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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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马万里的艺坛生涯

自马万里粤西逝世,各地报刊纷纷刊登悼念文章。我与万里相交逾半世纪,于其逝世也深为痛惜,爰记往事以悼之。

一九三〇年万里寓上海白克路。我主编《金刚钻报》,馆内附设“艺海回澜社”,这是万里、谢玉岑、朱其石等切磋艺事、文酒之会的组织,四壁书画琳琅,灿然照眼。万里隔数日必携新作来相与评论,一时俊彦云集,如张善孖泽,符铁年铸等。我亦参与其间,不觉乐甚,惜一九三四年万里远走西南,遂疏音问。直到抗战胜利,才得互通函札。这时,他画兴飙举,画的都是花卉,成束地寄我转送友好。其画浓艳中有清气,清丽中又具有苍劲,得者无不欣喜若狂,赞赏不已。解放后,他取名涤甦,以示新生。作画之外,诗兴很浓,歌颂新社会,赞美新人物,蕴藉出之,颇为得体。不幸于十年浩劫中陡失联系。及拨雾见天,探听消息,有人说万里被害而死,不觉为之震悼。又三年,于其高足何成鑫处始悉万里乃遭受严重打击,频死者屡,幸一息尚存,现已平反。我欣然为写《海外东坡的马万里》在报上发表,又致函道我契阔,大有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之慨。通信不到半年,噩耗传来,他于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六日竟尔病逝。艺星殒落,画坛同悲!

万里原名瑞图,字允甫,别署曼庐,晚号大年。斋名有拿云阁、紫雪仙馆、曼福堂、百花村长、去住随缘室、九百石印精舍等等。光绪甲辰正月十一日(一九〇四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孟河镇,乃十九世纪我国医学史上异军突出的中医界孟河派代表人物马文植(培之)的曾孙。万里三岁父亡故,依母张氏归常州舅家成长。常州是画家白云外史恽南田的故乡。南田开一代画风,其花卉禽鱼,斟酌古今,以徐崇为嗣师,天机物趣,毕集笔端,别开生面,形成了常州画派,钟毓所及,垂苕千代。万里生长其间,也就耳濡目染,成为突出的继起者。

万里自幼即聪颖殊常,拜江南三大儒之一钱振锽为师。振锽所著的《名山集》为士林所重。谢玉岑是振锽女婿,与万里友善。玉岑工诗文能书,造诣极深,万里每有所作玉岑辄为题咏。壬申年(一九三二年)谢曾为万里撰小传,此为万里在世第一篇传。

万里十七八岁,考入南京美术专科学校,攻习国画,深得校长沈溪桥的赏识。当时,任课的老师如萧俊贤(厔泉)、梁公约(菼)均一时名宿。公约工花鸟,有陈白阳、李复堂韵味,画芍药更有名,人称“梁芍药”。又善辞翰,所著《端虚堂稿》,为陈散原、张啬公、康更生、梁任公所击节赞赏。而梁公约更重视品德修养。万里的诗和画以及为人处世,受公约的熏陶最深。梁曾贻万里精品数十帧,为万里所作题画诗更不计其数。有诗云:“马生作画冠时辈,处处春风绕笔吹。池馆新阴微醉后,与君细细数花时。”这诗既称赞万里的落笔不凡,又抒发了师徒间的真挚情谊。他教育万里读书、作画、尚友,首在立志,期之尤切。尝云:“当如独登百尺楼,应以天地为怀,常感不足,以期大成。”万里终身服膺,易箦前犹恨满腔画稿,未能画出,以求天下识者明教,而抱憾终天。

在金陵时,学友如常书鸿、闻钧天、周桢、王霞宙、王野萍、黄学明等,风雨同窗,乐数晨夕,曾结“旭社”钻究文艺。万里白发盈颠,还常吟哦野萍诗句:“往来结社共言欢,未许寻常画师看。同辈纷纷矜怪技,此身珍重挽狂澜。”这也就是后来(一九三六年)徐悲鸿赠序所提到的“在此末世,凡其颓废与所因循苟且而同流合污,腼然苟全于人世之文艺,允宜悬为厉禁,孤诣独往,冀其高远,乃吾党之事。马君必当与不佞共勉且不计世人之接受与否者也”。悲鸿还说:“他日与文艺复兴之业者,微斯人其谁与归乎!”不是梁师的谆谆教诲,南美同学的期许,万里的写实践履,岂能受到悲鸿如此的器重!

一九二四年,万里以“一马当先”的美誉毕业,而留校任教。年逾古稀的南京老画师李味青看了他的遗作展,犹津津乐道当时万里的循循善诱,盖李乃亲沐教诲者之一。那时仇述庵(埰)主持校政,仇的书法有骨秀神怡之誉,又工诗词,著有《鞠宴阁词》,脍炙人口。乙亥年赠万里《鹧鸪天》二首。跋云:“万里仁兄,十年前同事钟山精舍,厔泉公展昕夕相与,谈艺之盛,冠绝一时,及门弟子,多已成材,眷念师门,至今不置,瞻望风仪,真买丝欲绣也。”(这是题在一帧万里画像上的)

而早在一九二五年春天,万里曾假南京中央饭店举行盛极一时的个人画展。这年夏天万里又与舅氏张仲青举行扇页联展于常州。去年(1981年)九十二岁高龄的董庵还能回忆出当时主持扇展的是先进人物庄思缄(蕴宽)。庄赠诗是:“游倦归来识马周,清才几欲冠吾州。百年琴隐余韵在,继起应争第一流。”“老去维摩病里身,挥毫无复旧时神。看君点染湖山色,乱落天花丈室春。”振锽老人的高兴,更不待言,即将袁枚的名句“秋月气清千处好,化工才大百花生”书赠之,并加跋注:“允甫的画绚烂峥嵘,得未曾有,其才之大,见者莫不知之,而其气之清,则人未必知之。气不清则为粗才。允甫之才,大而不粗,吾无间然。”前辈对万里的奖掖,坚定了他终身探讨艺术的信心和决心。十年动乱,万里备受折磨,但他不过韬晦一时,并未放下画笔。拨乱反正后,为庆祝建国三十周年,他绘了《松柏长春图》,为纪念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绘了《高风亮节图》。这图画的是一幅墨竹,他的竹向为张大千所欣赏。六十年代,万里与邓粪翁同客北京时,邓散木也最爱他的竹,有“竹奇佳”的赞语。这幅纪念周总理的墨竹,虽寥寥几笔,却是他晚年的杰作。

上海为书画家云集之地,形成我国近代绘画的一大主流。执画坛牛耳的是安吉吴昌硕。万里到沪也就很虚心地将二十四画屏就教于缶老。缶老极为激赏,挥笔写了“活色生香”四字,这就是画屏印行成册时的扉页题字。与李梅庵(清道人)齐名的曾农髯,书法得黑女神髓,在海上有曾、李同门会组织;门弟子都一时俊才,张大千亦曾之门生。农髯看到万里的作品,喜出望外,欣然为题:“万里贤棣以妙龄所为书画,其骨韵之清丽,当压倒一切,老髯亦当引为畏友。”因此万里亦尊髯为师。石门吴待秋亦当时尊宿,为万里画屏题道:“马君笔墨超逸,所作花卉娟秀绝伦,有飘飘欲仙之致。”

一九三四年,万里与老画师黄宾虹联翩赴广西举行联展于南宁,受到热烈欢迎,获得“马君以其艺倾倒南中名流”的美誉。

万里与大千颇多翰墨缘。早岁玉岑为介绍订交,同客上海时,过从更频。万里西行后,大千、悲鸿亦先后到南宁,曾多次合作。其中《岁寒三友图),大千写松、悲鸿画梅、万里补竹,就是此时所作。它标志着他们之间的情谊,成为艺林佳话。其后在桂林三人又两次同登独秀峰。大千签署的《曼庐大千合写桂林独秀峰》手卷,即第二次下山后所作。悲鸿为写引首,并有诗记其事,一时名流,多有题咏。万里且将悲鸿在南宁为他个展赠序之手迹,一并装裱成一长卷。现广西博物馆已作为文献珍品收藏。其后两年,万里、大千又相聚于蜀。是年大千四十二岁,曾自画像一帧,题曰:“奉贻万里老友,时同在春城山中,庚辰六月十日也。”又刻白文三字印“不犹人”赠之,此印边款“大千为万里刻”。俗话说,有来必有往,何况万里是个多产画家,他画了精品赠给大千,一定不少;至于为大千治的印,现在看到的已有六七枚之多。

万里的书法功力很深,童年学柳,中年加米的纵肆,笔力极健。兼行、楷、篆、隶之胜。以隶参入篆意,他自称他的隶书是“篆之孙,隶之祖”。抗战时曾书一篆联:“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用陈联表达作者的爱国热情,激起读者共鸣。十年动乱中,他又以隶字写了“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人贵自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以寄意。这些对联,笔力刚劲雄壮而组织严谨,在展出中受到好评。

万里的篆刻更是独辟蹊径,卓然成家。他从小勤奋练字刻石,家中悬挂书画,潜用小刀把印章挖出,集辑临摹。一九三八年张大千为作《九百石印精舍图》,万里手拓一百六十八印于其后,大千复将其首印“陶铸吉金乐石”朱文印写成“引首”冠于图前。著名学者马一浮先生赠长题,一时名流,竞相跋识,遂成长卷。己卯立夏前三日,日寇轰炸渝城,廛市焚荡,万里所居,适丁其厄,平生所作画印尽毁,而此卷幸存。

万里在上海曾刻一朱文大印:“吉金寿石藏书绘画校碑补帖珍玩弄玉击剑抚琴吟诗谱曲均为曼公平生所好”,累累三十二字一气呵成,识者赏之。

万里治印初得祝子祥指授,其后取法于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诸家。解放后,寓京中十年,所见益广,钻研更勤,所诣愈深。曾撰《小中见大说治印》刊于报端。

万里不但治印工夫极深,用印及印泥尤为讲究,认为中国画就是要诗书画印面面俱到,既发挥各自特色,方可相得益彰。一九八一年其遗作在南京博物院展出,江苏国画院院长钱松亲临观看,对万里的笔墨、用水、用色、构图、字、画、印赞不绝口。对一幅《事事如意图》,尤致倾倒之忱,认为两个鲜红的柿子,几片蒂和一支古色古香的如意,用了浓淡适宜的墨色,画在仿古宣纸上,色彩似乎很简单,柿和如意在幅式的下半部,左侧长题,其余全是空白,右侧顶端却钤了一个小圆形朱文印。整个画面有很大部分是空白,读来却是十分丰富灿烂,美感无穷,这样的布局、敷彩,既合古法又别具匠心,真是高手,遂即席赠二绝句。

一九七九年夏秋间,万里已重病在身,其妹想为他写一小传。他说:“你又不是搞这一行,写不好的。‘并世未应无巨眼’(现已查悉这是其舅氏毗陵诗人吴镜予的赠诗),我有作品在,会有人给我评价的。”

其实,早在三十年代,悲鸿赠序时已作过评价:“马君画格清丽,才思俊逸,有所创作,恒若行所无事,书法似明人,得其倜傥纵横之致,而治印尤高古绝伦,余昔所未知也。”书法家潘伯鹰读后又得出徐序“陈义甚高,洵是笃论”的结语。

万里有女名慧先,花卉能承父业,尤工仕女,据她说是取法大千伯伯的。

万里作品散见国内外,有《万里画集》、《万里墨妙》、《马万里写杨千里诗意册》、《万里印存》、《曼福堂篆刻》等先后行世。

他把自己的印与杨天骥的印汇装一匣,以天骥别署千里,匣面标签“千里万里之印”,亦怪有趣。

万里逝世后,其同窗好友闻钧天(尊)为补荷花巨幅并赋诗悼之:“秦淮梦雨漓江月,旭社风华念故人。留补残伤填砚海,出泥无滓此亭亭。”诗后并附长跋。

一九八〇年,广西为他举办遗作展,故宫博物院鉴赏家徐邦达公出差过邕,亲临观看,留言写下四个字:“万古长存。”又作《鹧鸪天?题万里马兄遗作独秀峰》,词中有“悔我行程此日迟,西州肠断马和之”,闻者酸鼻。商承祚为遗作展赠句云:“书画篆刻皆精湛,妙手长留天地间。”钱松的二绝句之一是:“万里奋飞我自迂,多君笔健墨花腴。吉光片羽传千载,不见故人见旧图。”

万里遗作在他的故乡展出时,名山先生的哲嗣小山先生赋诗倡导:“奇骥能为万里行,气清才大笔纵横。良工心苦昌真迹,不负平生受重名。”笔者闻之,就把龚定庵的名句“东南绝学在毗陵”写了一横幅以寄,聊以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