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预审室里,等待着欧阳云。
书记员小凤摊开记录纸,看看钢笔水不足了,又灌了灌墨水。
我想,欧阳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通过对她的传唤,我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凶手真的是她吗?
有这样一句形容心地歹毒的女人的俗话:“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经我手审过的女性杀人犯,也并不在少数。她们杀起人来,往往比男性更凶残。
王少怀身上的几刀,扎得不善,似乎不像女人所为。可欧阳云是一个懂得人体致命处、下得了手、狠得了心的外科医生啊!……
欧阳云没有前科,是第一次跟公安机关打交道。凭着我的经验和手里掌握的并不算少的材料,攻下她来,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经验告诉我,女人犯罪后,顾虑很重,在审讯中一般比男犯顽固。因为她们担心招供之后,一切都毁了,特别是名誉扫地了,所以要她们坦白交代就更困难。
欧阳云被带进来了。
果然,像照片上一样,她长得算是漂亮的:苹果形的圆脸白皙白皙的,也许是紧张的缘故,白得不那么自然,近乎惨白,不过,这更衬托了她一双杏核圆眼的黑亮和两条月牙眉的细弯;嘴唇薄薄的,生得十分端正,而且棱角分明;细一看,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有了不浅的皱纹。像所有有修养的医生一样,她很注意自己衣着的合体、整洁。她穿一身豆绿色的西式连衣裙,站在预审室雪白的墙壁下,更显出身材的丰满而匀称;那本来开得很低的上衣领口,被她用针线连起来,自然地作成几个皱褶,遮住了突起的胸脯;本来不算短的裙子,还被她放下贴边。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她既随合潮流,打扮入时,又非常谨慎地保护着自己随时可能遭人风言风语的寡妇身份。
她拘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小凤一眼,然后垂下头。
尽管只是传唤,但公安局的特定环境、预审室的特殊气氛和预审员的法定职权,使一切来到这里面对预审台而坐的人,都不由得从心里感到低人一等,感到忐忑不安。
有时候,我爱这样莫名其妙地想,人为什么要犯罪呢?不犯罪,不就用不着到这里低头垂脑了吗?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奔波在原始森林里的知识青年,十年后的今天,在抽调回城加入公安队伍,并经过专业学校学习四年之后,却成了与形形色色犯罪分子打交道的人了……
“请你坐下吧!”
我指着欧阳云左手边的一个板凳,对她说。我用了一个“请”字,而且语气和蔼平缓,像在家待客一样。希望以此来消除双方在刹那间产生的不平等感,迅速建立起对话的基础。
欧阳云坐下了。她抬起头来望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云。”
“还有别的名字吗?”
“没有。”
“今年多少岁?”
“三十九岁。”
“什么职业?”
“电器公司医务室医生。”
结束了例行的公式化的身份询问后,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欧阳云也喘了口气。
我知道她心里并不平静,正在揣测着我下面要问的问题。
“你到电器公司几年了?”
“一九七五年来的。”
我开门见山地问:“公司出事你知道了吗?”
“公司传达了。”
她回答得很冷静。巧妙地表白自己是间接地听到传达后才知道的。
我便顺水推舟:“你听了以后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挺突然!没想到。……王经理这人对人没架子,找他解决问题,能解决他都尽量给解决。没听说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
弦外之音是:当然,也没得罪过我。
“别的方面呢?”
“底下的人都说王经理在研究电子方面挺有才能的。电子工业在咱们国家……”
她的话要往电子工业上引,我立刻打断,把问题往她身上引:
“王经理被害了。我希望你知道什么就谈什么,尽量谈清楚。”
欧阳云立刻闭住嘴,她把我这句话掂量了掂量,马上拿出了对策:
“别的情况我不知道,让我谈什么呢?”
好一个反诘发难!她回避正面回答,竟用反问来回答我的问话。我明白,她这是故意制造难题,逼我交底。
我的语气仍旧平平缓缓:“你来电器公司时间不短了……”
“别的情况我不知道。”
她几乎是抢着说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的脸。她想用这句话,垒起一道墙,堵住我的去路;我却要在这道墙上钻个窟窿。
“你接触过王经理没有?”
我的语气是强硬的,而这句话却问得占理,让她想躲也躲不开。因为她是公司医务室的医生,焉有不接触王经理的道理?我选择了“接触”这两个别有含意的但又不能说不准确的字眼,为的是引她承认“接触”两字,然后由此说开,步步深入。
“接触过。”
欧阳云想了想,尽管“接触”这两字不那么动听,似乎弦外有音,令她心惊,但她也只好这么硬着头皮回答了。不过,回答的声音很小。而且,很快的,不等我继续发问,她就主动地、小心翼翼地解释了她所承认的“接触”两字的含义:
“王经理有高血压,他常去医务室拿药、量血压。”
我有意缓和欧阳云的紧张情绪,把她的注意力从她谨慎防御的“接触”两字上引开:
“你们医务室有几个人?”
“七个!”
她回答得很痛快,几乎没有思索,连声音也提高了。
经验告诉我,当被审问人的全部神经都兴奋在他的主要防御点上时,直来直去的追问,不如提些与其积极防御的要害问题无关系的事情,干扰其兴奋中心,使其注意力分散,然后再突然直捣其松懈了的防御点。为此,我继续漫不经心地问:
“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胡哨,高伯庆,阎阿宝,吕金路……”
欧阳云又是很痛快地一一点了医务室各位的尊姓大名,情绪明显轻松了。一个要害问题,立刻跟在她刚刚轻松了的语气后面提了出来:
“王经理跟你一个人单独接触过吗?”
欧阳云愣住了:“七”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了?
她一时想不出对策,心一横:
“没有!”
“那你和王经理有过什么交往没有?”
这和前面的提问是同一内容,不过“朝三暮四”而已。但是,我有意把“接触”改为“交往”,明显地升了一级。
我说完这话,拿眼盯住她:你有证据在我手里,想躲也躲不过去。是什么证据,你自己心里有数!
欧阳云马上明白了我心里的话,她不再躲了,说:
“王经理跟我说过,他要帮我介绍对象。今年三月份跟我要过照片,我给他了。”
好机智的回答!好巧妙的铺垫!一来为王少怀手里有她的照片找到了出路;二来为她与王少怀所以有“交往”也找到了出路——介绍对象嘛!
好,且顺水推舟,看看她给自己找的这条出路能不能走得通:
“他给你介绍了吗?”
“介绍了。”
“介绍了什么人?”
“介绍了四个人。”
嗬,还真不少。
“介绍了四个?都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是科研院的,五十四岁。我嫌年纪太大,没同意,也没见过面。”
“哪个科研院?叫什么?”
“具体不清楚。只是听王经理那么一讲,说是姓崔。”
“另外三个人呢?”
“王经理说,他们三个人都嫌我有孩子,不同意,因此也没跟我见面。”
厉害,就这么封口啦!猛一听是介绍了四个人,再一问,都在云里雾里,什么真格的也没有,全是“王经理说的”——死无对证!
欧阳云就想这么把王少怀手里有她照片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啊!
行,姑且假戏真做,就算你把照片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吧,可我手里还有证据之二——你写给王少怀的三封信,不,三封情书!这比照片更为要害呀!
“除了给他照片介绍对象,你和王经理还有什么来往?”我问。
应该说,我问得比较露骨,但也还在火候上。既让欧阳云明显地意识到我掌握了她的证据,但又使她揣测疑惑,摸不准我到底掌握了她哪方面的证据。
欧阳云显然听懂了我的话,可她并没有马上回答。
她在想什么呢?
首先要想到那三封信。
所谓白纸黑字。
在信上面,欧阳云心里有鬼。她写了信,并交到了王少怀手里。王少怀如果留下了,那就成了证据,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证据!可万一……王少怀已经把信烧了呢?或者,王少怀虽然没烧,而公安局也没有找到呢?
欧阳云会这样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想的。
自卫是人类的本能,它能使每一个处于劣势的人都产生侥幸心理。
欧阳云并不是从丁字街凶杀案的现场被带到这里来的,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也没有直接出示给她。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侥幸心理几乎是占绝对优势的地位,错误地自信自己与王少怀的来往诡秘,不会被人发现。认为自己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可现在,既然我这样露骨地追问,又使她明显地感到除了照片之外,我手里还有证据。那不是信,又是什么呢?……
欧阳云一时没回答,正说明她内心有矛盾。她在苦苦思考,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巧妙地探知我用以威胁她的证据究竟是不是信。只有弄清这一点,她才能继续与我周旋下去。
果然,她说:
“因为住家离单位太远,我曾要求调动工作,找王经理谈过。他说他跟劳资科说说。后来,又说医务室人手紧,还是想办法帮我换一下房子,让我写一份换房申请。我写了,写好后交给了他。”
好一招投石问路,用一个“写”字,引我亮底,胆量真够大的。这几乎是擦着信的边走过去呀!
她愣着两眼,在等我下面的提问。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地。
我没有马上提问,有意停顿。
欧阳云有点沉不住气了,两只手不由得握在一起。
她心急火燎地要听我对这个“写”字的反应。
可见,这三封信的威力有多大!
信的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凭着连贯的思路,我可以再追问一句:“除了填写换房申请,你还写过什么?”
但是,我决定不再追问了。因为欧阳云的紧迫感,已使我感到三封信的至关重要,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这在眼下,就够了!急于揭盖,不但容易暴露手中的证据,引起对方的惊恐,而且也容易使对方猛地因老底被揭而产生抵触对抗情绪,使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对话桥梁坍塌。
在这种时刻,我应该迅速离开“信”,以跳跃发问的形式,出她意料地去谈谈其他方面的问题,以便获取更多的信息来充实我自己。
于是,我问:
“你想没想到公安局会找你了解情况?”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回答话,只摇摇头。这在她还是第一次。
我突然又问:
“王经理是上星期几被杀的?”
我很清楚,是上星期四。似乎是明知故问。
但,这并非明知故问。
杀人的日子,是凶手终生难忘的!
“星期六。”
欧阳云这样回答。像是心里的话还没说清楚,又像有什么话还要补充似的,她又说:
“公司传达时,好像说的是星期五。”
“是星期五吗?”
“嗯……好像传达时没说星期几,就说是被害遇难,没说是哪天……”
“到底是哪天?”
“不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五。”
嘿,就是不说星期四!
她这样十分冷静地跟我装傻,我心里并不起火——
她装傻,更说明我的提问恰是地方!
但是,既然每个星期里都有星期四这一天,我就不能让你绕开,非叫你说出来不可。
“这几天你干什么来着?”
“我上班来着。”
“你们医务室买了一批药品,是上星期几来着?”
作为一名医生,对医务室里近几天做的事情,总不能再装傻了吧?我盯住欧阳云。
“星期四。”
终于,她说出了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日子。
既然她被迫说出了“星期四”,我也就不再让她立刻讲清王少怀究竟是哪天被杀了,免得她恼羞成怒,使审问陷入僵局。我且沿着由她嘴里说出的这个日子,不慌不忙地问下去:
“星期四这天你见到王经理了吗?”
“见到了。”
“是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下午我记不清了。大概是上午。王经理到医务室来量血压。”
说到这儿,不等我提问,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表白自己在这个可怕的日子里与王少怀没有任何接触:
“血压不是我量的。”
我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随后,我仍旧问:
“下午你见到王经理了吗?”
“没有!”
“他下午没来量血压?”
“量没量,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没见到他。”
“那你下午干什么?”
“我们整理新买进的药品,清点核对。”
“为了整理药品,耽误下班了吗?”
“没有。离下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干完了。我们把空药盒分了,就回家了。”
“你是什么时间离开公司的?”
“大概是五点十几分吧。我和高大夫一起回的家!”
嗬,主动提出了见证人。痛快!
“你们是住在一块吗?”
“不。我们在红庙分的手。我坐112路,高大夫坐115路。”
“你在哪儿换的车?”
“在沙滩。换的103路。到动物园后,又坐334路,到家都七点多了。”
“到家都几点了?”
我佯装没听清,故意追问一句。
“七点多了。”
她这样重复。声音比刚才小,但仍很清楚。
七点多,正是宋伟看到欧阳云在丁字街10号敲门的时间。欧阳云小心地说出这个时间,躲开这个时间,用心良苦。
我盯住她的眼睛,问:
“你中途没下车吗?”
她几乎想都没想,立刻就回答:
“没有。”
不过,她躲开了我的目光。
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当面说谎,难免心里不跳啊!
我并不想揭她的底,转个弯问:
“那天晚上下雨了吗?”
“下了。”
“是你到家前下的呢?还是你到家后下的?”
“记不清了。”
“挨没挨淋还记不清吗?”
“没挨淋。是到家后下的。”
“是吗?”
她没再回答。我知道,“雨”的问题出她意外,使她来不及思索,拿不准“七点多钟到家”与“挨淋没挨淋”的关系。
“到底是到家前下的雨,还是到家后下的雨?”
她心慌意乱,我仍紧追不放。
“……到家后才下的。”
她没计算好时间顺序,可不回答又不行。只好这么咬死了。听天由命吧!
要说谎,又能对上茬,实在是不简单的技术。
“那天你穿什么衣服?”
“穿的白衬衣,白裙子。”
白裙子?怎么与宋伟讲的“带小白花的蓝裙子”不一样?
我心里愣了一下,但没追问。先做个问题留下再说!
“你到家以后,你孩子回来了吗?”
欧阳云心里明白,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离开上面提的“到家几点”和“下没下雨”。
不错,离是没离开。但我的提问已不仅停留在时间上了。
“孩子已经回来了。”欧阳云边想边说,“我到家后,洗了洗手,就吃饭。”
“吃什么了?”
“不是馒头就是米饭。”
“什么菜呢?”
“……”
“记不清啦?”
“……炒黄瓜。”
“谁炒的?”
“……我炒的。”
“你说的高大夫叫什么名字?”我又改了话题。
“高伯庆。”
“是男的?”
“嗯。”
“他经常同你坐车吗?”
“有时一块……那天他分了好几个盒子,我就帮他拿来着。我们就一块儿坐车……”
我突然打断她的话:
“你和王经理一块儿坐过车吗?”
我的跳跃发问,真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这又到了关键的问题啦。所以,欧阳云态度很坚决:
“没有。”
“王经理住在什么地方?他家都有什么人?”
这个和“星期四”一样可怕的问题,相信又把欧阳云吓得不轻。好在她还稳得住阵脚:
“不知道。”
“不知道?公司没传达吗?”
“传达了。……听说住东华门。听说他家里有爱人,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父亲。”
我知道公司的传达只说了丁字街,并没涉及东华门。
“是传达的东华门吗?”
“……”欧阳云支吾了,“他有几个家,我不知道。这次出事后,我才听说,他和他父亲不在一起过。”
到底也没说出王少怀究竟在哪里住!
欧阳云又拿出了不知王少怀是星期几被害的装傻的看家本领。一到了要害问题,她就装傻。但她说出来的,却绝不是傻话——“这次出事后,我才听说,他和他父亲不在一起过。”这就是很聪明的一句话!她在告诉我,在这次出事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个丁字街10号!
不过,聪明过分,就成了画蛇添足,或者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我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个问题,不再追问,重新换个题目:
“你说住房离公司远,王经理去你家了解过吗?”
“没有。”
王少怀也许的确没去过欧阳云家。但我故意装得不相信地又问:
“王经理没到过你家?”
听我一再追问,欧阳云索性提高了嗓门:
“没有!”
可说完了之后,她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了一句:
“我也没去过他家。”
这一句可就节外生枝了。
既然前面说过不知道王少怀的住处,那当然就是“没去过他家”了,何必还在后面来个特别声明呢?这不是多余的话吗?
真是言多有失!
我看看表,该吃中午饭了。
欧阳云矢口否认与王少怀有不平常的关系,同时不如实讲出星期四下班后的去向,既然如此表现,我决定在结束上午的传唤时,给她一点压力,以便下午能在以上两个要害问题上有所突破。
因为,按法律手续,传唤应在当天结束。“王经理那儿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你的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了!”
口封得很死。
我站起来:
“你好好想想再说!”
没有还想什么呢?
让你想,自然就是有!
这就是给欧阳云的压力。
这点压力,够她一中午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