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以篆籀法作画,虽所成只松、菊、梅、竹、牡丹、荔枝、枇杷、葫芦、瓜瓠、桃实、紫藤、水仙、石笋数事,而元气淋漓,挺拔有致,泼墨不嫌其湿,焦墨亦未觉其干。尤工诗善题,有时题识杂写于藤蔓叶丛中,书融于画,画化于书。加之诗境之妙,直造艺术之高峰。昌硕虽瓣香李复堂,而李复堂实无昌硕之魄力也。后扶桑人士景仰之,辇金以求书画,于是岁获可巨万,为从来所未有。一时凡笃嗜书画及治印之流,纷纷师事之,盖昌硕于三绝外,又擅铁笔也。昌硕卒时年已八十有四,凡卖艺者悉以出昌硕门下为号召,计之百有余人。但据与昌硕有旧者谈,谓其门弟子虽多,然无如外间所称之盛,可考者,有浙人陈晴山,花卉神似乃师,挟技游金华,颇得佳誉。一吴兴诸闻韵,事昌硕十余年,画竹石清趣盎然,得者珍之。一云间蒯子谷,作花卉神韵欲流,尤为可喜。又杭人陈健安书画俱得师法。又吴兴王启之,画笔亦不弱。又吴松龄、汪克钝,不仅治印得师神髓,偶作花卉,亦逼肖可以乱真。其最多才多艺,篆书石鼓花卉,传昌硕之衣钵者,厥惟吴中赵子云,子云名起,别署云壑,一称壑道人。昌硕晚年,倦于斯道,外间来求,辄嘱子云代为。子云信笔点染,无不如志。更以余力作草隶山水,得郑谷口及石涛遗意,昌硕见之,自叹弗如。子云居沪上新闸路仁济里甚久,与予曾作一度之比邻,奈其哲嗣渔村患怔仲疾,苦海上烦嚣,不宜摄养,乃斥其所蓄与减润卖画所得,在苏葑门内戴仁桥头筑云起楼,兹已全家移苏矣。闻宅多隙地,栽植花木,一再邀予往游,并谋良觌,予以尘俗羁身,一时未能如愿也。又名伶荀慧生执贽数月,昌硕即以中风逝世,未克竟其业。其他先昌硕而物化者,尚有陈师曾、徐星洲、刘玉庵、赵石农等,师曾之画、石农之印,名重大江南北,星洲金石上追秦汉,有藕花庵印谱行世,玉庵兼善指头画,运指一如颖毫,造诣之深,于兹可见。夫昌硕同门如许,可与曾农髯、李梅庵鼎足而三矣。
林琴南卖画
故小说泰斗林琴南兼擅丹青,山水得宋元人遗意。当其寓居北平时,小说也、寿文墓志也、大小画件也,以求之者多,所入甚丰。某巨公因称其寓为造币厂,实则悉以所获周恤族人,至死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也。所作画,海上商务印书馆印成《畏庐画集》,为艺林所称赏,而予于我师胡石予先生处见其所绘近游图手迹,崖壑郁秀,笔力劲健,为之惊叹。其论画尤别有见地,尝谓:“画家写重峦叠嶂,初非难事,果得脉络及主客朝揖阴阳向背之势,即可自成篇幅,所难者无深窈之致,使身入其中者,但见崭然满目,无一处可以结庐,此则画家一大病也。李营邱作危峰奋起,乔木倚磴,几使观者置身其上,可以远眺,由其能于旷处着想,故能旷者亦必能奥,奥处即可结庐。画家须晓得旷奥二义,则用繁笔时不至堆垛,失其天然之位置,盖其得之心而运之笔,毋怪其艺事之精超也。”偶检敝笥,犹存有民国十年林之更定润格一纸,如五尺堂幅二十八元,五尺开大琴条四幅五十六元,三尺开小琴条四幅二十八元,斗方及纨折扇均五元,单条加倍,手卷点景均面议。限期不画,磨墨费加一成,件交北京永光寺街林宅,后附一诗:“亲旧孤孀待哺多,山人无计奈他何。不增画润分何润,坐听饥寒作什么。”仁慈恻隐,于此可见一斑。有时作画跋,亦往往涉及画之派别。如题黄鹤山樵画云:“山樵画不多见,偶见三数幅,多作长笔皴,派出北苑,而神韵类赵吴兴。山樵于吴兴为甥,宜其肖。此帧独用短笔皴,干中带湿,而林峦起伏,气势雄峻,树石位置,咸出天然,明人笔墨,决无一肖,能此者或清晖耳。予阅古画,恒不敢断臆其真赝,但观笔墨笔墨到此,但有低首至地而已,而谓此画果否真迹。或起香光于九原者,则一言决耳。”闻林死后,外间多林之伪作,则人之欲起香光者,转以欲起畏庐,固非林生前所及料也。又闻人述林有卖画诗一绝云:“往日西湖补柳翁,不因人熟不书空。老来卖画长安市,笑骂由他耳半聋,”殊隽妙可诵。
程瑶笙论画
我师程瑶笙先生,在丹青界素有翎毛第一手之号。一自双目失明,茫茫不能作画,身体亦时感不适,后忽由肝疾而转肺炎,医药罔效,于民国二十五年某月十五日午时逝世。予得讯早,驰至其辛家花园寓所,犹及见其弥留状态,年六十有八岁。且是日恰为其生辰,生死同日,尤为奇巧。而先生弟子遍江南,闻其噩耗者,为之同声惋叹也。先生休宁人,初学典业于常州,有暇辄喜涂抹山水人物,既而从汤润之游,益得此中门径,并以画非深明博物,不能得其真切,乃以尊人所遗千数百金,尽以购日本博物图册,揣摩研究,尽得其奥。遂辞典业,从事教育,历主苏沪各学校博物讲席,在中国公学时,曾与故宋渔父同事。当今文学博士胡适之,亦尝沐其春风之化者。晚年以鬻画为生,所作别具蹊径。谓其画“苟持老光眼镜窥之,可得阴阳透视之妙”,试之果然。盖以纯古之法,暗合西洋画理也。一度与予论画,云:“赵昌之写生,徐熙之没骨,虽云生香活色,然总不及真花卉之妍丽艳冶,厥故为何,加以一度之推考,始知花瓣之薄膜,上有无数之水泡,水泡具反射作用,无怪丹青缣幅,不克以人力夺天工也。”能道人所未道有如此。先生之画,以仕女润例为最昂,走兽次之,翎毛又次之,花卉较廉,然亦须数十金,得者拱璧视之也。先生自奉殊俭,不吸烟,不饮酒,食无二荤,出无车舆。寓中器物,大都由北京路旧货铺购来,绝无奢侈品。然喜济人之急,谓:已得天独厚,福当与人共之。其尚义旷达,洵足令人钦佩已。
岭南画家高奇峰
岭南多画家,如陈树人、高剑父、黄幻吾诸子皆是。其笔墨简淡超远,渲染之法,亦与寻常不同。其派实始于高奇峰氏。奇峰讳,番禺人,游扶桑,攻艺术,精于绘事。时孙中山先生游日,高聆其学说而倾心,遂加入同盟会为革命工作。尝衔命归国,密图起事,居处遍储炸弹,而高寝馈于其间,若无事然,人服其胆量之豪。民国成立,不自居功,于海上棋盘街设审美书馆,发行美术明信片。又与黄宾虹办《真相画报》,凡出数十期,中山先生亲书“业精于勤”四字贻之。民七,归粤讲学,从游者众,屹然为岭南画派之宗师。十四年,应聘岭南大学,为美学教授。越年,广州筑中山纪念堂,高绘雄狮、白马、海鹰诸巨幅以张壁,见者咸以为具革命精神,足为时代画之代表者也。民国二十二年秋,中德筹开美术展览会,行政院推为代表赴德,未果而疾卒于旅次,享年五十四岁。其所作花桥烟雨一轴,德邦国家博物院且筑室以藏,其名贵可知。既逝世,其所居天风楼,改为奇峰画苑,以为纪念。国府命令褒奖,派吴铁城致祭,林森为题墓碑,称为画圣也。遗作刊有《奇峰画集》、《高奇峰先生遗画集》、《新画学》、《美术史》、《美感与教化》、《奇峰画范》等书。民初,予为《小学丛报》写稿,《丛报》封面,出于高之手笔,插图中有高之照片,御西装,英俊之气,溢于眉宇。至今犹留有印象于脑幕也。
王蘧常的章草
我年来杜门不出,王蘧常老先生也是杜门不出,彼此握手言欢的机会就此减少了。但我的书桌玻璃板下,铺陈着他老人家数年前为我写的册页,那古茂劲秀的章草,呈现在我的眼前,不啻和他天天见面了。谈到他的书法,日本的《书道》杂志,称之为:“前有王羲之,后有王蘧常。”这话未免过于夸张,况王羲之不写章草,似乎比拟不伦;然他的章草,确为当代第一手,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一九八三年,他刊布了一本《王蘧常章草选》,且附释文,风行一时。承他不弃,委我撰了一篇后记,我曾这样说:“蘧常的章草,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所作端庄清遒,笔笔入妙,观之目炫心倾,有不知其所以然者。”他是沈寐叟晚年入室弟子,迄今他还珍藏着寐叟所用的一支毛笔。可是寐叟书用偏锋,他用中锋,寐叟用指力,他用腕力,所以他的书法在精神上是寐叟的,在面目上却是他自己的。他讲学上课,为学生指授书法,作了《书法答问》,都是经验有得之谈,足为度世金箴,嘉惠后学,功效是很大的。
有人说他写的字是章草,不通俗,做的文章古奥,不通俗。但他在某些方面,却又很通俗,如为抗日牺牲的胡阿毛撰《胡阿毛传》;校工阿火的儿子结婚,请他写一新房联,上款写“阿火校友文郎合卺之喜”。又有某屠户的后人,请蘧常为他父母作一传记,以寓孝思。这位母亲,是在人家做奶妈的,从旧社会来说,都是属于“低三下四”的,可是在他如椽的大笔下,说得很体面,真能符合目今所谓:“人类平等,只有职业的分工,没有贵贱的区别。”他是这样措辞的:“某某先生微时,雅慕汉曲逆侯之为人,分社肉未尝不均,慨然曰:宰制天下,不当如是耶!太夫人与同甘苦,尝为人食母以持家。”他运用汉初陈平宰肉的典故,又复化俗为雅,真所谓能者无所不能。
他年来体力衰退,血压既高,又复患心脏病、消渴疾。右手常震,进饭持匙,动辄泼翻羹汤;可是临池执笔,却又挥洒自如,消失震状。前为吉林博物馆、蜀中李白纪念馆、温州文信国纪念馆、杭州新修的岳鄂王墓等,都写了丈许的联幅,原来这些书件应公家的请求,是勉为其难的。至于私人所请,那就惜墨如金,很少酬应。盖年高耄耋,精力究属有限,人们也谅解他老人家,不敢有所烦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