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做披萨何辛辛曾经自诩为波西米亚女郎，为了心中的爱情，为了自己的爱人可以浪迹天涯，离开故土，漂泊四方。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爱人会抛弃她。
何辛辛要离开京州了，她约苏小茶一起吃饭。
两人面对面坐在京州大钟寺前的一家必胜客餐厅里。
苏小茶不怎么喜欢必胜客，觉得东西不太好吃，价格又很贵。她喜欢去麦当劳和肯德基，喜欢吃那里的巧克力圣代和炸鸡米花，所以她减肥很艰难，经常是吃一顿再去做运动，才能保持身材。自从她生了孩子，她的体重上升了四十斤，她明白自己做不了专业的演员了。
大钟寺对面是一家家具店，她们看到一对儿满脸喜气来选购家具的新婚夫妇。何辛辛的眼神很奇异，又像是羡慕，又像是悲悯。
何辛辛穿一件珍珠灰风衣，发髻高挽，手腕上施华洛世奇的手链熠熠闪光。她依然精致优雅，但眉宇间掩不住忧色。
以前，何辛辛说必胜客没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去麻辣烫店里吃一顿比较爽。如今，她对苏小茶说来必胜客吃东西，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说话。
必胜客里面没有什么人在用餐，两人要了一份9寸大的披萨，两杯果汁。
两人呆呆地坐着，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披萨就上来了，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何辛辛苦笑，“小茶，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给韩云起做披萨。”
她对苏小茶说：“我自己发面，量好了面粉500克。我做的披萨12寸，我用黄油和面粉烤出来的披萨是脆脆的。和面很辛苦，要在手上涂点油，不停地揉面、摔面。等到你差不多累了，估计就差不多了！呵呵！”
苏小茶静静地听着。
何辛辛一口喝干了果汁，声音哽咽：“需要有半小时的摔摔打打吧，然后我用放了少许食用油的保鲜袋包裹了面团，封口再静止半小时左右。我就拿出事先准备的原材料，大蒜拍碎切成蒜末，洋葱切碎，西红柿切碎，还需要一袋番茄酱和白糖。黄油一小块，放入锅中融化，加入蒜蓉、洋葱碎小火炒香，那个味道真是好闻！待大蒜微微变黄，放入西红柿、番茄酱、白糖，小火慢炖，直到没有什么水汽。我用做外科手术的细致和耐心来为我的丈夫做一块披萨，因为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我赶紧制作披萨酱，披萨酱的炒制可以在等待发面的过程中进行，不耽误时间。准备披萨酱从备料到成品到冷却大概用了四十分钟左右。面团拿出来，擀成饼，在烤盘上铺开，涂上披萨酱以及奶酪。馅料要提前腌制好，牛肉中加入少许蚝油、咸盐、白糖、鸡精、辣椒粉拌匀。鲜虾去壳，虾线去掉，放入少许料酒、咸盐。这个最磨我的性子！你知道我以前是一个医生，我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我把对韩云起的爱都投注在做一块好吃的披萨上。把食材均匀地洒在面皮上，撒上披萨草，放入烤箱，工序很繁琐。把披萨放入烤箱，烤上二十分钟就做好了！”
苏小茶对她说：“你一个大医生，在家里围着一个男人转，就算为他做披萨，他也不高兴啊！”
何辛辛掩面而泣，“我试图寻找造成目前这一切的源头，但是它被稀释到生活当中，千头万绪汇在一点，终于形成了一个答案。把一生的荣耀和幸福系于另一个人身上，外界轻轻一触，就轰然倒塌。”
何辛辛的泪越流越多：“我没有工作，没有自己的事业，他就不再爱我！”
“我把对他的爱放在挑选培根和奶酪中，却不知道他不喜欢这个样子的我！”何辛辛悲不可抑。
“他不喜欢这个样子的我！他喜欢的是以前的我。”何辛辛用手背去抹眼泪，苏小茶连忙把纸巾递了过去，见她手腕上戴着施华洛世奇水晶手链，她曾经在网上见过，是今年的新款，颗颗水滴形的珠子晶莹剔透。
苏小茶忽然不懂了，陪读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婚姻？陪着自己的丈夫在一个大城市里打拼，可是他跟着另一个女人跑了。
“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不独立的妻子”，苏小茶忽然变得勇敢起来，她握住何辛辛的手，“我把孩子送到我父母家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如今你回到你的单位去，依然是一位出色的女医生。”
“嗯！”何辛辛点头。
何辛辛开吃披萨，说：“我不用减肥了！”
苏小茶呆呆地看着她。
苏小茶曾经开玩笑说韩云起长得太帅了，何辛辛你一定是舍不得他才来京州陪读。你要看着他，以免他看上别的女人。可是，何辛辛来到京州了，和韩云起生活在一起，韩云起出轨了。
苏小茶见过何辛辛和韩云起在一起，何辛辛穿着色彩缤纷的衣裙，一脸幸福的微笑，像是整个人都挂在了韩云起的手臂上，两人确实是看起来赏心悦目的一对儿。
何辛辛又哭了，她哽咽着说：“其实我很想问他，你爱我会爱多久？我怎样做才不会错？”
何辛辛看样子不想减肥了，自暴自弃地大口吃着披萨：“我觉得我们还不如古代妇女呢！古代妇女讲究德容言工，唯一可以掌握的技能就是做针线活儿。”
苏小茶笑了，说：“古代妇女还要为自己的丈夫纳妾呢，你要为韩云起纳妾吗？”
两人索性叫了啤酒，边喝边说。苏小茶说起自己在科学院的杂志社里做临时工待遇很低不说，被人歧视的感觉很不好，还每天战战兢兢，生怕领导不为自己帮忙，不把自己调入。
苏小茶很郁闷，说起自己工作的那个杂志社是科学院最差的单位。可是，就这样一个差劲儿的单位，困住了自己这样一个如花似玉，正值青春年华的女人，一切都是因为陪读。
而且杂志社的领导看不起她！她喜欢保守朴素、态度严肃的人，苏小茶那个打扮她就看不顺眼。于工程师喜欢头发剪短的、像是男人的女员工，看着苏小茶的丸子头就皱眉，说：“你是少数民族吗？”
本来苏小茶还在丸子头上插了一根簪子，被她一说，簪子也不敢插了。
何辛辛对苏小茶说，你好歹还敢迈出去这一步，敢出去工作，她自己已经没有工作的状态了。
何辛辛喝多了，醉眼迷离，对苏小茶说：“你也是傻，如今的职场上，领导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他们说黑的就是黑的，明明是白的你也得说是黑的。你得会拍！只有说错的，没有拍错的。可是你不会，你太有个性了，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这么有个性啊？”
苏小茶沉默，见何辛辛大口喝着啤酒：“你说领导不喜欢你梳丸子头，你就应该立马剪成板寸。谁让你以一个领导不欣赏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
何辛辛在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了京州，她说自己要先去考研，再进医院，重新做她的主治医师。何辛辛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把自己的生活维系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再也不会陪读！
何辛辛对苏小茶说：“我对韩云起多好啊，我对他比对我自己的父母还好，可是他却跟另一个女人跑了。以后我算明白了，不能掏心掏肺地对一个男人，首先要对自己好，对自己的父母好。”
于是，苏小茶决定改变自己这种生活状态，不能再做临时工！
好像是跑完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路程，依然看不见终点。她终于来到这两扇将永远对她紧闭的门前，推门进来。
身边人影憧憧，走来走去，看样子对她的出现感到惊诧。这时，只见于工程师领着做杂志销售工作的张小容进来：“小张，小苏找到工作了，你来接替她的工作。”
张小容乐坏了，他只是高中毕业，但好歹是正式职工，已觉高苏小茶一等。他本就想弄弄计算机，现在机会来了，装作于心不忍的样子：“苏小茶，你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描图方法怎么教给我呀？还是你干吧！”
“来吧，教会了你，我好走。”苏小茶想：丈夫还要在科学院工作呢，自己忍忍吧。真的是寄生物啊，她亦需要为他而忍。
别以为在科学院的人就多有素质，他们可以一天十五块钱用着你。等你想调进工作的时候不帮你，只让你当临时工，她还要你在临走之前把你辛苦琢磨出的做图的方法教给别的员工。
苏小茶教了张小容三天，在他认为自己会了的情况下，苏小茶再次提出要走。她已经明白了：你是艺术生，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在一个工科单位虚耗生命。
“于工，我要走了。把这个月的钱结一下。”
于工程师不悦，“你别跟我谈钱！”
苏小茶想：我不跟你谈钱？那我在这里干什么？在这儿唯一给我成就感的就是这每月四百多块钱。
苏小茶转身走了，她回到办公室坐下。没过一分钟，于工程师来了，“苏小茶！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五百元。”
苏小茶想：五百元，涨钱了！是因为自己没有走，直到这期杂志出了才走，还教会了别人做图方法，是帮了她的忙了。这是自己的血汗钱。回头看看探头探脑的李清云，对于工程师说：“你把钱算到今天，我的工资是按天计的，我中午就走了，是不是要退给你半天的钱呢？”心里却想：我加了那些时候的夜班，她不给我了吗？
“那就退二十块钱吧，有空到这里来玩儿。在调进的事情上我没有帮你，可你也在来的时候并没有说你要调进呀。”于工程师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对苏小茶说。
苏小茶张了张嘴，只觉忧愤袭击自己的心。在这个世界上啊，你真的不能轻信别人，越是你认为顺理成章的事，越是要你的命。
自己怎么了？自己做人不成功，自己笨，自己是个彻底的笨蛋。
她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了钱，数出了二十块，还不会扔，不会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狠狠地把钱扔在桌子上，大喝一声：“去你的臭钱！”苏小茶只是把钱放在了桌子上，说了一句：“钱退给你了。”
于工程师冷笑：“你少给我装高贵，一个学戏曲的人还想到我们工科单位里来，做梦！你就是一个戏子！我们科学院不招戏子。你可以上大街上卖唱去，别到我的杂志社来，你就是干再多的工作我也看不起你！”
苏小茶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所谓的知识分子，猛然发现人品不能以读书多少来划分。
苏小茶无力说话，转头走了。
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自己在社会上得到一份尊重。可是，没有！
在这所工科科学院，她的自尊被摧毁得这么彻底！人家说：“你就是一个戏子！”
苏小茶离开了，出了这座高得让人看着眼晕的大楼。在事业上，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自己好像是一个水滴，转瞬会被阳光蒸发。
她转头看看，心想：就这个地方，浪费了我一年的时光，挣的都是血汗钱。又想：我怎么就这样傻呀？这样的待遇我还干呢。而且，我以为人家会把我当作家属调入呢，结果从科学院人事处到杂志社全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把我当傻子用罢了。我要是有点个性和能力，还会在那里待一年啊？做了一年的临时工！最后人家说你就是一个戏子！想想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但是微笑重新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终于抛掉了那让她感到耻辱的身份，走出大门，让过去和不快永远留在里面，突围而出。
她回到家，那种熟悉的寂寞感觉向她袭来。这不是放假，这是没了工作。若不是他们逼得太狠，她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离开的。
王子航让自己的导师去科学院人事处请求给苏小茶找一个工作，人事处的人说：“当初他要求来做博士后的时候，怎么没提这个要求？现在把妻子工作的问题推到这里来了？做博士后期间住的房子给他解决就不错了，还要安排妻子的工作？”
导师说：“不就是个临时性质的工作吗？帮忙解决一下吧。王子航挺能干的，跟着我干一年也能为所里做二三十万元的项目，不能让他后院起火呀。”
人事处的人说：“博士后，博士后还不如在单位里工作的本科生呢。因为单位不知道博士后出站以后会不会留下，所以给了他们房子就不错了，妻子工作的问题也是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随他去了。就算给他解决了妻子的工作问题，他出站了，照样去别的单位，所以我们不给在站期间的博士后解决他们妻子的工作。”
苏小茶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你无论在哪儿干，首先得人家看得起你。自己先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地位上，本身就没有尊严了。人家看不起你，还想让人家对你好？
她从衣袋里取出那五百元钱，小心收好。这里面浸润着她多少委屈和痛苦，跟出卖自己的自尊换来的钱差不多。
她没有了愤怒的力量，这一年，这一霎，她仿佛游了很长很长的水域，真的累了。过去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愿望，在这一刻像雪崩一样崩裂四散——依然没有一个位置。
更为可怕的是，她比当年走出大学校门时少了竞争力，人家单位愿意要应届毕业生。现在除了亲情和家庭，她一无所有！要让自己赤手空拳去闯荡，不是那个合适的年龄，更不是那种无牵无挂的人。
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理解这个词：生存。
门外传来敲门声，苏小茶开门，见是隔壁张若仪来了。她怀上了身孕，这使她显得很幸福，皮肤也变得光洁润滑了。
张若仪听说她打算自己出去找工作，劝道：“别说你学历不高，就是高学历也不好在京州找到正式的工作。你一个女人，出去找工作，更难了。”
“这我都知道，可是没有办法。”苏小茶说。
“受气也得忍下去，只要熬到把你调入就好了。好歹王子航在这里，你总能熬成正式职工。”她很爽朗明快，对前途充满信心，“我和我丈夫将来留不留下还是两说呢！如果你没有和单位签约，只是在博士后流动站工作，单位从不把博士后当成自己人。”
苏小茶说：“我早就不想干了，没前途。大不了回平州去，我在那边有朋友，家里有房子。我爱吃的小吃京州全没有，来京州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求挣大钱，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张若仪深有同感，“你知道京州人把我们这些从别处来的人叫做什么吗？”
“不知道，”苏小茶问，“叫做什么？”
“叫‘外地人’，”她说：“‘外地人’和‘京州人’中间有着明确的分水岭，就像‘正式工’和‘临时工’有明显的界线一样，同工不同酬。”
张若仪笑笑，“我就偏要当临时工。这不是自甘沦落，这是实际情况造成的。”
苏小茶目瞪口呆。难道说为了来京州，就要做到把自尊收起来，从最底层干起，待有朝一日翻身吗？于是说：“那么你说，我们好歹在原来的城市和单位是个人物吧？我也知道调动工作难，特别是跨城市调动，可我们是博士后的妻子，好歹也要沾点光吧？怎么光没沾上，反倒要受罪呢？”
“你问我呀？”张若仪说，“我也想问呢。主要是机遇，还有你的户口、你的学历、你有没有好运气，这都是决定因素啊。”
两个博士后的妻子默然相对，最后苏小茶说：“从小我父母教我的就是，诚实待人，别人如何不以诚实对待我？”
“呵呵，恰恰就在你的诚实上出了问题。现在谁还要你的诚实？你以为你好好干，就能调进了吗？说实话，你那个杂志社啊，本来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还把它当块宝！你太老实了。我就没把现在的单位当回事儿，他做博士后就是为了缓冲一下，好联系出国的事情，我也好趁这个时间生了孩子。这所科学院我还看不上呢，我要和我丈夫出国。”
张若仪的话让苏小茶猛然醒悟，自己的幼稚原来是这样的可耻。于工程师看不起她，最后终于说出了她心里的话：苏小茶你就是一个戏子！你就是下九流，你一个学唱戏的女人还想进我们工科单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