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中国美术年鉴》所载的女画家陈霞仙,即现在享着盛誉的陈衣云。她数十年似一日,致力于丹青,那启蒙老师为叶曼叔,继从黄幻吾习花卉山水走兽,从吴青霞习翎毛鱼雁,又从周炼霞习婵娟美女,而蜕变有方,所以她的画,具有乃师的精髓,却不存着乃师的面目。又复濡染宋元明清的名迹,集众长于一身,的确花了很大的功力。
衣云更擅旁艺,早年曾从西人学歌唱与钢琴,深入堂奥。她把音乐的节奏旋律,运用到画艺上来,所以她作山水,令人对之,似闻木落萧萧、泉流淙淙之声,作翎毛则嘤鸣充耳,作走兽则咆勃震崖,作花卉则风飐芙蓉,露倾莲叶,仿佛纸素间簌簌作清响,有不期然而然者。她的画,又充溢着时代新气息,即以仕女而言,前人的画里真真,无非小蛮柳腰,樊素樱口,不是烛啼红泪,便是筝怨朱弦,这些消沉低抑的病态美,陈陈相因。在她笔下,乃一扫而空。虽凤带鸾衣,花钿玉珮,仍其故法,而一容一体,能从健康中表现出真的美来。她强调了这一点,使今不戾古,古不悖今,这样的要求,真是谈何容易啊!
陈从周与园林建筑
谈到园林建筑,无不推举陈从周为此中巨擘、有口皆碑的了。他是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对于古典式园林,确有深邃的研究,独特的见解,历年来,作出了很大贡献。大家都知道,他把苏州网师园的殿春簃,介绍给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他亲往指导,仿造了一所东方式具有丘壑嶙峋曲廓回环的“明轩”,顿使西方人士大开眼界,领略我们虚实相生、错综变化的艺术结构。这国际声誉,是从周争取得来的。
从周遍访了苏州,编撰了《苏州园林》,遍访了扬州,编撰了《扬州园林》。这二巨册中,既有许多照片,又有许多平面图。一方面供人欣赏,作卧游之用;一方面启迪建筑,为金针之度,一举两得。且有洋洋洒洒的总论,举凡园史沿革、地位布置,以及漏窗槅扇、砖雕石刻,各种特点,说来无不头头是道。又把他游踪所至,有关园林的记载,结集成为《园林谈丛》、《书带草》二书,都足供建筑学家有所借鉴。
他与新诗人徐志摩是有戚谊的。志摩坠机而死,他花了许多功夫,编了《徐志摩年谱》,自己印行。当然印数不多,若干年来,早已绝版。为了流传起见,把版权让给古籍出版社再版问世。志摩夫人陆小曼于一九六五年病卒,临终前将她所编的《志摩全集》稿,又梁启超赠志摩的集宋词长联以及她与志摩未发表的手稿,小曼自己所绘的山水长卷,交给从周保存。但他认为,私人留着,不如归诸公家。既而浩劫来临,这些文物,在公家幸得保存无损。今春,他自萍乡勘察归来,在浙江峡石下车,这是志摩的家乡,和当地文物单位接洽,在西山白水泉,重建志摩墓。
他到处注意文物,最近他到了嘉兴,这是书法大家沈寐叟的家乡。寐叟的故居,年久失修,正拟拆除,他闻讯之下,大声疾呼,力主停工,幸得保留下来。一方面请为寐叟写年谱的王蘧常书“寐叟故居”四大字,刻石树立。又前年他到山东益都,那儿有清康熙间冯溥相国所居的园林,制作古雅有致,充满着诗情画意,也正拟拆除,从周向当局磋商,晓以保护文物的大义,才得抢救。今春他重行去鲁,园林正在修复,把填塞的池子也疏浚,不久可以开放。人们因此对从周的行径喻为石秀劫法场,刀下留人。
晤老画家陶寿伯
那是一个晴朗的晨间,我正在小室中整理几册旧书,突然来了一位苍颜硕躯的老人,他精神矍铄地问:“您认识我吗?”我呆了半晌,才认出这是半个世纪没有晤见的画家陶寿伯。这一喜非同小可,双方紧握了手,久久不放开。
他携来一本挺厚的《陶寿伯书画集》,翻阅之下,顿时使我目所见、耳所闻与回忆所及,一时交织萦系在一起,不知其所以了。“乡音未改鬓毛衰”,这句话可以移用到他老人家身上。他的斋名,依旧是“万石楼”。夫人强督萍,与他伉俪白头,还曾举行过金婚嘉礼。他的书画润例,那题署还是于右任的手笔。他的《书画集》上,尚留曾农髯、溥心畲、吴稚晖、钱瘦铁、郑曼青、黄君璧、吴子深、张谷年、高逸鸿、唐云、陈定山及他老师张大千的题识,他都金瓯无缺地保存着。其中题识特多的为陈定山,原来定山年逾九十,尚侨居台北,以丹青遣兴,惟双足蹇厄,不良于行罢了。
寿伯多才多艺,刻印四十余年,所刻逾三万方;画梅三十余年,所画达四万幅。这个数字,多么惊人啊!画的有墨梅、红梅、绿梅、月梅、雪梅、红白梅、红绿梅、松竹梅等,对之似身临罗浮、香雪海,人与梅混化为一了。曩年孙中山先生提倡以梅花为国花,因此台湾正在“推广梅花运动”。寿伯画梅兴趣益高,曾以红梅一幅赠给当轴李登辉,登辉亲自作书道谢:“先生画梅数十年,蜚声艺台,方于目疾初愈,即作画以之见赠,盛情美意,无任感荷。”
犹忆当时吴稚晖称誉寿伯为“梅王”,那么海峡两岸,同称“梅王”者凡二人。上海有高野侯,台湾有陶寿伯。但野侯的“梅王”,以所藏王元章画梅而名,不若寿伯的“梅王”,点染疏影,飘拂暗香,完全出于自创。二者相较,未免具有轩轾,野侯不及寿伯了。因此彼方名宿陈瞻园为作《梅花引》以张之。
他也常画松,有高标劲拔之致,山水得疏野秀逸之趣。
有人这样品评说:“一丘一壑,妙机其微,凝静处,如孤僧人定,一空尘障;潇洒处,如散仙游行,了无滞碍”,可谓先得我心。
我开着玩笑地对他说:“您以前写给我的《好大王碑》,有‘大王陵’等语,我把这幅悬诸卧榻之旁,朋辈不是呼我为‘补白大王’吗?也就聊以‘大王’自充。至于陵寝与卧榻,只一尊一贱、一生一死之别,那是无所谓的。可惜这幅字在浩劫中失掉了。”
他允诺回台重写一幅,并媵以画梅,付托邮使,传递一枝春哩。
陆康艺事数从头
书画篆刻,在艺术上属于尖端的,这是谈何容易啊!三者相较,书家少于画家,篆刻的成就,更少于书家,那么篆刻的提倡,我们更应当加把力了。
前辈艺人逐渐过去,继往开来的希望,自当寄予中青年身上。我接触到的陆康,他是名学者陆澹安的文孙,当年我曾撰有《还印记》一文,在文坛上留着一小小掌故。原来澹安早年试刻“亚凤巢主”印,给诗人朱大可,这是偶然的,此后澹安从没有再刻过印章。时隔数十年,大可检其旧笥,忽而检到这方小印,他想到陆康精研铁笔,便把这仅存的印,送给陆康留念了。
陆康治印,是师事平湖陈巨来的,凡十有七稔,孳孳矻矻,锲而不舍,造诣之速,无与伦比。巨来不轻许人,对陆康却有这样的评价:“蹊径别开,恢恢乎游刃有余,时或如幽鸟相逐,奇花初胎,时或劲拔出之,则游侠几控紫骝于旷漠,有忽过新丰,还归细柳之概。假以若列年,牛耳之执,舍生其谁!”陆康也为我刻过名章,纵逸不乖准绳,质朴自具姿媚,巨来云云,确非虚誉。今且声驰海外,港澳人士请其施朱布白,奉为至宝。且他把经验所得,撰有《持衡印话》,几欲与巨来的《安持精舍印话》相竞爽,我尝比诸如来迦叶,同在灵山会上说法哩!
南社俞剑华轶事
南社为革命性的文学集团,在清廷严密监视之下,于一九〇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在苏州虎丘张公祠举行成立大会,参加者十七人,俞剑华便是其中之一。柳亚子的《南社纪略》便有那么一段纪载:“在会期前四天,阳历十一月九日(旧历九月廿七日),我就赶到了苏州。老朋友太仓俞剑华、冯心侠也来了,住在阊门外惠中旅馆,热闹了好几天。”并列姓名、籍贯、履历于下:“俞剑华,名锷,一名侧,字则人,一字建华,别字一粟,江苏太仓人,中国同盟会会员”。
他发表诗文,总是署名剑华,由“建”“剑”谐声而来。这时,南社博屯艮号君剑,高天梅号钝剑,潘兰史号剑士,因有南社四剑之称。剑华生于一八八六年丙戌十一月初七日。同时有同姓名的俞剑华,那是山东济南人,为丹青家,从陈师曾游,得其神髓,辑有《中国绘画史》,固亦驰誉于大江南北,生于一八九五年,年龄较小九岁。有一次,两位剑华,在沪上相晤,合摄一影,太仓剑华微髭,立于右,济南剑华立于左,相映成趣。
剑华居娄东南牌楼街,厅堂宏敞,屋舍数间也很雅致。他倦游归来,息影家园,吟啸自遣,诗什中时露牢骚抑郁。如云:“万方多难独登楼,枨触人天百感秋。烛尽残宵难入梦,酒多困境未消愁。”又有“焚琴竟老英雄气,弹铗终惭口腹谋”等,都作颓丧衰飒语。原来他具革命思想,大有心雄万夫、澄清中原之概。一度任福建省立图书馆馆长,此后迭遭挫折,百无一成,愤懑之余,不觉形诸笔墨。不久原配夫人王氏病殁,他笃于伉俪,奉情伤神,更影响他的健康,既而病废,四肢麻痹,不能行动,且常患头风。里有何姓者某,好谈医理,因问治疗头风之方,何戏答:“伤脑一洗可愈。”剑华乃有“何当快读陈琳檄,抵得华陀一割无”之句。他既病废,而又家无恒产,生活成为问题。幸有一个儿子,英俊秀发,崭然露头角,由故人叶楚伧推荐,供职某机关,以薪俸所入,支持门庭。无奈剑华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三六年逝世,终年五十岁。殡殓卜葬,赙金有限,未克应付,适其戚某来吊。某擅堪舆,谓:“这宅大不吉利,不如把它卖掉,得款以了丧务。”儿子听从了他,屋便易主了。遗著有《剑华集》、《蜚景集》、《荒冢奇书》、《考古学通论》、《翩鸿记》等。《翩鸿记》为传奇体,共分十出,如钗叙、酒楼、社哄、谒秋、告陵、闺思、征梦、劝妆、写笺、投荒,曾载《七襄》杂志,没有刊单行本。
他生平喜《梦窗词》,随身携带,绘有《小窗吟梦图》,广征题咏。有一征辞小启,为《南社丛刻》所未载,当时胡朴安前辈和我喜搜罗南社文献,把这小启寄给我,兹将原文录于下,藉知剑华对于词学的见解:“予始负笈游日本,于同学茅子处,借得全唐集中词一卷,读而好之,偶有所触,辄效其制,虽未能仿佛一二,而意之所届,惘乎若不胜其幽忧者。既归,遍读两宋人词,于梦窗尤瓣香私淑,手之不忍朝夕弃,每出治行李,必首捧诸箧,垂二十年如一日。尝称其有秦柳之温腻,而不流于靡,有苏辛之沈雄,而不放于粗,神韵如美成,而句无俳谐,隽爽如白石,而字少生硬,风人之旨丽以则,纯乎其无间也。世之谈词者,类多夸尚于苏、秦、姜、史诸名家,罕有及于吴氏者,宁惑于玉田生《七宝楼台》之一语耶!或未探其堂奥乎!予既奔走南北,宿昔所志,荡然若梦,退而集唐以来乐府余绪,窃欲寻声按谱,以索二十八调之原,起古乐于未坠,以希或有所获,沈潜耽玩,至于梦想颠倒,极劳悴于斯。试检所为,复无几微之似,但觉风雨奔集,涕泗横流而已。呜呼!人何往而非梦,世何适而罔悲哉。历观古作,大抵乐不胜哀,性真所造,亘千百载,畴不蒙于其所梦,而灵均以独醒死,伯伦以长醉终,一骚一颂,均之为梦。畴又知其究竟之孰醉而孰醒。爰于今岁癸亥,乞海上朱天梵先生作《小窗吟梦图》,非敝帚之足珍,窃比于范金铸岛之义,图像维摩诘室,袈裟趺跏,芭蕉一窠,高梧三两,盖先以小词为引也。癸亥为历数之终,予梦之呻,将于是年息,幸也天不竟其寿,悠悠心魂,随甲子之新纪元以他瞩,情之所系,寄之于心,心之所系,寄之于声,声之所系,寄之于梦,即视作梦语可也,辱交诸君子,倘不嗤鄙之而下教焉,一辞之锡,荣于十赍,企予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