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庆军
作家都是漂泊者。即便本人始终未离开过自己的故土和家乡,但作家们的心也是始终“在远方”。生活在别处,不只是一种哲学之思,也是一种切实的现代感。“故乡”是一个镜像,你通过这个镜像,反观自已,确证自身。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异乡者,但随着迁徙的频繁,流动的常在化,却没有多少“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倒是更多“住在哪里哪里便是家”的自在和潇洒。鲁迅先生有过“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找别样的人们”的生活经历,于是有了《呐喊》中的精彩小说;王蒙先生如果没有强烈感受“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时空变换,也许不会有《蝴蝶》和《杂色》。
20世纪中国文学起伏跌宕,曲折回环,虽历尽坎坷,却始终伴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和中国历史变革。作家虽然到处流浪,到处漂泊,却感时忧国,给他们的创作带来无穷无尽的动力和素材。每个作家都有一个异乡,他们的笔下都有一群异乡者的人物形象。从郁达夫的零余者、寄寓者形象,到巴金笔下反抗封建婚姻的觉民、觉慧们,再到路遥小说中的高加林、孙少平们,这些异乡者的典型形象,反映了20世纪中国人精神层面中的某些重要特征。
到了21世纪,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迁徙、大流动、大变革,尤其是牵动几亿人口的中国城市化运动的兴起,为作家的创作带来一个巨大的课题:那就是如何描绘中国城市化运动中的新群体、新社区、新生活和新精神状态。前不久,湖北女诗人余秀华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引发轰动,感动了大半个中国的国人,就是因为这首简短的诗高度概括了亿万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境遇,说出了亿万异乡者的内心独白和感情深处最柔软、最真实、最基本的诉求。文学的伟大力量在这里突然显现,就是因为它具有直抵人心的特殊功能。
事实上,我们的小说家也并没有失职。21世纪以来的许多优秀小说家一直在观察和思考新世纪城市化进程中千千万万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变化。2005年以来,以《那儿》为代表的底层文学的兴起,为新世纪小说增加了新的亮点和新的审美取向。底层文学实际就是另一种乡土文学,是另一种异乡者小说,它继承了鲁迅、沈从文开创的写实主义文学传统,不隐恶,不阿世,直面惨淡人生,忠实描写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底层文学的描写对象多是底层打工者和混迹城市边缘的城乡建设者,因此有人把底层文学又称作“打工文学”。当然,当底层文学呈现出其意识形态倾向的时候,往往又接续了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学的传统,表现出同情穷人、厌恶权贵的价值取向。发展到极端,这一取向往往表现出简单化与脸谱化的问题,立场为先和概念先行的创作模式往往使得某些底层文学变得艺术粗糙,表现力弱化,走向现实主义的反面,变成另一种空疏与虚假的文学。
人性是复杂的,社会是多元的,底层人民中也有丑类,上层社会也不乏善良本性。由于中国社会变化太快,阶层也不太固定,城乡之间开始打破壁垒,上下阶层开始互动转换。许多底层人士也会摇身变为富豪,一些精英人士因贪婪与放纵也会变成为人不齿的贪官污吏;知识分子固然受人尊敬,但在利益面前若无约束,也会变成“叫兽”。位卑者未必下贱,位高权重者未必高贵,同样,身居下僚也不见得情操高尚,上流社会不一定都是下流痞子。中国百年来的历史变化太快,而且这种变化还在加剧,所以,许多在城市的异乡人都有可能上升为富贵者,也有可能沦为底层人士,一切都有可能。
我们欣喜地发现,小说家在描写这些现象的时候,已经打破了过去的老旧眼光,他们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些现象。不会太“左”,痛恨富人,把富人们描写成洪水猛兽;也不会太“右”,把底层人士看得一文不值,把一切美好的价值都归功于成功人士或少数精英。他们深受五四精神的洗礼,也警惕精英文化的傲慢与偏见,身上有了强大的免疫力,所以,他们笔下的人物,都是活的中国人,充满了中国精神,镌刻着时代印痕。
主编这套“异乡者小说书系”,并不刻意表现什么,也没有野心标举什么,而是因为一些志同道合的小说家自然相遇,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已。第一辑收录了包括我在内的五位小说家的小说集,既是一种尝试,又是一种期许。尝试着建立一种模式,一种新的工作方式,把一些优秀作品推出去,集中向读者展示一种风度,一种魅力,一种人生态度。
至于期许,自然是期许更多的同道小说家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向着前面的光亮,举起手中的火把+,共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