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注力于绘事,当然作品很多,奈什九失于兵荒马乱中。据可忆的,他画过许多人像,其中有徐悲鸿像、秦汾像、张季直像、王梦石像、陈师曾像等,都是维妙维肖的。那幅汪东像,也是阿堵传神之作。汪东,字旭初,号寄庵,著有《寄庵随笔》,都是些文坛掌故,在《新闻报》上连载,脍炙人口,兹由上海书店谋刊单行本。旭初和毅士有戚谊,为毅士的表姐丈。当年毅士掌教南京中央大学,旭初是中大的文学院院长,且和毅士同住中大第九宿舍,关系极好。旭初无后,毅士女宗善认旭初为寄父(词家吕贞白和毅士也有戚谊,贞白无后,毅士女宗真为贞白的甥女,亦为寄女)。此外那位民国大总统徐菊人世昌,慕他的名,托毅士的好友张君转请他画像。既成,甚为惬意,致酬不受,徐氏为了酬报他,介绍他画像主顾,他都婉谢,徐氏乃亲书一对联,俾作毅士画室的点缀。
毅士和丁文江在海外共度艰苦生活,回国后,丁氏曾在云南、贵州工作,常和少数民族苗家接触。毅士凭着想象,画了《丁文江与苗家告别》大帧,那是画像中的创例。一九三六年,丁氏在湘南因煤气中毒死,有人建议,为丁氏画一单独遗像,且附来照片,毅士对之,潸然流涕,一再搁笔,终未完成。
他的作品,有油画,有水彩画,也间作国画。国画融合中西,于阴阳向背,甚为注意。那用宣纸作西画,是近代美术史上一种新风格。他的杰构,除《长恨歌画意》外,《粥少僧多图》也是他的力作。深惜这画失诸十年浩劫中,幸而当时摄拍了部分照片,蒙宗真出示,得以瞻观其轮廓。这画是个横幅,用水墨淡彩画成的,照片较小,虽用扩大镜,也不很看得清楚,宗真边指边讲给我听。画的是一个佛堂,大小六十个和尚在抢粥吃,居中一个胖和尚,不仅有粥,案头还有两碟莱肴,而且两旁有人扶持,那扶持的,各得一碗粥吃,成为特殊阶层。其他和尚,有的抢,有的求,有的乘人不备吃别人的粥,有的跌倒在地,打破了粥碗,有的抢得一碗粥,生怕人抢走,用手端着,有的已经无力再抢,坐以待毙,种种状态,描绘得活龙活现。这画是有用意的,他不满现实社会,面对当权者作威作福,附势者狐假虎威,又复相互倾轧,民不聊生,是一幅绝妙的讽刺现实的漫画。他对着家人叹息地说:“那个抢得一碗,生怕被人抢走的和尚,就是我呀!”还有一幅《百子图》,也值得一谈。《百子图》,那是民间流行的通俗画,凡丹青名手,是不屑为的,他却坚持研究年画的特色,又吸收中国传统的《婴嬉图》,进一步突破它的老框框,而有所创新。画中整整一百个孩子,有的在舞蹈,有的在抛球,以及跳绳、玩泥偶、捉迷藏等等,容貌不同,动态不同,且各有各的表情,真属化工之笔。画成后,张挂壁间,来观者发现戚友邻家的孩子,均已入画。由于他强于记忆和平时仔细观察,把许多熟悉的孩子,不期然而然的都活现在尺幅之中了。画中别有一个孩子,把手指放在小嘴里,瞪着大眼睛望着,他告诉人:“这是我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又有一幅油画,名《科学与艺术》,整个画面是在山洞中,画的下面,绘着开凿山洞的劳动者,画的上端,立着一个散发裸体的女像,纤手指着洞外的蓝天和白云。此画人物造型极美,劳动者强健的肌体与火光相映,寓意为科学是艰辛的劳动,艺术可以鼓励科学走上前进的道路,这说明该画寓有深刻的哲理。其他有取材白居易的《宫怨》,绘《斜依熏笼坐到明》,又《江州司马青衫湿》及《鹦鹉前头不敢言》、《画眉深浅入时无》,都是借古讽今的。取材于《红楼梦》的,绘的《司棋殉情》、《晴雯撕扇》、《龄官画蔷》;取材于《水浒传》的,绘有《黑旋风李逵》《鲁智深醉打山门》等。他平素一再称赞鲁智深是水泊梁山唯一的英雄,帮助别人,忘记了自己,胸怀磊落,是值得崇拜的。
一九八六年八月五日,是毅士诞辰一百周年,是足以纪念的。关于他的艺术的成就,已有安敦礼、陈泊萍两位先生作了较为详赡的记录,我所需要介绍的,是他的生活细节,和家庭琐屑,似乎在这方面,多少具有些情趣。又承宗真经过回忆,见告了一些,我不惮辞费,权充了记录员,一一笔之于书,至于漏列或记错,也就置诸不顾了。
毅士平素沉默寡言,但好友来访,得意弟子问业,他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娓娓不倦。他更欢迎弟子们提出问题,大家来争辩,往往争辩到深夜。当在南京教书时,夏夜乘凉,侄儿、外甥和女儿们杂坐庭院,这些小辈常联合起来和他争辩,争辩到了高峰,甚至对他指手画脚,忘却称呼,他也不以为意,自称为“舌战群儒”,笑逐颜开,大为高兴。辩论结束,小辈往往更敬重他,又都觉得自己增长了不少知识。他一生崇尚诚实,谓:“诚实是最高的品德。”凡对他说谎,被他觉察,他立即沉着脸,严辞斥责,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当他问子女话时,子女不愿讲,他从不追问,总是很和悦地嘱子女想想再谈。他说:“硬逼着子女讲,会养成子女编造谎言的恶习。”他因此为子女三个取名:宗真、宗善、宗美。他说:“有了真,才会有善和美。”他家有一个深绿色用银丝镶嵌花纹极精致的驼鸟蛋瓶儿,摆在案头,作为陈设品,这是张季直夫人赠送给毅士夫人莫淑昭的。淑昭,贵州独山人,那著名书法家莫友芝,为淑昭的叔祖父;莫楚生,为淑昭的父亲,楚生又为张季直弟子,张莫两家一直很密切。那么老长辈送来的东西,淑昭很为重视。这时,宗善年才六岁,喜欢玩猫,她抱了小猫上案,猫一翻身,掀倒了这个瓶儿,驼鸟蛋碎裂了。这一下,宗善惊得发呆了,一面想,瓶镶着银丝,不注意尚看不出裂痕,可暂时隐瞒;一面又想,隐瞒装糊涂是不应该的,当天晚上,凑巧母亲外出,父亲伏案写信,她终于哭着把这件祸事告诉了父亲。出于意外,父亲非但不责怪,反把她抱起来,夸奖她的诚实,并对她说:“答应爸爸,一直要做诚实的人。”当时她不禁大哭起来。直到如今,宗善还常常说:“这是父亲对我品德教育最深的一课。”
毅士的侄子宗津,喜爱绘画,肄业苏州美专,成绩斐然,每逢寒暑假,必到南京,要求毅士指导,更求深造。一九三六年,全国第二届美展时,宗津以自画像应征,五位检查委员,评审这幅画,三位赞成,二位否定,结果入选。宗津显得很得意,毅士不加赞美,反把检查委员指出的缺点,谈得很详细,宗津大为扫兴。事后,淑昭责怪毅士:“您为什么在宗津面前泼冷水?”毅士说:“画既入选,宗津更需要的,是知道他的欠缺处,在这方面加把劲;一味赞许,助长他的骄矜,是不适当的。”宗津后任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一九七八年逝世。
毅士记忆力极强,读了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和莎士比亚诸作,部分能够背诵。他最敬仰民族英雄岳飞,岳飞的《满江红》词,背得滚瓜烂熟。他常常领全家看京剧《风波亭》,那位大鼓书名演员刘宝全,那岳飞的唱段,他一听再听,百听不厌,且赞扬道:“刘宝全唱出了岳飞的英雄气概,是出色的艺术家。”
上面不是谈到毅士是那位著《官场现形记》李伯元(宝嘉)的侄子吗?毅士的父亲宝璋和宝嘉是堂兄弟,因宝嘉自幼丧父,由宝璋的父亲抚养成人,所以宝嘉和宝璋亲如手足。宝璋为人忠厚耿直,多子女负担,家道日衰。宝嘉娶武进庄氏,无子女,宝璋即以其幼子祖佺过继给宝嘉为子。宝嘉生活艰困,死后,庄氏由祖佺奉养,尽其孝道。
李家和陆家也有亲戚关系。陆小曼是毅士表姐之女,常来李家,呼毅士夫妇为舅父舅母。小曼和徐志摩结婚,仍不断往来。毅士虽对志摩的玄想诗很欣赏,但在艺术观点上有所分歧。当徐悲鸿和徐志摩展开西方形式主义的论战,毅士撰了一篇《我不惑》,矛头是对着徐志摩的。此后,毅士离开上海,小曼夫妇音问罕通。及抗战军兴,宗真姐妹孤苦地在上海生活,时志摩因飞机失事而死,小曼尤邀宗真姐妹到她家去,热忱招待。宗真对人说:“小曼人极好,毫不势利,有些侠义气。”
最后,我来谈谈毅士后人的情况。大女儿宗真,曾任上海市枫林中学、茶陵中学校长,现已退休。女婿陈昌钊,现在市教育局编写《教育史》。二女儿宗善,任教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中国船舶工程学院。女婿顾懋祥,留美,学流体力学,任教交通大学。幼子宗美,任气象工程师。媳妇孟丽芳,任机关会计工作。情况都很好,毅士有知,定必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