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今年三十三岁,普通工人出身。小伙子一米八零的大个子,长得挺精神。像同龄人几乎都经过的一样,当他刚上初一时,伟大的风暴来了。北京之大,已经安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他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闹了一阵子革命,好景不长,广播里就唱起“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志不移”。陈浩离开北京,到了云南的某农场种植橡胶。他走过不少路,吃过不少苦,本来以为回不了北京,可是老天爷有眼,让他碰上了落实“知青政策”。他咬咬牙,解开包袱,摸出几年来的血汗积蓄,买通了把守关口的各位大仙,终于弄到了一张表格,以“独子不下乡”的正当理由,重返北京,并当上了工人。后来他依靠自己的发奋自学,上了夜大,从一名普通的工人,奋斗到了水利电力研究所,还通过了助理工程师的考核。
来之不易啊,这个“助理工程师”的头衔!可不幸的是,侦查员却从以下几个方面,判断他就是毒杀孟娜的凶手——
一、有前科。陈浩于三年前,曾因参与传播、复制淫秽录像被公安局拘留十天。另外,水利电力研究所政治处还反映,陈浩当工人期间就爱打架。他曾想动刀子扎保卫干部,差点儿被公安局带走。
二、据水利电力研究所政治处反映,陈浩道德败坏。他不但参加过传播、复制淫秽录像,而且与孟娜有男女关系问题。除此以外,还与不明身份的外国女人有关系。具体证据是,今年三月,孟娜弄虚作假,冒充有夫之妇到医院打胎。后来事情被医院发现,孟娜才说出孩子是陈浩的。经追问,陈浩承认与孟娜谈恋爱期间发生了性关系,致使孟娜怀孕。为此,在陆副部长家的压力下,陈浩受到政治处的严肃批评,记过一次,并在所里作了公开检查。检查后,陈浩被下放到研究所的一个附属工厂里参加劳动。至于“助理工程师”的职称和相应的工作,要看他的劳动表现好坏,才能决定是否授予和使用;关于与不明身份的外国女人有关系,有人证实他在今年三月初,曾和两个外国女人下饭馆,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外国女人给他们拍照。
三、又据水利电力研究所政治处反映:陈浩在劳动期间,不但没有认真考虑自己的“作风问题”,反而于今年八月,向组织上提出领证结婚。令人吃惊的是,女方不是孟娜,竟是陆副部长的女儿陆珊珊。陈浩是喜新厌旧呢,还是想借高干子女的势力向上爬呢?政治处分析认为,陈浩之所以跟孟娜“谈恋爱”,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目的就是想通过孟娜认识陆珊珊,最后占有陆珊珊,借陆珊珊向上爬,从底层爬到上层,从小人物变成大人物。由此可见,陈浩是个生活上腐败堕落、政治上投机钻营的有野心的家伙。假如孟娜对陈浩纠缠不放,使陈浩不能达到与陆珊珊结婚的目的,陈浩就有可能害死孟娜。这就是他的作案动机。
四、陈浩下放到水利电力研究所附属工厂劳动期间,有机会接触氯化钾;在陈浩参加清理工厂库存物品时,仓库里曾丢失过氰化钾,并一直没有查到下落。这说明陈浩有毒物来源。
五、案发前,陈浩情绪不稳定。据水利电力研究所政治处反映,工厂里有人说“陈浩这几天好像有什么心事”,还有人说“陈浩这几天脾气不好,就好像谁欠了他几百块钱似的,动不动就想跟人顶嘴”。案发当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上午,八点到十点三十分,陈浩没有在班上。直到十点四十分,他才匆匆地赶回。据本人说是去合同医院看牙。经查,看牙用不了两个多小时,从而认为陈浩有作案时间。
六、把密取到的陈浩的指纹、鞋样与现场所留的指纹及足迹进行比对,证实现场提取的指纹及足迹,均为陈浩所留。
为此,刑侦处以杀人嫌疑人为由提请构留陈浩,并进行审查。
为了不扩大影响,在水利电力研究所政治处的配合下,执法警察原准备以了解情况为借口,先将陈浩带到局里再说。不料,陈浩当场就翻了脸。执法警察立刻向他出示了拘留通知书,陈浩不但拒绝在拘留通知书上签字,还污蔑公安局“净冤枉好人”。
执法警察一气之下,给了陈浩一电棍,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掏出怪亮的手铐,把他反铐起来,连踢带打、连推带操,塞进警车,一路拉着警笛带回公安局。陈浩下车后还不老实,又上去了几个人,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没卸他的铐子就将他关进了拘留号。
讯问陈浩的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尽管我正准备去北戴河休假。
一大早,张处长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请我坐下,又亲自倒了一杯水给我,说:“梁子,陈浩的案卷你看过了吧?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尽快拿下?”我没有言语。
作为一名侦查员,我理解“尽快拿下”的含义。可是,讯问进度的快慢和成败,还取决于我占有材料数量的多少。坦白地说,我看过陈浩的案卷后,觉得自己还应该掌握、获取更多的和必要的材料,并以此作为制订讯问方案的依据。
“我没看张处长,垂下眼皮在心里盘算着。我还需要进一步了解、落实的几个问题有:陈浩走向犯罪的原因;认定他投毒杀人的证据的确实程度;侦破过程中的详细情节以及各种证人、证词是否绝对可靠……可这都需要时间啊!看我不言语。”张处长又说:“梁子,你是以成功审理‘傍晚敲门的女人’一案而闻名全局的!那起发生在丁字街的凶杀案,你办得很出色。沈局长特别在全局处级以上干部会上表扬了你。提升你为二科科长的报告,我已经写好了……”我立刻打断了张处长的话:“请您别再提丁字街了,事情过去了,我不愿再提起。况且……况且我一想到欧阳云的自杀,一想到丁力被绑押刑场前讲的那几句话,一想到电器公司给王少怀开追悼会时,党委书记评价这个流氓恶棍的死是‘党和人民的损失’……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听我这样说,张处长也不由得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梁子,我理解你。可你不能太感情用事。我提起丁字街,意思是说,那么复杂的案子你都办得很出色,得到全局上下一致的好评。对孟娜这个案件,尽管陈浩表现得很顽固,但案情却是清楚的——喜新厌旧、投毒灭口,人证、物证俱在,他不认账也能定案!我希望你能尽快拿下。这不仅仅是为了贯彻上级从重从快、严厉打击的部署,而且……”
说到这儿,张处长止住了话头,瞅了我一眼。我立刻感到他的眼神不可捉摸。我屏住呼吸,等他交底。张处长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咱们沈局长跟陆副部长是什么关系吗?当年沈局长还趴在战壕里吹冲锋号的时候,陆副部长就是他的指导员啦!这么多年来,虽说一个搞外贸,一个干公安,可他们从来没断过来往,交情深得就别提啦!你想想,现在陆副部长的侄女被人害死了,沈局长能坐得住吗?”我点点头,明白了。
“我再向你交个底儿吧。让你讯问陈浩,是沈局长亲自点的将啊!所以我不得不让你推迟休假了。”说到这里,张处长闭住了嘴,一双眼睛紧盯住我,等待我的答复。我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不,张处长!我不认为陈浩的案子是清楚的。相反,通过阅卷,我感到现在就拘留他,为时过早。”
张处长不由得愣了。愣什么呢,张处长?您不也是从一名侦查员起步的吗?何况,陈浩还差点儿当上了陆副部长的女婿,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就算速战速决,枪毙了陈浩,陆副部长的尊严就保住了、陆副部长的仇就报了、陆副部长的脸上就有光彩了吗?
张处长,不知您对此又作何感想呢?张处长只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等待我的最后答复。我说:“欲速则不达。张处长,这不是您一贯教导我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