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是残酷的苏小茶涉世不深,她还没有理解职场是残酷的。
她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甚至没有感觉到于工程师在整她。苏小茶说手绘图纸不如电脑绘图好,于工程师就派了另外一个职工去学,结果这个职工学不会,苏小茶自己却研究会了,于工程师给苏小茶一个月涨了五十元钱。于工程师是想给谁涨钱就给谁涨钱,导致职工们经常去找于工程师谈话,谈话的内容是多要点钱。有一个会计去要钱了,下个月给她涨了五十元钱,她就怒了,去找于工程师吵架,说涨五十块钱是在侮辱她。
苏小茶不敢说于工程师在侮辱她,她还指望人家把自己调进去做正式职工呢。她兢兢业业地工作,却发现你如果在单位想表现,必会遭遇冷枪,有人会拆你的台。在这所单位里,你有能力了,别人嫉妒你;你没有能力了,别人看不起你,所以发明了一个词叫人际关系。
在杂志社,苏小茶战战兢兢地工作,一边工作,一边搞人际关系。不会经营人际关系者,要么很能忍,要么走。
一大群人合作做一件事,要会推卸责任,受气的永远是最老实的那个人。
她非常想念远在平州的孩子,每次通电话都对苏妈妈说:“照顾好孩子,等我的工作落实了,我就把孩子接到京州来。”
她在杂志社早来晚走,兢兢业业,态度比王子航搞科研还要谨慎认真。
苏小茶在王子航的帮助下研究出来了如何电脑绘图,制作的图非常精美。这么干了一段时间,渐渐显露出了她的工作能力。你想表现自己,必定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于是,就有人去向于工程师告状。
与何辛辛聊天之后,苏小茶心里盘算着要先确定下来自己调进科学院做正式职工的事。
那天,她先干了一会儿活,然后去找于工程师。
她必须去找她,不管她怎么说,自己都要为在这里的一年作个总结,让自己心服。
苏小茶进了主编室,看着于工程师。
“什么事?”于工程师抬头问。
“您知道我来这里快一年了。不敢说有功劳,也踏踏实实地干活儿了,我需要您的帮助。”
于工程师不动声色。当领导的人嘛,这点儿修养要是没有,那就算完了。
“我的丈夫王子航马上就要博士后出站,他想留在科学院,但考虑到我工作的问题,拿不定主意是留下还是走。”
“我想调入。”苏小茶把最关键的话说出来,心想她会怎么说?
于工程师似是考虑了一下,说:“你知道杂志社需要人,但是进人就要给钱,所以你在这里当临时工我是欢迎的。”
苏小茶的心霎时变冷。
“你要是在这里做临时工,我欢迎。要是正式调入,我可就要多花很多钱来用你,这可不划算啊。”
苏小茶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出去培训绘图,您派别人去了,别人学了也干不了绘图工作,我反倒是自己研究出来了。我对杂志社有贡献,希望我的工作您帮助解决一下。”
“你是对这儿有贡献,可我付给你工资。一天十五块钱,不少吧?”于工程师的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她说话的口气使苏小茶想起了黄世仁对杨白劳的说话腔调,她的高贵和她的学问在这时都变成了一堵铜墙铁壁。
苏小茶猛然明白,于工程师把她当成什么人,她把自己看成什么人。
但她仍不想放弃,毕竟在这儿干了一年:“可我对杂志社有贡献,解决了做图的问题。”
于工程师说:“对,所以我给你涨了五十块钱啊!”
这里要是有镜子,苏小茶一定要过去照照,看自己头顶上是不是在冒青烟。
“那我只有离开,去别处找工作了。”
于工程师站起来,说:“是不是要我给你开个欢送会?”
苏小茶说:“我告诉您我要走,不是要您给我开个欢送会,而是出于尊重。希望我们能彼此尊重。”
“对不起,我不尊重博士后的陪读夫人,因为我从来不尊重寄生物。”于工程师说。
博士后的陪读夫人是寄生物?
苏小茶彻底爆发了:“如果不是为了调入科学院,一天十五块钱我在这里工作?”
“你就值这个价!不信你出去卖卖看,看你值多少钱!你解决了做图的问题,我给你涨到一天二十块钱了。”于工程师说。
苏小茶怒极:“您的意思是说我一天就值二十块钱?”
“你一个唱戏的,在科学院工作一天给你二十块钱算抬举你了。我们都是学工科的,你一个下九流唱戏的往工科单位里挤。告诉你,我就是因为王子航导师的面子才让你做临时工,你就只配做临时工,一天二十块钱给你都是多的!”
苏小茶彻底无语了。
于工程师继续说:“你一个唱戏的人妄图进我们杂志社,我哪一只眼睛看得起你?赶紧走!你就是工作做得再多也是一个搽脂抹粉唱戏的!我非常奇怪王子航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唱戏的!你就是下九流,我从来不留你这样的人。你就是一个戏子!”
苏小茶转身离开办公室。
她走出门来,看见李清云站在走廊里聚精会神地偷听,见苏小茶出来,走进了隔壁的办公室。她手里还拿着一叠稿件做道具。
苏小茶跟他走进去,李清云一见是她,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葛会计说:“我出去走走,有电话帮我接。”
李清云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话:“你当自己是谁啊?博士后的陪读夫人,靠着丈夫,让人看不起。”
苏小茶怔在那里。
若是你混得太糟了,别人不但敢背后议论你,当面也敢议论你。
她想:自己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不管什么工作不工作。就说和这里的人相处吧,自己的做人原则和他们不一样,处在一起如冰火相碰。要不就屈从于他们,那更不好受。自己又没有实力和能力保持自尊,就像他们整天议论同事,也动摇不了人家的地位,可自己不行啊!
人最可怕的是不为别人着想,这对他人是一种怎样的伤害。
你原来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乡。如果离开了故土,好像花儿离开了土壤,也许移栽成功,也许会因此枯萎。可能有人佩服你生存的顽强,可是你的前面有无数人为的障碍在等着你,这就叫生活。
苏小茶想:原来在钢筋水泥的楼群中,人已经变得不再善良。要挣扎,要生存,只能锻炼自己的意志。
她不得不佩服自己,女人的生命力和承受力天生比男人强韧。要让王子航当上一年的临时工,你看看他干不干?他还能神采飞扬吗?还不知道身心被折磨成什么样?
这一刻,她真正明白:自己不曾珍惜过自己,是自己把自己置于这样的位置上。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让这样的工作状态继续下去。她要离开这里!自己一个艺术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算是丈夫和他的导师帮助自己成为科学院杂志社的正式工,自己也不愿意干了!
苏小茶没有力气走进办公室。在来这儿以前,她从未想到人可以把伤害他人的事做得这样赤裸裸,一点儿遮挡都没有。你可以不用我,但可以用个很好的说辞,或假装替我找一下杂志社里的人事处,我都会在心理上有个平衡,都会感激。
她问自己:这一年我做了些什么?以前的计划宣告失败,那是我们一起计划好的生活——他出站后留下工作,我调入,和他比翼齐飞。多好的事,如今不行了。
风吹着翠绿的树叶,风声忽远忽近,她在想:这一年忍辱负重就换来这样的结局吗?
苏小茶在街上行走,人潮如织。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店铺,橱窗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
这和苏妈妈所想的大不相同,苏妈妈觉得搞艺术不赚钱,很辛苦,希望女儿能够到女婿的工科单位的后勤单位工作,挣得一份安稳钱。她很想大喊:妈妈,你知道吗?你的女儿并不快乐!你的女儿是艺术生,就应该搞艺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让她在工科单位里待着,那是磨灭了她身上的艺术气息,她不会快乐,也没有发展前途。
她很想对苏教授说:爸爸,你知道吗?你喜欢一个工科生,你让你学艺术的女儿找了一个工科男做丈夫,他不懂得看话剧,不听音乐会,甚至连电视剧都不看,他不知道《简爱》讲的是什么,没有看过《红与黑》,他没有阅读过世界名著,没有看过徐志摩诗集,没有看过莎士比亚的诗集,他满脑子都是数据!!
爸爸妈妈,你们让一个艺术女嫁给一个工科男,等于一只波斯猫找了一只松狮犬!让波斯猫和松狮犬一起生活,它们完全不懂得对方。
生活,这就是生活。
也许,婚姻不要爱情,婚姻就是生活。
终于她走累了,想到了家,想到了休息。
回到家,苏小茶挣扎着把积攒了多时的衣物放进洗衣机里,再不想动了。洗衣机是他们刚来的时候出站的师兄送的,看着苏小茶每天手洗衣服,他们善解人意地把旧洗衣机送给了他们。
门开了,王子航走了进来。
“今天,我跟于工程师说了调入的事。”苏小茶尽量平静。
“她怎么说?”王子航关切地问。
“她说没可能。”苏小茶说,“当临时工还可以。”
“来的时候不都说了吗?等我出站以后你调入。”王子航说,“原本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没想到她真的把你当临时工看,我不能让你一辈子都当临时工。”
王子航听她说完了事情的经过,说:“你怎么能让她说这么多呀?一听不对头儿,转身就走不就完了?”
苏小茶说:“因为我从小到大,没见识过这个。”
王子航说:“我给你分析一下吧,咱们两个人呀,都是在大学校园的温室里成长起来的,太温文尔雅了,以至于太会逆来顺受了。从那个和谐环境中出来,还不认识这个竞争社会呢。本来人家就在剥削,还生怕人家不剥削,这就是我们的弱点。”
“知道得晚了。现在人家能出国,你就不能出?”苏小茶说。
王子航说:“我也要根据自己妻子的情况来分析吧,以你的情况来看,我能出国吗?”
“对对,你别出国,连京州都别待,回你们老家农村去,我就最有发展前途了。”苏小茶说。
“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实情?出国比在京州苦吧?你看你是个能折腾的人吗?遇到一点困难就一直嚷嚷。”王子航说。
“对对。我和你来京州就是个错误。”苏小茶说。
“我找你做妻子也是个错误。”
说着说着,两人的声音逐渐大起来。
苏小茶忽然明白了:不是他不愿意负担,而是负担不起。
谁能够背负另外一个人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