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年代,我见到中华书局出版的李毅士所绘的《长恨歌画意》三十幅,用水墨画法,把白居易的《长恨歌》,形象化又复系统化全部渲染在素纸上,什么《春寒赐浴华清池》、《骊宫高处入青云》,以及《金屋妆成》、《玉楼宴罢》、《渔阳鼙鼓》、《惊破霓裳》、《花钿委地》、《君王掩面》、《行宫见月》、《夜雨闻铃》、《鸳鸯瓦冷》、《翡翠衾寒》、《仙袂风吹》、《含情凝睇》等等情节,应有尽有,把史诗成为史画,以照相玻璃版,印在宣纸上。我展阅之余,如游贾胡之肆,光怪瑰玮,为之目炫神醉。初不知李毅士为何许人,直至和陈昌钊同执教于某校,始悉昌钊为李毅士的女婿,既而又从昌钊得识李宗真,那便是李毅士的爱女,在多次晤谈中,这位融汇中西绘画的先驱者,跃然涌现在我头脑间,成为我写人物传略的资料。
李毅士名祖鸿,清光绪丙戌七月初六日生于江苏武进的书香世家。其父李宝璋,字榖宜,同治十二年举人,曾任浙江候补道,擅丹青,又工诗,著有《待庵题画诗》《毗陵画征录》,毅士为宝璋继室汪氏所生。那位著《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为清末四大谴责小说家之一。伯元不是名宝嘉吗?宝嘉即宝璋之弟,以辈分来谈,李毅士当然是李伯元的侄子了。李伯元的几笔花鸟,清妍疏秀,载于魏绍昌所辑的《李伯元研究资料》中,为有目所共赏,李毅士的画名更震及海内外,都是受到李宝璋的影响,可谓家学渊源了。
毅士幼年即喜绘画,一般孩子,跳荡玩弄,他却躲在父亲的书斋中,执笔乱涂,飘花坠叶,残水剩山,居然有些意致,继而勾勒衣带,也就具人物的雏形。他的父亲瞧到了大为嘉许,加以熏陶,所以他的私塾同学呼之为“小画师”。他听到这个称号,更为兴奋。此后阅览稗史小说,书中的英雄美女、雅士高僧,一经他的点染,无不栩栩如生,每有所作,同学竞相夺取。
毅士不仅耽于绘事,而且胸怀大志。十四岁,肄业浙江求是书院和丁文江(后为地质学家)、庄文亚(后为经济学家)相切磋。有鉴于清廷政治的腐败,民族的衰亡,颇思学习些西方的科学文化,以图复兴中华,挽回危局。十七岁即东渡日本,学政治法律,时丁、庄二同学亦在东瀛,觉政法非所爱好,相约同去英国,半工半读。时日俄战争爆发,日船均作军用,停止载客,不得已,买德国船票,票价之昂,倍蓰于日船,但为了偿其志愿,致倾囊以购。途经新加坡,同船某留学生上船就医,不期遇到了孙中山,道及他的志愿和困境,中山先生即加以资助,并写一介绍信给他们带往英国晤见吴稚晖。到了英国,为了读书,不得不半工半读。他在北爱尔兰的格拉斯哥城一家木工作坊,学习木工技术,为木匠送货打杂。由于他干活尽心竭力,博得木匠的欢心,同时他又在木器造型上,加以美化,既有实用价值,又饶艺术意味,为雇主所乐购。他进的是格拉斯哥的美术学院,专习西画,受到严格的基本训练,系统地学习美术理论和美术史。他经常去博物馆参观绘画展览,在木工场劳动之余,不废笔墨,临摹创作,几忘寝食,成为该校的唯一中国留学生中的高材生。他还到过法、意、比及荷兰等国美术馆,遍观古典画幅,以广其眼界,高其造诣,这是他生平最得力处。他毕业名列前茅,再进大学物理系,打通科学和艺术的一条致用大道。回国后,被聘任主持理工学院。翌年,北大成立书画研究会,他和徐悲鸿、陈师曾同任黑白画导师。既而,北京美专成立,陈师曾任国画教授,毅士任西画教授,并兼北京高等师范西画教授。那位编《中国画家大辞典》和《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的俞剑华,即是陈师曾和李毅士的高足,桃李菁莪,门墙称盛,剑华仅此中之一而已。
北京创办《绘学杂志》,载李毅士的口述文章《西画略说》,陈师曾口述文章《绘画源于实用说》,徐悲鸿复撰了一篇《中国画改良论》,都是有创见的。
李毅士三十五岁时,与留日台湾籍画家王悦之、留法河南籍画家吴法鼎等二十多人组织阿普罗学会,传播西画艺术,举行二次画展,参观者络绎不绝。
上海的美专,是刘海粟办的。海粟的确称得起“少年老成”,十七岁即任美专校长,难怪康有为认为主持校政的,一定是位硕德耆宿,通信称他为“海翁”,及至相见,始哑然失笑。当时,海粟请毅士来沪任美专教务长,并教透视学,使学生用观测实物的法则施之于绘画,在当时是很新颖的。他有感社会美术工艺的贫乏,乃向戚友等筹措资金,在南京路开设上海美术供应社,销售各种美术用品,附设美术服务部,如广告、幻灯片、画人像及装潢设计等,并在家开培训班,培养美工,这些都是开风气之先的。
李毅士一生从事美术教育。他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工艺科技法理论教授,仆仆奔波于沪宁道上。既而南京中央大学校长张乃燕,礼聘他为该校教育学院艺术科西画教授兼主任;大约过了二年,又兼在该校工学院建筑系西画教授。当时,教育部举办全国美展于上海,这是第一次。他被聘为总务委员和作品选检委员,与何香凝、江小鹣、叶恭绰等通力合作。他的三十幅《长恨歌画意》,即在这次展出,和世人相见,蔡元培、于右任都题了词(此图经中华书局影印出版、香港至善斋翻印,原稿由毅士子女捐赠上海文化局,后来转归中国美术馆收藏)。张乃燕校长原为建设委员会副主任,出任比利时公使,特请毅士绘《万国衣冠拜冕旒》、《岳飞与牛皋》,《霓裳羽衣舞》三帧巨幅油画携带出国,作为礼品,赠给比国当轴,深得国际人士赞誉。未几,毅士被聘任建设委员会委员,拟派赴欧美考察,并在欧举行个人画展,但毅士谦抑为怀,认为会中济济多士,我不当谬列一席,谢未成行,这样退让贤路,也足风世。
他一度因车祸伤腿,医疗年余,始得策杖而行。及“八一三”抗战军兴,他安排了妻子,单身随中央大学迁往重庆。他步履不便,又患鼻病,还多次患疟疾,且常遭敌机轰炸,生活非常艰苦。而中大情况复杂,他辞谢教授职务,移居华岩塔院,与老僧为伴,开始作卖画生涯。他在家信中写道:“每夜独坐孤灯下,思念家人之心更切,然心颇泰然,只要一笔在手,即可为抗战出力,我不必求人,可以卖画为生。”又云:“山河光复之日,便是全家团聚之时。”爱国思想溢于字里行间,可惜这些家信,没有保留下来。
他始终没有回来,所谓全家团聚,成为泡影。他是逝世于桂林的,能不使家人布奠倾伤哭望天涯啊!谈到他赴桂林,有些小曲折。有一天,一位北大老友秦汾来访毅士,知道他生活拮据,此后时常介绍友人来购画。某次,又介绍白崇禧秘书来购画若干幅,白氏见到毅士的画极为欣赏,专函约请赴桂。毅士犹豫不决,在秦汾及其他亲友劝导敦促下,始应允并携带了自己的许多作品前往桂林。这是一九四二年,他年五十六岁。到了桂林,由当局殷勤接待,他很高兴,便去阳朔等名胜处写生。他在家信中写道:“饱览祖国锦绣山川的风光,心怀极畅适。我真想多作画,但深感体力不支。”不久,果然因病住进医院。这时,敌机频频空袭,虽缠绵床笫的病人,也须担架躲进防空洞。他在这样劳顿之下,病情转恶,竟于五月二十四日遽而离世。可以这样说,毅士的死,死于病,也死于敌。桂林曾举办了他的遗作展览,但他的噩耗,隔了两个多月,才为上海家人获悉。他的遗物,直至抗战胜利后,转到家人手里的仅有几件未完成的画稿。至于《长恨歌画意》,幸存上海,免于劫数。他的后人李宗真、李宗善、李宗美,追溯先人的往迹,撰了一个年表,以留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