,体验鱼性,故有似古书上称那虞舜的慕唐尧“坐则见尧于墙,食则见尧于羹”,那么身入幻境,地非濠上,而如处于濠上,人非鱼而和鱼交了朋友,体验了鱼的生活,也就深知鱼的乐趣,然后由虚返实,心摹手追,点染之余,不仅画出有形的鱼,那无形的鱼也就不期然而然的隐现纸上了。
凌虚为了喜欢画鱼,进一步把喜欢的面扩大开来,也就喜欢观舞蹈,听音乐,其他什么诗词、戏曲、杂技、民间版画等都留意从中吸取养料。当年老友周瘦鹃在笔墨生涯之余,栽花养鱼,曾戏以词牌名品题金鱼诸名种,如以《一斛珠》题“珍珠鱼”,以《青玉案》题“青龙”,以《乌夜啼》题“墨龙”,以《眼儿媚》题“水泡眼”,以《一萼红》,题“红头”,以《抛球乐》题“绒球”等,颇多意趣,这也为凌虚画《鱼藻图》丰富了意境和情趣。总之,一切为了画鱼,这好比魏夫人为了书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是相通的一理。所以他曾说:“欲求鱼活,端在鱼与藻的韵律,笔和墨的变化。”确是有得之言。因此他作画之先,往往闭着双目,经若干分钟,务使此身进入画境中,把我之为我,和鱼之为鱼,统同起来,然后一经着笔,那绿藻红鳞,就生动活泼,别有情趣了。他有鉴于前人画百鸟图、百花图,踵之画百鱼图,那就化简为繁,虽繁而不觉其繁,虽简而不觉其简。从表面上看,似乎繁和简是两个极端,实则融会贯通,相互仰俯,一而二、二而一罢了。凌虚老家住湖州碧浪湖畔,湖光山色,映带左右,鱼鸟花草,耳濡目染,所以画山水花鸟也别具一手。曾蓄着狸奴,早年又为画猫专家,猫在花丛中腾身扑蝶,几欲离纸而出。他善用传统技法作人物肖像,顷刻完成,形神兼备,屡得中外人士的赞赏,真所谓能者无所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