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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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唱歌科的起始(2)

过去的老朋友,要推吴门包天笑,活到九十八岁,讣告却称一百零三岁,原来他的媳妇是广东人,粤俗积闰推算,也就多出几岁了。他在清季即以小说《馨儿就学记》著名,我幼时即喜读他的作品,后来竟和他同隶星社,成为忘年交,他晚年寓居香港,每星期必有一信给我,都是用毛笔写,字迹美秀,一笔不苟,共有数百通,可惜在浩劫中被毁了。 月前,有位毕朔望同志,自京来沪 ,登门见访,才知朔望是小说家毕倚虹的嗣君,倚虹辞世,孤苦无依,由天笑抚养成人,今已成为社会名流,对于天笑,念念不忘,最近购得天笑遗著《钏影楼回忆录》,视为瑰宝。天笑尚有《且楼随笔》,刊载港报,我有他的剪报册,也在浩劫中失掉,没有单行印本。

海上漱石生孙玉声,他在清季,撰《海上繁华梦》,署名警梦痴仙,他资格很老,曾和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吴趼人,著《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著《海上花列传》的韩子云交朋友,他的姓名印章,就是李伯元为他刻的,我钤有印拓,很可惜失于浩劫中。我和他老人家相识,是我在主编《金钢钻报》时,他为该报写《沪佺怀旧录》,经常来报社,和我很谈得来。他是鸣社主持人,为一诗人词客的集合组织,蒙他不弃,邀我参加。拙作《逸梅小品》刊印,他为题二绝句,如云:“如此江山百感并,惟余笔墨可陶情。所南昔日成心史,今有传人继令名。”又“佳著何须着墨多,零金碎玉广搜罗。轻清自得行文秘,足遣愁魔与病魔。”他一厓寓居沪西成都路,怕时我住山海关路,和他近在咫尺,过从也就更密了。他不喜蓄须,有无须老人会。

小说界老前辈张春帆,常州耆宿,别署漱六山房主,著有《九尾龟》社会小说,风行一时,他也是我的忘年交。一度办《平报》,经常约我供稿。我刊《逸梅小品》,他见惠一序,略云:“摛华抒藻,结构谨严,而恂恂儒雅,气温而润,神粹而清,无时下少年俯视风云,高瞻山海之习”,前辈奖掖后进,殊可铭感。之后,我供职上海影戏公司,他拟把《九尾龟》说部编成电视剧,映诸银幕,我曾和导演但杜宇磋商,结果未成事实。

掌故小说,以许指严为巨擘,他著有了《南巡秘记》、《泣路记》等数十种。他嗜酒成癖,某岁春初,我和谱弟赵眠云,邀他探梅香雪海,画舫载酒,眉史侑觞,他大为高兴,作了好多首诗,写了好多幅对联,当时又拍了若干照片,可惜现在都没有留存。

吴兴王均卿(文濡),南社前辈,别署新旧废物,晚年筑室吴中,取名辛臼簃,寓意不新不旧,很有谐趣。他辑有《说库》、《香艳丛书》、《笔记小说大观》,保存了很多秘笈。他和我很投契,他到上海,必来探望我,我到苏州,也必拜访他。他曾辑《浮生六记》足本,林语堂编英文本《天下杂志》,把《浮生六记》译为英文,托我介绍,要和均老见见面,奈他老人家已逝世,机缘失去了。

我和农劲孙相识,他已九十一高龄了。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写的都是真人真事,农劲孙便是侠义英雄之一。他不但擅武术,且工文翰,我在钱化佛处,看到他写给化佛的诗札,秀逸得很,可惜我没有求到他的寸缣尺幅,他老人家已下世了。

我认识的老人很多,这儿记述了数位,其他俟以后得暇再写吧!

刘旦宅画的赏析

成名成家,谈何容易啊!可是我在画友中,却有出于例外的。栖迟海上,一下子声誉隆上,有口皆碑,被推为画苑巨子,较前的为唐云,较后的为刘旦宅。这是不是出于偶然的幸致,不是的。原来他们对于六法植根既深,培柢又固,一旦应候花发,自然姹紫嫣红,有目共赏了。尤其刘旦宅,在丹青上是位多面手,山水雄浑逸宕,兼而有之。花,设色冷隽,韵味盎然;人物则偏侧反正,各极其变,线条之美,力臻上乘,真可谓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凡此种种,都从传统的矩规,迈出创新的步子。

查初白不是有那么一句“小像焚香拜美人”,指的就是仕女画。我喜欢仕女画,更喜欢刘旦宅所作的仕女画,我曾把他所作的《红楼十二金钗》和改玉壶所作的《红楼梦图咏》相对照,总觉得改画失诸板滞,不若他的灵活生动;改所作的面目都是差不多的,几使人不辨谁是黛玉,谁是宝钗。他能在表情上注意着,不但绘出其人外在的容貌,复能绘出其人内在的性格,且同样的眉妩眼波,柳腰樱口,从大同中找出其小异,以示区别,加诸配合着各人的周围事物和生活习惯,如黛玉的竹,宝钗的扇,妙玉的梅,李纨的稚子,惜春的文房四宝,元春的凤冠霞帔,那就确定其人,不能移动了。尤其绘史湘云,醉睡花茵中,诸婵娟拱列哄笑,衬托出湘云的放诞与娇憨,确是神来之笔。

这次他挟着若干年来的精品,来港举行画展,天南地北,相距迢遥,而在艺术上一脉相通,交流观摩,益增成效。一方面又给那素所倾慕他的艺事,而没有亲睹他的手迹的,在这难得的机会中,触目琳琅,盈壁缣素,大大地欣赏一番,这当然是香港同胞的眼福,幸勿失诸交臂。

凋零的两位绝艺老人

艺人是难能可贵、值得尊重的,何况是绝艺老人,尤足动人敬仰。一旦化为异物,离世而去,使致今后继承成为问题,这不但是个人的不幸,简直是整个国家和社会的不幸。可是这不幸的事均发生在本年的春和夏间,又都是我的友好,我岂能默尔而息,不致悼惜啊!

一位艺人为黄怀觉,江苏无锡人,一九〇四年生,学艺苏州征赏斋,兢兢业业于碑帖金石领域七十余年,为刻碑圣手,陆俨少称他为“名与金石同寿”。他所刻的碑,多得难以计算,一九二三年,即应南通状元张謇(季直)的邀请,刻《家诫碑》及《倚锦楼石屏铭》,季直大为欣赏,继之又请他在观音岩上刻历代名画家所绘的三十二幅观音像。季直之兄张逝世,为刻《张墓表》。黄怀觉来沪后,又在吴湖帆家,为湖帆夫人潘静淑刻墓表及静淑遗作《千秋岁》词稿。湖帆好事,请当代的张继重录唐代的张继《枫桥夜泊》,也请怀觉镌刻。他刻的像,有孙中山、鲁迅、齐白石、吕凤子等,又为刘海粟刻一幅五尺的巨杆老梅,气势很足。杭州的岳王墓,在浩劫中被毁,重行修复时,那岳飞所书的《前出师表》,怀觉摹刻了二十块碑,《后出师表》,摹刻了十七块碑,都能得其神髓,刀法佳妙,令人莫测,为近百年所未有。据闻他的死是很惨的,当三月五日,气候很冷,他为了取暖,拥了炭盆,闭了窗户,从事刻石,不料炭气中毒,失掉知觉,扑身炭火中被灼死。

另一位为杨为义,江苏南京人,五月十七日,患消渴疾不治死,年仅六十有五。他多才艺,为摔跤健将,这是武的方面。文事能书能画能篆刻,在微雕上起着先导作用。此后转向刻瓷,用钻石刀,在茶杯酒盏上刻山水花卉、人物禽鸟,无不细到毫米,而栩栩如生。他担任美术研究室的瓷刻工作,有二三十年,带了四名艺徒,由于刻瓷难度太大,有的徒弟眼力腕力不甚胜任,便舍此改业,他始终抱后继无人之叹。他这刻瓷,以昼间不易聚心,总在晚上奏刀。这时群动俱息,万籁无声,一灯耿然,凝神致力,经常刻到三更半夜。隆冬严寒,致两膝和筋骨患关节病。又拇指用力过度,弯了一时伸不直,必须用左手慢慢地把它拨开,揉了再揉,始复原状。又拇指和食指,常有因神经拘搐而发抖的现象,右肩骨略呈畸形,心脏也感觉不舒服,这种职业病,比什么都严重。如此成名,真是艰苦卓绝。

谈申石伽画竹

在传统花卉画中,把梅菊兰竹,称之为四君子,这四种植物具有高风格、高标致,命名为君子,是当之无愧的。但在画家笔下,为兰竹写生,难度更在梅菊之上。原来梅菊尚得渲红染紫,兰竹则疏澹无华,色泽较为单调,要突出它的精神形态来,那是谈何容易啊!可是东瀛人士,却有适当的评价,“白蕉兰,石伽竹”,把两人相提并论,确有一定的见解。可惜白蕉下世有年,仅申石伽的画竹,享着半个世纪的盛名。

石伽家学渊源,他的祖父宜轩老人,即擅丹青。石伽的父亲,亦清季学者。石伽十二岁便擅篆隶刻印,并画梅花。十四五岁,作诗填词,俞陛云太史南来,见其倚声,颇加赞许,石伽乃绘《俞楼请业图》为贽见礼。陛云收他为弟子,遂和俞平伯为师兄弟。从此他为人画扇,画隙辄题词一阕。他经常涉足于翠竹之间,看了晴的,又看雨的,看了雪的,又看雾的,如此累年累月地探索,简直把竹画活了。他还以为不足,复观各种舞蹈,从俯仰上下、屈肢腾足,以及扬袂飘裾中取得姿妙。其他如跳水、骑射、演剧、歌唱种种活动,他都喜欢观赏,认为这些兄弟艺术,是和画竹一脉相通,对于画竹有相当营养,可供吸收。当他执笔凝思之际,便混身浸入竹的境界中,这时他心目中只有竹,旁边有什么人,室中有什么东西,外间有什么风声、雨声、车马声、扰攘声,他都没有看到和听到,似乎偏于盲、偏于聋了,在偏盲偏聋中,他的灵感特别充溢,不但画出了竹的形态、竹的精神,并竹的人格化的品质,也活跃于纸墨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