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妇兰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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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悲恰的最后乐章(三)

我知道张处长对我的回答不会满意。可他哪里知道,为了讯问前的调查,我昨天晚上就在陈浩家里待到了大半夜——这正是为加快讯问速度而不可缺少的前奏啊!好了,张处长,任务既然交给了我,就给我一点儿自主权吧,因为我不是一架机器!

走出处长办公室,迎面碰上了书记员小凤。说是书记员,其实委屈了她。她是警院的毕业实习生,毕业实习结束后,就要成为一名警官了。小凤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了张处长找我谈话的内容。她轻声地问:“梁警官,今天上午就讯问陈浩吗?”我摇摇头。“处头儿没催你?”她又问。

我笑了笑,算是答复。接着,我转了个话题问小凤:“你去过拘留所了吗?陈浩怎样?”小凤说:“去过了。刘所长说,根据你的意见,早已给陈浩卸下了手铐。可从昨天上午人号以后,陈浩就一直不吃不喝。同号的人反映,他把头扎在胳肢窝里,从早到晚一声不吭。”

我点点头:“这跟我想的差不多。昨天晚上,我已经去过陈浩家,原想通过家长摸一摸陈浩的身世、家庭状况、性格特点、犯罪前的表现,以及家庭和个人有过什么不幸遭遇,还想了解一下陈浩本人的突出弱点、走向犯罪的原因及犯罪的历史等一系列问题。只有把这些问题吃透了,对陈浩开展政策攻心,才能有针对性,我们之间开始的对话才不会出现僵局。可是陈浩的妈妈就是哭,就是念叨一句话,其他什么话也不成句……”

小凤问:“念叨一句什么话?”我回答:“就说陈浩‘对错了门户’。‘对错了门户’,总念叨这一句。”小凤的目光离开我的脸,转向窗外:“也许,她说得对。”

我们沉默了一阵儿,当然还是我先打破这沉默:“昨晚上我有一些收获,还是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唠唠叨叨地对我讲的。”

陈浩的父亲是个老铁路工人,扳了一辈子道岔儿,苦了一辈子,也穷了一辈子。三年前,因为陈浩参与复制、传播淫秽录像被构留的事,吓得他害了一场病,住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临死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是一个劲儿地叫着陈浩的小名。他穷得什么也没留下。他死后,从他的枕头下翻出两副列车段里发的白线手套,他一直舍不得戴。陈浩的妈妈没有文化,也没有工作,从前靠糊火柴盒赚几个钱,这两年她手脚不利索,加上火柴盒厂破产倒闭了,被日本人连厂房一起买走盖了大饭店,她就闲在家里了。老两口一共养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死在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二儿子死在了“文化大革命”的两派武斗中。陈浩是老三,他们家最后的一根苗!

陈浩从小脾气就倔,吃软不吃硬。他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好摆弄无线电;再一个是好打抱不平。“文革”后期,他二哥死了,按政策他可以不上山下乡。那个时候,学生的分配大权掌握在校工宣队手中。工宣队已经把他分配到城里的一个工厂,却不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陈浩看到工宣队里管分配的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依仗手中权力,对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学生动手动脚,气愤不过,就躲在胡同里,把这个大麻子揍了个七窍生烟。其实陈浩并不认识这个女学生,完全是出于秉性。大麻子被打以后,认错了人,第二天非说是一个被分配去山西插队的男生打的,揪住那个男生要开批斗会,还要把他分配到最艰苦的内蒙古古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陈浩拍着胸脯站了出来,不但承认了打人,还把这个好色的大麻子当众臭骂了一顿!大麻子反说陈浩是血口喷人。他是工宣队的,永远有理。结果,陈浩被戴上‘污蔑工宣队、破坏上山下乡的反动学生’的帽子,重新分配到云南最边远的动腊县的一个农场种植橡胶。临走的时候,工宣队还派了两个人钾送,生怕陈浩在半路上逃走。

那个险遭连累的男学生和那个幸免被辱的女学生,不怕惹火烧身,流着泪到车站为陈浩送行。特别是那个男生,更哭得泪人似的。他说他对不起陈浩,因为在一次无线电业余爱好者的比赛大会上,他输给了陈浩,心里不服,背地里纠集小流氓打过陈浩。就这样,陈浩戴着‘反动学生’的帽子,在农场干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盼到落实政策,陈浩才回到父母身边。后来,碰上招工的机会,他当了工人。再后来,因为打架,因为复制、传播淫秽录像被构留等问题,陈浩几次名声扫地,先后调动过几个单位,前年才来到水利电力研究所下属的一个电机厂。

在电机厂里,陈浩的无线电专长得到了发挥。他又报考了夜大。由于他的不断努力,于今年二月通过了助理工程师的考核,被调到了所里。谁料到,三月,又发生了孟娜打胎的事情。紧跟着,陈浩被调离研究所,下放到工厂,再次名声扫地……

说到这里,我打住了。从这以后,直到孟娜中毒死亡,小凤和我一同听取过刑侦队的案情介绍。我没有更新的材料补充了,小凤一直没插嘴。直到我讲完了,她也没说话,不过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当她以警院毕业实习生的身份向我报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爱说、爱笑、还爱哭!才半年多,她就变了。因为,她不是生活在普通人能够想象的环境里的。

当年,我告别警院来到刑侦处,我就追着侦查员的屁股问这问那,恨不得早一天成熟。今天,当我已经成为侦查员的时候,我觉得我有责任把自己从实践中摸索到的一点一滴主动告诉小凤。因为,我了解她。

我和小凤沿着两旁没有窗户的又窄又直又长的走廊,默默地朝讯问室走去。这又窄又直又长的走廊啊!人生的路,为什么不能像这走廊一样呢?命运之神为什么偏要在数得清的岁月里,安排数不清的曲折呢?

陈浩是老初一的,我也是老初一的。

我们年纪相同,我们的经历也相同。当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被同一种理由剥夺了读书的权利时,他上了山,上了云贵高原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大山;我呢,下了乡,下到了风雪弥漫、野树参天的东北荒原。可是,十年后,当我们重新走到一起时:他被戴上了手铐,成了一名蹲在墙角里候讯的犯罪嫌疑人;我呢,却成了挖空心思准备对付他的侦查员。

这是又窄又直又长的走廊啊!前面就是讯问室了。我侧过脸问小凤:“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就拉开架势讯问陈浩,他会怎样呢?”小凤想了想,说:“看他现在的情绪,要么就是直着脖子跟咱们顶牛,要么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觉得一下子就‘攻’下他来,让他招供,可能性不大。”

我点点头,又问:“你分析分析,除去他的个性外,他这样强烈的对立情绪来自于什么力量呢?”小凤却说:“怎么能除去他的个性呢?昨天拘他的时候,他顶撞了执法警察,执法警察就把他铐了起来,还用电棍电他、打他,直到送进拘留号里还不给他卸铐子。像他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讯问起来能不顶牛吗?”

我同意小凤的分析。小凤清清嗓子说:“陈浩之所以敢当众顶撞执法警察,起码有以下五种原因可供参考:第一种,陈浩自知证据已被掌握,罪大恶极,无宽大可言,所以恼羞成怒;第二种,他还不知道我们已掌握了他的可靠证据,有侥幸心理,企图以翻脸顶撞,掩饰内心的虚弱,好蒙混过关;第三种,也许他的行为是受人支配,不得已而为之,可他又因为某种事关利害的原因,不能招出授命于他的人,因此气不打一处来;第四种,虽然他罪大恶极,但也有过曲折的经历,也曾经蹲过拘留所,听过或见过我们公安、司法机关不但犯过‘坦白从严’的错误,也办过冤、假、错案,因而对我们不信、不服,内心深处本来就怀有强烈的仇恨;第五种……”

说到这儿,小凤止住了话头,似乎犹豫起来。我追问:“怎么不说啦?第五种可能的原因是什么?”小凤想了想措辞,说:“第五种原因不太可能,因为我们的侦查材料是确实的,刑事技术鉴定也是可靠的。陈浩具有作案动机、条件和作案时间,无论怎样狡辩,他也逃脱不掉毒杀孟娜的罪责。就这个案子而言,不冤、不错、不假。所以,我的第五种原因——错案,纯属推理和虚构。”

我这才发现,小凤不但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侦查员,而且,就思维严谨和口齿伶俐而言,她还是一位出色的法官或辩护律师的候选人。

我和小凤来到了讯问室门前,正要推门进去,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嗓子:“梁警官,你的亲爱的来啦!”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传达室的胖老周。他爱说爱笑,所以心宽体胖。我和小凤同时回过头,胖老周大嘴咧得瓢似的走过来:“快点儿,人家还提着热汤面呢!说是遵命前来送饭,面盛在保温饭桶里,保证你吃在嘴里暖在心里。吃不完别怕,有我哪!”

小凤冲我一愣:“哟,梁警官,你早上是空着肚子从家里出来的呀!”我笑了笑,对她说:“马上提陈浩!”小凤又冲我一愣:“你不是说今天上午不提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