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博士后的陪读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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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哪里适合我?

哪里适合我?苏小茶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王子航拉着她的手,两人站在彩色喷水池旁边,音乐声响起来了,喷泉忽高忽低。

她还在梦里携手与他走在风景如画的河岸边,他笑了笑,说:“我带你一起过河,过去了我们就有前途了。”

可是,眼前这一条河,她过不去。

苏小茶醒来,经常是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她最好的朋友何辛辛已经离开京州,她就去找张若仪。

张若仪也要走了。对她而言,博士后流动站本身就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驿站而已。她的生命之海无比广阔,不会局限于某个单位,她有更高的追求。苏小茶知道,是她鼓动她的丈夫去国外的。

张若仪的丈夫孙博士刚刚向单位说自己联系好了加拿大某大学助教的工作,单位马上向张若仪所在的单位下了命令:“把她开除了!”她所里那位年轻和气的领导马上照办,让张若仪走人。单位让房管所收回他们住的两室一厅。

“博士后不在本单位工作了,房子立即收回,一天也不让他们白住,让他们自己出去租房子去。”那位领导如是说。

张若仪对苏小茶说:“他开除我,我还不干了呢!这叫没事找事儿。”

苏小茶说:“人家这叫气气你,不气白不气,但是拿你也没办法。”

“博士后流动站嘛!合则留,不合则去。谁也管不着。”

“你真够潇洒。”苏小茶说。

“人生嘛,就要多一些选择。没有谁能为你负责,你也没必要为谁负责。单位可以挑你,你也可以挑单位。”张若仪说。

“也不能光为了钱,”苏小茶叹道,“比如我们的根。”

张若仪一挑眉毛,问:“呵呵,你在京州就有根了?我所要的是温饱和安稳。”

一句话问得苏小茶没词儿了。

对啊!我没有根。别看我和她们一样黄皮肤、黑眼睛,都是中国人,但是骨子里不一样,流的血也不一样。她们可以看不起你,从别处来落户的人也可以看不起你。无论你比她们能干,还是比她们聪明,都没用。因为人家是正式工,你是临时工。

于是张若仪和她丈夫施施然出国去也。她在国外凭着她特有的精明,租赁了外国人的一套房子,再租一小间给中国人,当起了二房东。

在电话里,她不无得意:“我租一大套房间,租出一间给留学生,这样把我们的吃住问题全解决了。”

这一阵儿,王子航常常接到沈瀚的电话,他和王子航说的就是他生活上面临的困难。“大学不解决我妻子的工作。”

王子航说:“当临时工,大学可以解决。”

苏小茶在旁边说:“当临时工地位低,还要受气。”

沈瀚对妻子说的是临时工地位是低了点儿,但为了夫妻团圆,希望你能顾全大局。

他妻子说:“干什么偏要住在京州?在我们原来居住的城市里,你我至少能混个中等阶层。你让我在京州从临时工混起,地位太低。”

他妻子说什么也不干:“让我留在京州,除非是正式调过来。”她不想冒险,不想受苦。京州对于她来说诱惑不大。

于是沈瀚的妻子回原来的城市上班了。

她回到了长治市,去了一家博物馆做管理工作,工作清闲,工资也高,她真是不想来京州了。她的孩子要上小学了,和妈妈一起住,但第一天上学就受不了学校里的厕所,闹着要回京州。沈瀚的妻子无奈之下只好把孩子送到丈夫身边。

沈瀚只好在双休日坐火车去看望妻子。在京州沈瀚的发展确实与在自己原来居住的城市不同,京州有许多发展机会。沈瀚频频飞往外地出差,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沈瀚出差了,就把孩子送到同事家里去,让同事帮忙带几天。

王子航有一个高他几届的博士学长于大伟在N研究所里做博士后,妻子带着孩子在陪读,没有工作。

在N研究所里,于大伟是助理研究员,他从一个四线城市出来,先在长平待了几年,到N研究所时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在一个单位如果在这个年龄没有混成研究员就已经没有资本了。于大伟在N研究所里混不上一套房子,妻子学历低没有工作,赶上了二胎政策,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在N研究所的一个大开间里住了四口人,于大伟打算回到四线城市的一所二本大学去任教,因为那所大学答应给他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和一个正教授的职位。

于大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京州人才太多,自己所在的这所研究所里人才济济,自己已经失去了和他们竞争的资本;妻子陪读来到京州没有工作,他一个人养活四口人实在是有些吃力;两个孩子混到了京州市户口,将来考大学可以沾到京州籍考生的光。

苏妈妈和苏教授很担忧女儿的生存状况,苏妈妈说:“你还是出去工作吧,你又不会做饭,做的饭别人也不喜欢吃,再不出去工作就更没价值了。”

整天在家里打转,电视不再吸引人,时光这样难捱……这天,她起得很晚,思维好像冻结住了,快到中午了才去做饭。

王子航回家来见饭还没有做好,刚好他下午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不禁着急了:“你整天都干些什么?没有工作待在家里,还不能把家弄好!”

这句话使苏小茶生气了:“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你收拾家的是不是?一天到晚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去不了!就是为了照顾你一天三顿饭的是不是?自从到了这里,我就没用了是不是?”

王子航生气了:“你看看你像个女人吗?哪个女人不是边工作边做家务?你成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还发疯!”

“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她转身跑到小房间里。

王子航呆了呆。

时间慢慢过去了,苏小茶还是不出来。

王子航渐渐坐不住了,他推开小房间的门,看见苏小茶坐着流泪。

“没事哭什么?”他说。

她看着他,他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他现在暴戾而阴沉,是自己使他改变的。

在无可依凭、茫无着落的痛苦中,苏小茶哭得更厉害了。

王子航有些慌了,他说:“咱们想办法,想办法不行吗?”

苏小茶哭得眼睛红红的:“是我没用,我给你找麻烦。”自己是他的拖累,不能给他帮助,还总是给他找麻烦。

看着妻子这样子,王子航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再求助于导师。导师毕竟有些路子,很快就让苏小茶去科学院下属的一个单位面试。

人家推荐你,有单位愿意见你,导师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王子航把这个好消息对她一说,她心里也挺高兴。这天,苏小茶还刻意打扮了一下,和王子航一起来面试。

苏小茶看了看,这是一座六层高的楼,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王子航和苏小茶走了进去。

他们走上楼梯,来到走廊里,见一排排挂着的牌子,这个所那个所。怪不得人家说大学的下属单位就像自由市场,真的没错。

领导看上去倒还和蔼,且年轻。他和王子航握手,用惊诧的目光看了一眼身穿真丝套装的苏小茶。

“你妻子原来是老师,挺好啊。”他说,“和孩子们在一起。”

王子航笑笑。

“听说她非要来我这儿,那就来吧。”他说。

他如实对王子航夫妇说:“一个月工资是六百元,不是按天算工资。我听说你在杂志社是按天算工资的,我这里不是,但请假会扣除的。活儿比较杂,你先来干着。”

苏小茶的眼睛扫过车间一般的工作环境,一路小跑的工作人员,听着远远近近的吆喝声。

“我们是有人就要,来者不拒。”他对王子航说,“你看见了,这儿的活儿谁都能干。”

王子航吞吞吐吐地说:“她的专业……不对口。”

“工人嘛,有什么对口不对口?”那位领导说,“但是得说清楚了,你来就是干临时工,一切正式工的待遇都没有。”他说,“愿意干就一直干下去,和正式职工不差什么,就是经济上有些损失罢了。”

苏小茶一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苏小茶走了,这位年轻的领导自言自语,“还是没经过事儿的人,我能让你来就不错了。昨天一个陪读的还求我呢!”

王子航追了出来,一把拉住她,“怎么了?”

苏小茶说:“这是由白领变蓝领,你还带我来?”

“我又不知道。”

“你不会先来看看?”

王子航说:“你知道这个职位是我托人求情为你找到的吗?你知道人家跟我说什么吗?”

苏小茶听着。

“说你挣钱养你妻子就行了,她非要出来挣那几百块钱干什么?”

苏小茶想说:这是他们的逻辑。自己在家里待着心态不好,不是为了出来挣那几百块钱。

苏小茶吼道:“我没有户口,没有地位,没有正式的待遇,没有朋友,没有可以生存的空间。我要回父母那里去,那边有工作让我干,还不是几百块钱。我们两地分居吧!你在这边爱找谁找谁!爱跟谁过跟谁过!”

王子航生气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挣多少钱,不用你发财,别发疯就行。”

“你才发疯!”苏小茶气坏了。

“在家待着你又不愿意,刚来一个博士后,我问他,‘你妻子工作落实了吗?’他说,‘没有。在家待着呢!’人家能在家待着,你为什么不能?”

苏小茶说:“你给我钱,我可以出去娱乐啊。我没有钱,不能出去玩,只能出去工作找罪受,行不行?”

王子航没有告诉苏小茶,他找过科学院的领导。科学院人事处说科学院进正式职工要本科学历以上,好多外省市的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生都是外聘,没有正式编制呢。一个大专生来工科科学院做正式职工,那是天方夜谭。

王子航心里明白,不能怪科学院,人家是有用人标准的。妻子的专业和学历不能进科学院做正式职工,只能做临时工。

他所在的科学院不仅仅不接收大专生,据说没有编制的研究生也要变成外包,也就是把编制挂在别的单位,由科学院聘用。渐渐地科学院只用正式职工,是不会再有临时工和外聘职工的。妻子的学历低,没有办法进他所在的科学院。

他很烦恼,昨天电话里父母又在说让他回去住家里的窑洞,说家里的窑洞没有人住就会受潮,受潮就会塌了。王子航向父母发火了,他说:“以后你们不要再说家里的窑洞了!你们多大年龄了,不知道享几年福,我会赚钱给你们在县里买一套房子,住到楼里,你们就知道家里那个窑洞没法住。”

苏小茶下了公共汽车,看了看手里的招聘启示。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小的纸片很沉重。

她穿着那身黑色风衣走在小巷里,巷子幽静,树上时不时飘下几片树叶。

快到初夏了,风也变得干爽。放眼过去,一片姹紫嫣红。

这是一间写字楼。整个楼刷成白色,很醒目。

苏小茶进了大门,见一楼厅里有几个男孩和女孩在电脑前忙碌,看样子都不超过二十岁的模样。

一个扎马尾的十七八岁的女孩看见苏小茶,问:“你找谁?”

苏小茶说:“你们经理在吗?”

“在。”女孩儿指着楼上。

苏小茶上了楼梯。

她找到了经理室,敲门进去,说明找工作的来意。

苏小茶是这样想的:这里虽然不是国营单位,可国营单位的临时工待遇更不好,想正式调进去,单位不接收呀。国营单位的职工歧视临时工,私营单位至少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没人歧视自己了吧?

在经理室里,光线幽暗,椅垫是鲜红色的。苏小茶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色却显得疲倦。

“你会什么软件?”他问苏小茶。

“我干过用photoshop做图的工作,也学过电脑绘画制作。制图软件学过四五个。”苏小茶说。

“啊,啊。”那人不置可否地说,“你干过做图,那所受的锻炼比自己学要强多了。”

他看了她的简历,说:“我们需要的是拉活儿的业务员,设计员要得不多,而且工作性质是三班倒。在这工作的都是十八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没有家的拖累,可以随叫随到。”

他的言下之意苏小茶能听懂。

苏小茶站起身来。

经理的眼神里有着怜悯:“你已经结婚了,又已经不是十七八岁那个年龄了,不适合我们这种高强度的私人企业。”

“你回去等消息,礼拜一通知你。”这位经理打算离开了。

苏小茶拿出一张软盘,说:“我出张彩色打样可以吗?”

那位中年经理说:“好,你等我叫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烫了发的中年女人进来,不悦地问:“谁要出彩样?”

“我要出。”苏小茶说。

“打一张彩色打样一百元。”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这么贵?”苏小茶瞠目结舌。

中年女人不等她犹豫,转身走了。其实哪儿要得了这么多钱?只是人家不想理你而已。

苏小茶站起身来,只觉这里飘着残酷的陌生的气息,让她赶快走。

下楼梯时,她遇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儿,问她:“你来这里求职?”

苏小茶点点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那种自卑感很强烈。

他说:“我们缺的是设计和业务。”他的脸上有一种表情,是好奇,是嘲弄,是怜悯。

苏小茶一呆,设计就是需要创意和构思;业务需要去拉单子。自己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家里的事情也要忙活,确实不适合干这种工作。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国营的那所大楼,那里的人们虽然歧视她,却至少发钱给她。

苏小茶出了写字楼,出门时又碰上那个经理。他看见苏小茶,说:“你还没走吗?”

那句话像一块干涸的颜料久久凝固在她心里。

苏小茶想:为什么要来找电脑制作的工作?因为她不想当临时工,想和同事是平等的关系。因为她想得到锻炼,让自己有一技之长。因为她不想每个月只挣四百二十块钱。

她曾对王子航说:“和同事关系不平等,这滋味太难受了!我宁可出去在私人公司里干,好歹和同事地位平等。”

为了来京州,把自己原有的正经工作扔了,地位、金钱上的损失,自己全不顾了,这对吗?

过了几天,到了礼拜一,苏小茶怀着一丁点的希望给那家公司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小姑娘,说:“我们经理不在。”

苏小茶说:“他回来能告诉我面试的结果吗?”

电话里生硬地说:“没给你打电话就是不用你。”

这时只听到一个男声:“谁的电话?”并把电话接过去,“喂?”

苏小茶说:“我是几天前去应聘的。”

“我们缺的是业务员。”那位经理推心置腹地说,“你既然是从国营单位出来的,为什么不去找国营单位?再说了,你有学历,你不是说你是陪博士后的丈夫来的吗?这样的事情,你丈夫出面解决比较好。哪有你自己找私营单位的?你还是让你丈夫努努力,把工作落到国营单位比较好。”

电话缓缓放下,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她暗问:你为何不能调节自己的情绪,默认自己就是个没有地位的人?难道你的自尊心就那么重要吗?

此时此刻,她甚至后悔自己不如忍辱负重留在杂志社,怎么说也有一份工作啊!而且不管三年还是五年,还是有可能调入。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变得一无所有。

她接着跑了几个私人公司,都一无所获。让私人公司经理们奇怪的是,她明明有学历,却找不到国营单位的工作。电脑制作这个活儿要的是初中毕业的、农村来的十七八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完全可以胜任。

这一段时间,有很多电话打来,有来探口气的,套话的,看热闹的。你看!你逞能走了,找不着地方吧?王子航的导师打电话来,苏小茶不知怎么说出了“您看不行我还回来”的话,电话里说:“外面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当初要想好再走,就好办了。”

苏小茶泪往下涌,她不知不觉在扮演着他们希望看到的弱者的角色。她在京州没有社会关系,而如今的工作也需要人脉,而她没有把握住丈夫可以让她作为家属进自己单位的机会。

苏小茶坐在床上发呆,过了一会,她又开了一瓶生啤酒。酒精的作用让她开始高兴起来,暂时忘了明天,明天——还要去找工作。

刺激性的液体流进胃里。酒瓶空了,心也空了。她开始怀念自己原来的那个小家,温馨简单的装饰,朴实和蔼的人们,身边的朋友,而这一切,是京州都不能给予她的。为什么要来京州呢?

为了丈夫吗?那自己的定位在哪里呢?

苏小茶想:在每一个早晨,自己要去做什么?能去做什么?无法不寂寞的早晨,自己能对谁去说?

她才明白,自己入世太浅,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幼稚得如同孩子。自己并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投入到激烈的竞争中去。

生活不是绯色的梦,生活不会去满足人的需要,人要去竭力适应生活。越是大地方,人越缺少宽容和善良。小地方好得多,竞争少,彼此之间都还过得去。她对人世的薄情和冷酷缺乏认识,不知道这个世界很现实。

生啤酒使她的胃疼,像是很多小刀在上面划。她一阵恶心,跑到水池边去吐。吐完后看见大镜子里她的脸,苍白,而且满眼是泪,心想:这就是我要的大城市的生活?

窗外,金色的阳光在她的发丝上镀了缕缕金光。面对着镜中真实的自己,她突然充满了厌恶。

血色冲上了她的脸,她年轻,有能力,可就是没位置。苏小茶真的不会去在领导面前表现,她做的都是实打实的工作,面子工程她不懂。陪读两个字包含着怎样沉重的含义,她如今全都明白了!夫妻是互相支撑、互相信赖的双方,是支撑家庭的两根柱子。一方依附于另一方,家庭的大厦就会坍塌。

她微笑,对自己说:外面有蓝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呢,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只听有开门的声音,王子航回来了:“你怎么又喝酒了?”

苏小茶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他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王子航忍无可忍:“我真不敢想你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单纯、漂亮、可爱!你看看现在,你还是过去的你吗?”

“我过去有朋友、事业、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可我现在有什么?一切都是那么虚浮,我没有落脚之处,只有喝醉了,我才感觉快乐。”

王子航说:“当初你在杂志社不是挺好吗?自己不干了。一天十五块钱,我也没嫌你挣得少。现在知道了吧?没有比较就冒失地走出来,你还能回得去吗?”

她抬眼看他,让他知道她的软弱。她眼睛深处的一种东西使他战栗:“我厌恶那个地方,不会回去。”

“不说说你自己的本事,你是一个大专毕业生,我们单位至少要本科才能调进来,你能干得了什么?杂志社就不错了,偶尔加班,离家又近。你以为你想找好工作就能找得到?”

苏小茶说:“我就不信我什么也干不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位置。”

王子航沉默了,他知道她在杂志社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同事们没有平等的地位,加班干活儿还要受气。想到这儿,他也很难过,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苏小茶不说话。

“今天晚上,我大学的师兄王炫庭来,他是和我一起在平州J大博士毕业的。他在I大做的博士后,如今到A大任教了。”

苏小茶冷笑:“现在用得着我了?我要随你出去亮相。我别的做不成,至少我还能做你的妻子。在这个社会里,我已经下岗,只要你不让我从妻子的位子上下岗,我就不算完全的失败,是不是?”

王子航说:“你喝醉了。”

“不喝酒,我能干什么?”苏小茶说。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眼泪很烫,带着她的体温。眼泪很咸,带着血液中的盐分。

王子航拿起一块毛巾:“别哭了,快擦一擦。”

毛巾覆在她的脸上。

当他们出来时,夜已降临,街道上华灯初上。灯光压住了星光,显得京州的夜是那样的喧嚣和热闹。

王子航和苏小茶来到云华饭庄,这是一家星级饭店,里面的服务员身材颀长、容貌秀丽,在门口迎宾。

他们走进雅间,见两个人已经在座。那名男子约三十余岁,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他旁边的女人戴两个大耳环,看起来活泼热情。

王子航首先介绍:“这位是我师兄王炫庭,博学多才啊!”

“哪里,”王炫庭说,“我师弟王子航才是年轻有为。”

王子航介绍:“这是我的妻子苏小茶。”

王炫庭对苏小茶说:“这是我的妻子封伊琳,她是兰台本地人,原来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后来去了工会工作。”

封伊琳一见苏小茶便做出相见恨晚状,看样子是太久没有朋友了。

封伊琳问苏小茶:“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没有。”苏小茶说,“我来京州之后,一开始是带孩子,后来在科学院的杂志社工作了一年。如今不在那儿了。”

苏小茶问她:“那你丈夫的博士后在站期间,你干什么?”

封伊琳见她问起这个,满腔怨恨不由地发泄出来,“我在I大陪读的时候,也是闷得受不了要找工作。他把我介绍到实验室去,你猜让我干什么?”

封伊琳大声说:“让我把好多电池、电阻进行分类,这叫什么工作?所以我只干了半天就走了。随后实验室的人就找我要门钥匙。”

“那后来呢?”苏小茶问。

“后来我就在家里待着,每天逛商场、买菜、做饭、看电视。”封伊琳说,“想着他博士后出站,我就有工作了,没成想还是解决不了工作问题。”

“你待了三年啊?”苏小茶说。

“是啊,”封伊琳说,“他在天州做了三年博士后,我在原来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在家待了三年。”

“我可不想在家里待着了。他博士后出站,找到了京州的工作,我让他一定向单位提出解决我的工作问题。”封伊琳说。

一个人活着,像植物一样,需要各种养分来滋补,如亲情、友情、爱情,还需要外界的新鲜空气。

只听王炫庭对他的妻子说:“你把实验室的门钥匙交出去,再想要回来可就难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回来。”她说,“在部队文工团工作的时候,我唱歌、写稿子、搞活动,哪一样不行?和人交往也开心,怎么到了这儿就全变味儿了?什么也干不了了?”

王炫庭一脸严肃,“你们感到难受是因为中国没有一个家庭主妇的群体,没有可供交流的环境。慢慢地,这样的人就会多起来,你们也会习惯这样的生活。”

王子航说:“师兄,你在I大做的是高能源呀。在高能源实验室里呼风唤雨,在这所大学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不能为嫂子在实验室里找个工作吗?”

“找了!实验室现在正裁人呢。本想着他博士后出站,他自己找到工作,我也能跟着解决了工作,没想到还是不行。”封伊琳抢着说。

封伊琳说:“他对我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

“我不上心?”王炫庭不顾王子航夫妇在座,向妻子嚷道,“我去给你联系大学新成立的公司,那儿缺文秘。一问才知道,人家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研究生学历的人。”

封伊琳涨红了脸。

王炫庭对妻子说:“要想在京州这所大城市站稳,要不有一技之长,要不就有高学历。你什么都没有就得失业。”

“我失业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不把这个家拆散,我舍命陪君子!”封伊琳不顾王子航在座,说,“换个陌生的地方,朋友、亲人全不在身边,还没工作。”

她对苏小茶说:“你知道他说我什么吗?说我是寄生虫,他养着我呢。”

王炫庭大感尴尬,转头和苏小茶说起她曾待过的杂志社来。

王炫庭对苏小茶说:“我说句话,你千万别在意。我曾经去过同级别的申市的某杂志社,负责接待的人都是清一色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一见面先说‘你好’。打杂儿的都漂亮得很,跟你们那儿的人的形象就不是一个档次。”

苏小茶尚未说话,封伊琳狠狠瞪他一眼,说:“什么话?好像人家就不漂亮似的。”

王炫庭自觉失言,干笑两声。苏小茶却明白,自己漂亮,却不再年轻,现在那些未婚的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多得是,人家单位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封伊琳走时一再说让苏小茶给她打电话,看样子她是寂寞得疯了。

王炫庭是一个工作狂,他有I大博士后的身份,A大是一所非常难进的大学,好在他所研究的专业领域刚好填补了A大的研究空缺,很快就申请到了国家重点科研工作室。他痴迷沉醉于那种工作氛围,大年三十都不回家。

封伊琳给苏小茶打电话诉苦,说王炫庭喜欢研究,喜欢工作,那种狂热让他忘记了家庭,忘记了自己的妻子。他是一个工作狂人,视工作为生活最大的乐趣。

她滔滔不绝地对苏小茶说了自己找工作的经历,在京州她没有朋友,认识的人也少,苏小茶就成了她的倾诉对象。

封伊琳说自己不愿在家闲坐,要求她的丈夫出面向大学领导交涉,给她在学校内找一份工作。

于是大学人事处为她联系了王炫庭工作的那所大学的附属小学。

封伊琳在电话里说:“大学的大领导都出面了,大学副校长对大学附属小学的校长说,‘小学老师的要求没那么高,你们不要像挑演员那样挑长相、身材、谈吐。为了学校里的人才没有后顾之忧,就要了她吧。’”

“大学附属小学的校长让我去试讲。”封伊琳说,“我说一个月以后再去。”

苏小茶在电话里对她说:“你要勤着点儿去找啊!别等人家要你去试讲,要自己主动联系。”

封伊琳不语,苏小茶猜她是心里害怕。

苏小茶说:“学校领导让你什么时候去试讲,你就什么时候去,这其中有个态度在里面。”

封伊琳说:“我的钢琴已经有七八年没摸过了,前几天刚刚让老公给我买了一架钢琴回来,我得练啊!”

苏小茶坚持让她快点儿去试讲,不能耽误。封伊琳听了苏小茶的话,去试讲了。

后来,封伊琳给苏小茶讲了自己面试的经历。

在这所附属小学里,封伊琳来到音乐办公室,向一个音乐老师借教材。

封伊琳态度有点儿拘谨,说:“我是要来试讲的老师,校长让我来找您借音乐书。”

音乐老师把书给她,说:“你要来这里?我们会唱歌的老师可是够了,要来的老师就只能教跳舞。”

一提跳舞,封伊琳心里发虚。她三十六岁了,还跳什么舞?胳膊、腿都不灵活了。

“你会跳舞吗?”音乐老师问她。

“我会。”封伊琳硬着头皮说。她说自己会跳舞的时候心里直打鼓,她问:“听说还要来一个人教音乐?”

刚才在校长办公室里面,那位精干的女校长对她说了这里的音乐教师岗位有人来竞争的事。

“你知道和你竞争这个音乐教师名额的是什么人吗?”音乐老师似乎很有谈话的兴趣,对封伊琳说,“是一个刚从星空音乐学院毕业的小伙子,本科毕业,会演奏各种乐器。吹萨克斯管最拿手,得过国际上的奖。校长有意让他进来。”

封伊琳听了,惊诧地说:“他这么有能力,怎么还来小学?”

“小学是容易进来的吗?”音乐老师说,“工资能保证六千元,还有两个假期。到别处找工作,学音乐的择业面窄。权衡利弊,还是小学好待啊!”

封伊琳说:“他去搞专业多好。”

“每年从音乐学院毕业的人太多了,哪儿能都搞得了专业?现在能有份工作,有个饭碗就不错了。音乐学院的男学生找不到工作,办失业证的多了。他们去少年宫,有课就上,没课就待着。”女音乐老师意味深长地对她说。

封伊琳默默地点了点头。

“准备一下吧。给你透个底儿,你讲课讲得好不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跳舞要跳得好。”

结果,封伊琳试讲未获通过。她在电话里向苏小茶诉苦:“问我会不会跳各种民族舞?问我会不会办钢琴班?要求太高了。还说我不会表演。当个老师还要去电影学院培训后才能来吗?”

苏小茶听她说完,说:“现在小学要人的标准高着呢。”

封伊琳说:“我就要回原单位去了。孩子不让我走,我对她说:‘妈妈在这里没有工作呀!’孩子就哭了。”

苏小茶说:“为什么不去找找呢?”

“我去找的次数太多了,也一次次地失望了。”

苏小茶说:“继续找,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快接近成功了。”

“真的?”封伊琳说,“京州的人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哪还会有机会留给我?”

她颓废地说了一句:“我们又是女人。”

“在我眼里,人只有两种:有本事的人和没本事的人,而不是男人和女人。”苏小茶说。“我们要努力做有本事的人。”

封伊琳说:“我想回原来的单位去。”

回原单位,这个念头苏小茶倒从来没有过,她不会轻易地回去。当初她来京州的时候,多少人羡慕她。在自己最难受的时候也动过回去的念头,但是很快就压下去了。她更想在这个大都市有所收获,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但现在经封伊琳一提,不觉也动了回去的心思。

封伊琳对苏小茶讲自己试讲的过程:

这所附属小学的女校长问封伊琳会不会跳《大王叫我来巡山》的幼儿舞蹈。封伊琳傻眼了,问什么是《大王叫我来巡山》?

深具敬业精神的女校长眼神一冷,变得严肃了,招手叫过来一个长发飘飘杨柳腰的女孩儿,对她说:“小玲,来跳个《大王叫我来巡山》。”

只见这个女孩儿二话不说就摆了个姿势,那边的音乐老师手疾眼快地用手机播放了音乐。

那个叫小玲的女孩儿姿势利落,配合着充满节奏感的音乐跳起舞来。

封伊琳看得眼花缭乱,这堪比专业舞蹈演员的舞蹈晃花了她的眼。

“我校要的人,是要具备专业舞蹈资质的专业老师。”女校长看了一眼封伊琳,说,“不会跳舞,我就看看你音乐的专业基本功好不好。”

于是封伊琳讲了一节音乐课。

音乐教室里面,绿色的墙壁上挂了几个彩色的大花环。封伊琳边弹钢琴边唱歌,小学生们坐在彩色的塑胶凳子上跟着她唱。歌声参差不齐,还有走调儿的。

戴一副眼镜,身穿银灰色职业装的女校长和两个年轻的男主任坐在后面听。

“怎么样?”女校长问。

其中一个男主任说:“太生硬,不活泼。”他们的声音很大,有意让封伊琳听见。

另一个男主任说:“对,不是您经常说的,‘教师就是演员,要会表演。做一个合格的教师,那是眉毛、眼睛都要会笑。还要有魅力,能抓住学生。’”

“我也觉得她不行。”女校长下了结论,“我们用人,用的是人才,来了就能够独当一面。音乐科目很重要,是学校的招牌,是向外界展示我校艺术教育和学生素质的窗口。随便一个人就能来我们小学吗?开玩笑!别说她不出色,就是出色的人我还要再挑一挑呢。”

“那大学人事处那边,咱们怎么回话儿?”男主任问。

女校长说:“上级从来不硬派人。你就说我们这里试讲了,觉得她不行,不但不能当音乐老师,就是当班主任她也不行。小学的班主任需要长相甜美、年轻俊俏的人,脸儿圆圆的,嗓子甜,说起话来像唱歌,这样才能够吸引小孩儿啊。现在不流行高声大嗓儿的了,老师要会用小嗓儿说话。封伊琳年纪大了不说,笑起来也不甜,小孩儿不喜欢。”

“是啊,如今的老师模样得甜甜的,要有一张少女脸,要长得像芭比娃娃,小孩儿看着才喜欢啊。小孩儿不喜欢的老师怎么会有号召力?”教导主任连连点头。

“嗯,我们办学要吸引生源,学校名气大了,家长拼了命也会把孩子往学校送。硬件和软件都要搞上去,西楼的温开水机修好了没有?”

“修好了,还把西楼的台阶加宽了。校长你经常对我们说学校的设施是硬件,老师是软件,要引进名师,我校的市级学科带头人和区级带头人还达不到您所要求的标准。”

“要推啊!要塑造名师,没有名师要打造名师,就像造星工厂一样,我们领导层就是造星者。”女校长看了看腕上的表,“我还有学区的会,你们听吧。”起身走了。

封伊琳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沮丧地走出音乐专业教室。回家先在床上哭了一场,她就不明白了,大城市怎么这么难混啊?大城市还让不让人活了?

封伊琳的丈夫去找大学人事处,那个大学的附属小学的校长倒也真硬气,硬是顶着不给办,说:“我们小学虽然挂靠在大学名下,却早已经面向社会招收生源,已经打出来了名校的牌子,不能让你大学人事处一句话就可以派下来一个老师。音乐老师是非常重要的,音乐科目是向外界展示我校的窗口。我只需要舞蹈教师,我需要的是在国际上得过舞蹈比赛大奖的老师,最好会街舞、民族舞,这样才有利于提升学校的竞争力。我只重视工作,不认关系。”

人家把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学人事处也无言以对。

大学附小的校长放下电话,不满地对一个女教导主任说:“真是的,那些大学人事处的人当我们小学是什么?小学是文明的地方,是人类希望的开始之处,我们每一个老师都是精英。”

女教导主任连连点头,她对校长说:“我们要打出名校的牌子来,大学人事处派下来的人怎么能用?”

苏小茶握着手机听封伊琳说着来龙去脉,不由地说:“这个校长很敬业嘛!”

“敬业就不近人情,不讲关系了?”封伊琳在电话那头儿说。

“这才是名校校长的风范,”苏小茶说,“你去了,作为人家单位的一个薄弱环节,人家得费多少力气啊?我也找过学校,要求非常高,要求是区学科带头人或市级学科带头人。”

封伊琳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儿吃惊:“苏小茶,咱们这些博士后的陪读夫人该怎么办啊?”

“靠自己呗!”苏小茶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才最踏实。赚自己的安心钱,睡自己的安稳觉,就算是卖大碗茶,也是靠自己双手挣来的!”

封伊琳和苏小茶聊了起来,封伊琳说:“换一个城市居住,重新找工作是很难啊。”

“为了保证夫妻不两地分居,丈夫博士后在站期间,妻子来丈夫所在城市的单位里做临时工陪读,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封伊琳推心置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