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疲惫不堪地赶回局里时,小凤早已在传达室前等候了。我们在大门口会合。她没说什么,只是打开公文包,递给我一张证明。
这是陈浩所在的水利电力研究所附属工厂出具的证明,证明陈浩在参加该厂的电镀工作中,有机会接触氰化钾。工厂在清理库存物品的时候,曾丢失过大约两克的氰化钾,至今无下落。当时参加瘫的人当中,就有陈浩。这个证明在陈浩的案卷中已经有了,且一个字也不差。
我真佩服这些善写证明的人的记忆力。
小凤说:“工厂保卫科的朱科长向我详细介绍了当时清库的情况。他们的工业用氰化钾每五克装在一个小瓶里,清点前,朱科长还记得有一个瓶里装着用剩的大约两克的氰化钾。可清点完毕时,这小瓶氰化钾怎么也找不到了。仓库里东西又多,重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朱科长只好让每个人交出兜里的东西,然后互相搜身,结果还是没有找到。情况就是这样的。介绍完情况后,朱科长还唉声叹气地连连叫着,教训啊,教训!我劝他说,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认定是陈浩偷了仓库里的氰化钾。可朱科长却说,还要什么证据呢?人都被他给毒死了!你们可要小心,不要让他用剩下的药再去毒死别人或者自杀啊!教训啊,教训!”
小凤接着说:“他还提醒我们:是啊,零点一五克的氰化钾就可以致人死命了。毒死孟娜用不了两克,所以陈浩还会有剩余的氰化钾。朱科长的毒品知识很够用啊!”
我问小凤:“在清点以前,除了朱科长本人见过这小半瓶氰化钾以外,还有别人见过吗?以前毒品出库有没有登记?”
小凤说:“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他一个人见过就够了,他相信他作为一名保卫干部有着最起码应具备的眼力和记忆力。毒品出库是有登记的,但上面的记载也不详细,看不出是否还有大约两克的剩余毒品。”
我点点头:“但愿以后翻库时,别再翻出这半瓶氰化钾来。”小凤笑了:“那可真成教训了!”我又看了看书写得十分工整的证明材料,说:“行啦,小凤,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一切都像案卷里说的一样,陈浩有获得氰化钾的条件,也有至少十五分钟的作案时间。剩下的,就是核实遗留在现场的指纹和足迹了。”
我和小凤一同来到刑事技术鉴定科。鉴定专家老武是一个学究式的人物,古板而神经质。他几乎不允许我和小凤插话,不停地用手扶一下他那本来就戴得很稳当的深度近视眼镜,给我和小凤上了生动的一课:“怎么,你们对我的鉴定还有什么怀疑吗?我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了三十年,从没出过一例差错。尽管至今也没有提我做先进工作者,也没有给我额外的奖金,可这丝毫也不会影响我对科学的认真态度。你们既然找上门来了,我就奉陪到底。咱们先讨论指纹,因为指纹是最能直接指明具体人的,而足迹却是间接的——找到足迹后,还要查明留下足迹的这只鞋究竟穿在谁的脚上。关于指纹,我准备从最基本的理论开始回答你们的询问。尽管你们可能会感到啰嗦、不耐烦。但是,你们本来就是来找烦的,我不怕烦,你们也就克服点儿啦!人的皮肤是由外面的表皮和其下面的网状层所构成的,乳头层有细密的胶样纤维纵横交错排列,形成凹凸不平的花纹。就像……就像我们用毛线织成的毛衣,横竖道相间。这种花纹向表层突起,便形成皮纹,而指纹就是皮纹之一。我提醒你们,请注意听,指纹有弓型纹、箕型纹、斗型纹等,它是一个人在三四个月的胚胎期时出现和定型的,终生不变。”
我几次想打断老武的话,想告诉他,这不是我们要询问的,希望他能迅速接近主攻目标。可老武以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容我打断他的话:“尽管指纹只有数得出来的几种类型,但千差万别,变化多端,使世界上找不到两个指纹完全相同的人。法国犯罪学家巴里塔扎尔证明,两个人的指纹只有在由四十九位数组成的这么大数字的世纪才可能重复一次。这个理论早已经无可争辩地为许多世纪的实践所证实。远在公元前三世纪,在我国秦汉时代就有了翻土指纹。到唐宋时代,已在契约上捺指纹以替代图章。因此,每一个人的指纹,都是他本人独具的。而最清洁的手上,也会有覆盖了汗垢的混合物。所以,手只要轻微触及物体,就会留下无色的指纹。我们通过机械和化学的方法,就能把肉眼看不出来的指纹显现出来。依据这个重新显现出来的指纹,就能找到它的主人。这一点,我提醒你们,要相信科学,要尊重科学,否则是要栽跟头的!”
老武,我相信科学,我尊重科学,谢谢你庄严的提醒,但你能不能早一点儿进入实质性的问题呢奋终于,老武结束了他的完全可以著书立说的讲演,翻开了有关陈浩指纹的原始材料,指着上面放大了的照片说:“当然,孟娜一案现场留在玻璃杯上的指纹本身,就清楚得可以用肉眼看得见。你们看,这是一个右手中指的指纹,属于反箕型。你们再看,这是我们密取到的陈浩的右手中指的指纹,同样属于反箕型。我用红笔标出的两个指纹乳突花纹的几个特点是一模一样的。请注意,这里有个小眼,这里有个伤痕,这里还有三角形结构……怎么样?一样不一样?你们再仔细看看,仔细!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我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证据时,你们就像天早盼下雨一样,盼着我们拿出证据,那时候我们就成了神。可一旦我们把证据拿到你们的面前,你们就成了古董专家,眯起眼睛,横看竖看,非要把一个唐代的出土陶器说成是刚扔进垃圾箱的破砂锅!我早听人家告诫过我,你不要去相信那些哲学家,他们能把一个倒立的酒瓶说成是一颗破碎的心!好了,到底是酒瓶,还是破碎的心,你们当面看个仔细吧!”
老武有些得意的声调,随着他的手指所指到的红色标记而逐渐升高,显得有些滑稽,好像是在为外国电影配音。我和小凤不是在导演外国电影的译制,也不是来观摩为外国电影配音的。这个情景倒使我想起一部看过的外国电影:当一个壮汉为打一个要命的电话找不到公用电话亭而快要发疯的时候,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电话亭,不过里面正好有个老太太在打电话。壮汉冲过去,本想耐心地再等一下,不料却听到那老太太尖着嗓音对着话筒说:“关于如何修指甲,我从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个时候起就注意了。那个时候……”壮汉一把拽住老太太的衣领,像抓一只小鸡似的把老太太从电话亭里揪了出来。老太太双脚离了地,手还紧紧地抓住电话尖叫着:“现在有一只大猩猩要强奸我!”
说实在的,我几次想充当那个壮汉,可是,为了得到最后的结论,我什么都忍了。就这样,用了整整两个多钟头的时间,老武以他惊人的智慧和同样惊人的口才,从指纹到足迹,从酒瓶到破碎的心,出色地回答了我们的逐一询问,庄严地重复了他早已写在刑事技术鉴定报告里的结论:孟娜一案现场的指纹及足迹,均为陈浩所留。于是,兜了一个大圈子,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
经过调查,案卷中判断陈浩是凶手的第二个要害问题,即陈浩有作案时间和条件,并在现场留下了指纹、足迹的结论,是确凿无误的!
我们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我说不清楚。但,确凿无误总是好事!
回到讯问室,小凤盯住我问:“梁警官,是不是可以讯间陈浩了?张处……”听她缩回了话头,我忙问:“张处怎么了?”小凤说:“你还没赶回局里的时候,张处就到处找你。结果,没找到你,却找到了我。他问我,梁子讯问陈浩了吗?我说,确切地讲,他还没讯问陈浩。张处又问,梁子打算什么时候讯问?我回答说还不太清楚,他正看卷呢。张处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说,沈局长已经催了三次,等着要讯问的情况……”小凤为难地皱皱眉头。其实,小凤不讲,我也知道张处长在着急。
可是判断陈浩是凶手的第一个要害问题,即陈浩的作案动机,我还没有调查了解,没有完全吃透,怎么能仓促上阵呢?不到揭锅的时候就揭锅,往往弄得半生不熟,很容易出现反复或僵持不下的局面。那样一来,进展更慢。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张处长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并不阴沉,而是笑眯眯的:“梁子,讯问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怎样啦?”
“不好。”我也没想到这两个字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嗯?”张处长好像没听明白。我在心里重新组织了一下词句,说:“张处,我知道这样回答,你可能会不高兴。可我得说——现在就讯问陈浩,条件还不成熟。”
“为什么?”
“有不少问题,我还想再落实一下。”
“还有什么问题?关于作案时间,难道你去医院调查的结果与侦查卷宗里有什么出人吗?关于死亡时间,难道‘鲁智深’没有向你解释清楚吗?关于指纹和足迹,难道老武没有向你说明白吗?关于毒品丢失的情况,工厂的朱科长又有什么新的不同的证词吗?”
天啊!在我和小凤四处奔波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一连串的发问,简直像砖头瓦块似的向我抛了过来,可张处长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儿没变,仍旧笑眯眯的。
当我还是警院的一名大龄学员时,就听过张处长的课,对他的笑眯眯的脸,印象一直很深。“张处,你的四个提问,本身也就是答案!我为准备讯问而进行的调查结果,正如同案卷中所示,陈浩的确有作案的时间和作案的条件,他在现场所留的指纹与足迹,也能证实他的确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或者说,他就是凶手!”
张处长突然打断我的话:“既然你的结论与侦查卷宗的结论相同,那你还犹豫什么呢?我要求你立刻讯问陈浩,今天就问,现在就问,马上就问!我等着要讯问记录!”
张处长的要求并不过分,虽然用词严厉了些,作为下级,在这种时候,我为什么不可以向我的上级点一下头,说一声“是”呢?这样做,对我有好处,对张处长也有好处——最起码维护了他的尊严。任何上级,对他的尊严都是十分在意的。他们喜欢听话的下级,喜欢说奉承话的下级。只有听话,只有说奉承话,才是“好干部”,才有晋升的希望。可我常常使我的上级烦恼和失望,而且从不计后果。眼下,我又碰到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我对着发出命令的张处长摇摇头:“不行!今天不行,现在更不行!”
“为什么?”
“有一个最重要的间题,我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什么问题?”
“作案动机。”
“是这样,你怀疑陈浩的作案动机?”
“我没有说怀疑!我只是说对这个问题我必须做到心中有数。因为离开这个问题,作案的时间和条件,也就成了建在冰上的房子。现在的情况是:陈浩作为被告人,丝毫没有承认有一点儿罪行!刑侦队把他抓起来,企图以拘代侦,一举成功。因此,案卷中没有一点儿关于陈浩本人认罪的记录。陈浩见了我,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冤枉’。当然,以上两种情况并不能说明他是冤枉的,但起码告诉我们应该谨慎处理,务求准确。经过反复阅卷,经过社会调查,我感到陈浩是一个重感情、重义气的人。他要杀人,非有躲不过去的原因不可!要拿下陈浩,就要找准这个原因。对他,简单地摊出证据,不行!必须攻心!而攻心的成败,关键还在于我们对他的作案动机不但要分析准确,而且还要了如指掌。如果我们的判断不错,这的确是一起三角恋爱引起的悲剧。那么,我们对陈浩与孟娜之间的关系,对陈浩与陆珊珊之间的关系,对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人和陈浩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摸得十分透彻。也只有这样,才能从中找到导致陈浩犯罪的原因,指出陈浩从感情上、道义上欠下的根本无法还清的债,从而在心灵深处彻底摧毁他,使他认罪低头!”
“梁子,你不是第一次办案,你办案的能力在全局都有名。作为你的并不外行的上级,我相信你会珍惜自己的名誉,也相信几年来你积累的办案经验。我尊重你作为一名侦查员应有的权力,不轻易干涉你为自己制订的讯问方案。可我既然是你的上级,就有义务提醒你、督促你。”
“我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那就好!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讯问陈浩?今天不行,明天行不行,后天行不行,大后天行不行?”
用“咄咄逼人”来形容张处长的问话,可以说恰到好处,尽管他的脸上仍然是笑眯眯的。我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讯问室里的空气不够用。我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想法,给张处长一个满意的答复。可惜,我既不宽容自己又不宽容别人。因为我从来没有把张处长提醒我的“名誉”,摆在应有的位置!
我说:“什么时候讯问陈浩,现在还说不准,这要看我下一步的调查了解工作是否顺利。一旦情况吃透,条件成熟,哪怕是到了半夜,我也会立刻讯问陈浩!”
张处长收敛了脸上的笑——我原以为那个已被凝固的笑,是收敛不了的。
“祝你成功!”他这样说着,拉开了门。他的身子探了出去,又转回来了:“如果你感到办这个案子有困难,我可以向沈局长建议换人!”说完,就走了。他根本没想听我的回答。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砰”!声音虽然不大,却震动了我的心。
随后。讯问室里如死一般沉寂。这时,我才发现小凤还站在我的身边!她没有出声,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盯住我。如果她也感到了透不过气的压力,我应该向她道歉,请她原谅。可是,还没容我开口,小凤却说:“梁警官,张处已经‘祝你成功’了,你还愣着干吗?出水才看两腿泥。说吧,下一个调查目标是谁?”
好一个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