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事情
幼年的弹弓
快中午了,梧桐树叶子上挂满了新鲜的蛋黄色,它粗大的树干被我多次用小刀或者铁钉划过,年长日久,留下很深的疤痕。母亲做饭,从房子侧面的柴火堆里抱来一掐子干枯的杨树和核桃树枝,噗的一声扔在灶火边,再蹲下来,两手抓了一根枯枝的两头,搁在膝盖上面用劲儿一拗,枯枝发出很脆的响声,断裂开来。
母亲又在地上抓摸了一把茅草,用火柴点着,放在黑乎乎的灶膛里,再折些细碎的枯枝,放在慢慢扩大的火苗上面。不一会儿,灶膛里传来熟悉的噼啪声,灶膛背后的风一吹,火焰忽地一声喷出来,有好几次,燎了母亲额前的头发。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院子不大,靠着另一家楼体后墙的地方长着梧桐树,好像很多年了,庞大的树冠比二层石头楼房还高。春天时候,长出阔大的叶子,在微风中忽闪,把越来越热烈的阳光切割成一块块光斑,在院子里荡漾。
院子下面是路,路左右和下面是田地。那时候,麦子已经很高了,抽穗了,父亲时常走到自家的麦地里边,掐着麦穗看一阵儿,说,快熟了,再过三五天就能割了。我百无聊赖,一会儿看蚂蚁搬家,一会儿被突然从墙洞里蹿出来的老鼠惊吓。忽然,一条不常见的蛇,在石头的台阶上扭着身子狂跑,我一眨眼,它就钻到某个石洞里去了。
火点着了,清水在铁锅里发出咝咝的响声。母亲把大点的枯枝折断,放了好几根,就去屋里和面去了。
我玩得累了,坐在石头墩上看了一会儿天。夏天的天真蓝,像我在梦中看到的大海和它的大水。不断有狗叫从村子的其他地方传来,间或还有孩子的哭声。
正要起身的时候,一只小麻雀从房顶飞下来,在院子里有土的地方快速啄食,我赶紧坐稳,盯着它看。小麻雀也很警惕,低头猛啄一会儿,赶紧抬起头来,四处看看,然后再低头啄食。
母亲不知为什么从屋里出来了,脚还没落地,那只小麻雀就惊了一下,扑打着翅膀飞起来,落在邻居的屋檐下,回过头来看。我说:娘,你把小麻雀吓跑了!娘又往灶膛里填了几根枯枝,站起来,看着我说:吓走个麻雀有啥口来?话音没落,就回屋了。
我站在院子边儿,忽然发现,下面的麦地里也有很多麻雀,一只只飞起来,在就要成熟的麦穗上飞快地啄一口,又落在麦地里。在下面的河沟里,对面的林子里,还有很多鸟儿,呱呱叫着飞,或者几只十几只聚集在柿子树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叫。那情景,让我想起大队开会,那些人坐在桌子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甚至吵架。
忽然,一片类似叶子的东西,从高处摇摇晃晃地下落。好久之后,落在院子下面的小路边。我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到路边找到那个东西,却是毛茸茸的,我知道那是羽毛。抬起头来,果不其然,有一些黑白相间的鸟儿不断从头顶飞,叫着叫着就到了对面的山岭后头。
母亲和父亲跟我说过好多鸟的名字:“弹弓”、“喜鹊”、“布谷”、“黑老鸹儿”、“麻雀”等。这些鸟儿,几乎每天都在我的头顶飞,在村庄四周的田里,还有附近的山坡上,落下来吃东西。慢慢的,我能简单地分辨一些,叫出名字来(可长大后,查字典也不知道方言叫做“弹弓”的鸟是哪一种)。
母亲再次出来的时候,我说:娘,那麦地里有麻雀!娘站在我面前,探着身子向麦地里看了一眼,说,那是麻雀,在吃麦子呢!我说,它们为什么吃麦子?娘说:麻雀就是糟蹋庄稼的!
听了母亲的话,我迟疑了一下,颠儿颠儿地跑回家。屋里很黑,和外面截然两个世界。我冲着正墙看。那上面,被父亲挂满了成串的黄玉米,说是留种子明年种了打粮食。我眼睛搜寻了半天,才看到挂在玉米种子之间的弹弓——是父亲给我做的,用一截粗铁丝,一片破了的架子车内胎,给我玩儿。
当然,最重要是防身,还有报复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们。我没有弹弓的时候,那些坏小子们就用他们父亲做的弹弓欺负我,在弹性极好的架子车内胎里包了石头或土块,用一只眼睛向我瞄准,距离远了,射不中我,近了,一射一个准儿。我只觉得头疼了一下,像手榴弹爆炸一样,血就流出来了。
到麦地边儿,我也捡了一些小石子,放在衣兜里,拿出一块,夹在长条形的自行车内胎上,像个偷袭的战士一样,爬到麦地一侧的地沿上。探头向下一看,那些麻雀还在争抢着啄食麦穗。我悄悄拿着弹弓,瞄准,朝着至少有二三十只麻雀发动攻击。石子射出之后,那群麻雀轰的一声飞走了,掠过麦地,在空中一纵一纵地消失在另一片麦地。
我想它们还会飞来,就趴着等,直到母亲大声喊我吃饭,我也没应声。我正聚精会神,后面传来娘的问话声:傻孩子,你在这儿趴着干啥?我沮丧了一下,看着母亲说,娘,俺打麻雀!母亲笑笑,说,你能打中麻雀?赶紧回家吃饭!话没说完,就伸手拉了我的胳膊往家去了。
春姑姑,小拨浪鼓
“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这首歌谣。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身边有小孩或是大人说起,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姑姑,还有椿树上挂着的一串串长豆角一样的椿莲子。
南太行的春天最先是从地面发生的,穿棉鞋的脚不自主地发热,穿上单布鞋,也不再觉得冷了。抬眼一看,近处的山坡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绿意。风吹在脸上,有一种温水洗过的感觉。长得最快的,是向阳墙根的野草和甜甜菜,人还不注意,它们就蹿起来老高,可以摘下来炒着吃了。
夜里稍微冷些,东风还使劲在树梢、房顶和远山近岭上扎猛子。人要出门,还是要穿厚衣服,缩着脖颈。二月下旬某一天,我跟着父亲去山后拾柴,一上到岭顶,眼睛就被杏花抓住了。我大喊一声:“爹,杏花开了!”爹看看,说:“这时候就是杏花开的季节。”我说:“爹,我想吃杏子!”爹说:“杏子还早着呢,再等个把月才能吃。”
杏花像水粉,一树一树地挂在起伏不平的山地里,而其他的植被还沉浸在冬天的噩梦中。父亲拾柴,我跑到杏树下面,仰着脖子看花。我其实不是在乎花朵,而是想看看花朵后面有没有杏子。
父亲看到了,大声对我说:“有蜂,小心被蜇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杏花上下翻飞的都是蜂,有人养的蜜蜂,还有山里的大黄蜂、小黄蜂、黑蜂,甚至刚刚重生的苍蝇。它们在杏花里面争先恐后,嗡嗡乱叫,忙得像疯了一样。我退后几步,无意中,看到地面上蜷缩着很多蜂的尸体。
我问爹说:“这蜂咋死了?”爹说:“冻死了,要不就是被其他蜂咬死的。蜂们也打架,一种和另外一种水火不容,见了就相互咬,拿针蜇。就跟有仇的人一样,非要把对方弄伤弄死才罢!”
听了这些话,我懵懂。爹又说:“这些蜂也相互打架和伤害,跟村里人一样,为了一点小利益,亲情都不顾,吵闹、打架,背后下刀子。”
我觉得可怕,远远地离开杏花,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拿斧头砍柴,或者帮他把枯枝拢在一起。
没过几天,我们家院子下面的梨树也开花了。娘说:“二月初二早上,所有的梨树枝条都没有了尖儿。”我说那是为啥,娘说:“被神仙采走了,用梨树枝尖儿做衣裳,或者在蟠桃园里嫁接成梨树。”
到了傍晚,无论天再黑,远远就能看到盛开的梨花,像是一团巨大的雪球,在空旷野地里,照亮一方天地。
三月上旬,桃花开后,整个村庄就是一片芳香了,蜂们照样追香而来,嗡嗡的声音使得树枝发颤。这时候,椿树枝上也冒出了嫩芽,紧接着,突出一串一串的椿莲子,像洋槐树上的长豆荚一样,泛着绿茵茵的颜色,赤条条地挂在高高的椿树上,风一吹,响起嗦嗦拉拉的碰撞声。
再几天后,椿莲子就全身发黄,然后变红,再持续变黑。红的时候,就像是写给春天的条幅,上面凹凸着一些字儿。黑的时候,就预示着它们的生命走到了终点——有些会摔在地面上,里面成熟的籽粒被太阳暴晒,炸开来,蹦的哪里都是;有些,还会勉强挂在枝上,慢慢地,籽粒落下,只剩下干瘪的身体。
紧接着是清明节,娘带我去舅舅家。似乎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见过姥姥、姥爷。娘去舅舅家,就是给姥姥、姥爷上坟。还有大姨妈和小姨妈。姊妹三个,带着各自的孩子,先去舅舅村后的坟地,在长着几棵柏树的坟地里,对着石头做的坟墓跪下来,点燃黄纸,还有一些冥币,然后放声哭,爹啊娘啊俺想你们!哭得眼泪鼻涕一大堆,我还懵懂着,就在旁边的草地上玩。
到舅舅家,通常会留下来吃午饭。小姨妈到大舅家吃,大姨妈和娘在二舅家吃。
两个舅舅家挂在一面山坡上。院子下面是石头砌的墙壁,墙壁下面长着很多椿树,再向下是小马路,马路外面是石头水泥大坝,宽宽的河道里都是大小不一的卵石。一到雨季,来自上游的水就会把卵石一股脑盖住,不断地向前推动,也把新的带来。
每年这时候,舅舅家院子下面的椿树也正挂着数不清的椿莲子。我和大我几岁的表姐表哥一起,站在石墙上面,大声说:“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表哥人大力气大,总是会拿了带钩的长杆子,伸到某一棵椿树上,将其中一根树枝折断。我们几个一起,把上面的椿莲子捋个精光,拿手里,一边说“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一边跑到大人面前耍。
娘说:“这样会损坏椿树,你们这群孩子啊,咋不知道爱惜椿树呢?”舅舅和妗子看着我们笑笑,说:“孩子,就是贪玩的,没事儿。”
下午跟着母亲回到自己家,我还拿着几串椿莲子。
我六岁那年春天,嫁到邻村的姑姑忽然回来了,从我们家一侧的巷道里,拿着一只小拨浪鼓,走到我面前,说:“平子,姑姑给你买的!”我接住,使劲摇起来,咚咚的鼓声在春天的院落里格外清脆。娘看到了姑姑,热络地说:“你姑姑来了,献平,快叫姑姑。”我叫了姑姑。
小小的拨浪鼓,两面打磨得白而光滑,绷得很紧的牛皮,上面带着一个用红绳儿栓了的小鼓锤,还带着一绺儿红缨儿。我欢喜得不得了,连饭都没有兴趣吃了,一个劲儿地摇着,在院子里跑着。
姑姑没有在我们家吃饭,母亲端起面条给姑姑,姑姑好像说吃过了。在门墩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母亲喊我说:“姑姑要走了。”我收住脚步,姑姑摸摸我的头说:“姑姑送你的拨浪鼓好玩不好玩?姑姑好不好?”我说:“好玩好玩,姑姑很好很好。”
姑姑的小拨浪鼓让我的童年时光幸福了好多天,甚至睡觉的时候,还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后来,母亲和姑姑吵架了,吵得很凶。回到家里,母亲把小拨浪鼓硬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朝着姑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从那儿之后,我就不见了小拨浪鼓。我哭着向母亲要了好几次,母亲总答应给我买,可买着买着,我就长大了。
摘榆钱儿
村庄周边有很多榆树,一棵棵,一丛丛,在春天,闪耀着绿。杏花、梨花和桃花,甚至山坡上的黄芩花,都是热闹的,只是榆树很寂寞,偶尔会有漂亮的鸟儿去榆树上歇一会儿脚。直到榆树叶子长大了,其间缀满了铜钱模样的榆钱儿,嫩嫩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的时候,村人们才把眼睛对准了它们。
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不久,冬天刚刚过去,家家户户的存粮就不多了。特别困难的,早就吃干了缸底,找人借着吃了,等秋天粮食下来,再还上。
春天,人们就开始了野菜的盛宴。先是挖着吃苗苗草和甜甜菜,等榆钱儿长大,就拿着镰刀和长杆,向着榆树进发。娘说,榆树上最好吃的就是榆钱儿,再就是榆树皮,剥下来,晾干,放在碾子上碾成面粉,掺在玉米面或荞麦面里,吃起来很滑。
有一天,就要黑了,母亲领着我,挎着篮子、拎着长杆,悄悄地向白天观察好的榆树走去。山坡很陡,她在前面探着身子向上爬,我在后面四肢着地儿地爬。娘俩呼呼地喘着粗气,到白天观察好的一颗大榆树下面。趁着星光,娘抬头向上看看,说:“幸好还没有人摘过,榆树钱儿很多。”
母亲叮嘱我就在树下,哪儿也不要去。怕我乱跑,娘说:“山里有狼,狼最喜欢吃小孩子!”我吓得就要哭了。娘说:“狼怕大人,只要你不乱跑就没事儿。”我赶紧点头。娘还说:“一会树枝掉下来,你要看着,别砸到你!”我也嗯嗯着答应。
娘脱了布鞋,像猴子一样沿着粗大的树干向上爬。母亲爬树的姿势不好看,甚至还有些丑陋。两条腿弯着,两只手使劲儿抓着树干,屁股突出。可母亲根本不会想到这些,能采更多更好的榆钱儿,够一家人吃几天,比什么都强。
榆树高高大大,在母亲的攀爬中轻轻摇晃。爬到榆树分叉儿的地方,母亲坐稳,从后腰取下镰刀,开始砍树枝,哐哐的响声在渐次加深的夜晚显得格外空旷。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地面上落了好多树枝。母亲在树上直起腰来,四处看看,实在够不着能砍的树枝了,就找一个空地,把镰刀扔下来,然后顺着树干轻快地爬下来。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在天空中不知好歹地闪着,旁边的草丛中传来鸟雀睡眠的声音,还有风摩擦茅草和摇动树叶的声音。母亲穿上鞋子,对我说:“帮娘拣树枝吧,回家再捋!”我也急忙行动起来,帮母亲拉树枝。母亲拿了根长长的麻绳,呈“一”字形放在茅草上,再把树枝一根根撂上去,把拢好的树枝捆起来。让我拿了篮子,她扛着一捆树枝,手里拖着长杆和镰刀,沿着陡坡向下。
母亲滑倒了几次,我也是。篮子脱手,向下滚了一段,又被一丛枣树灌木拦住。等我们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村庄里已经没了灯光,只有几只狗,对着黑夜狂吠乱叫。
母亲帮我脱衣服,让我先睡,我说我不睡,跟着娘捋榆钱儿。娘说,你小孩子家捋不下来。我坚持,母亲只好不管我。她把那捆榆树枝子拖进家里,拿了小凳子,坐在煤油灯下一节节地捋。我也拿了凳子,坐在母亲一边捋。可把手都捋疼了,榆树叶子也还好好的。娘说,你快去睡吧,别在这糟践榆钱儿了。
我趴在炕上,看母亲捋榆钱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屋地上放着两大篮子榆钱儿。母亲说:“今儿晌午咱吃榆钱儿饭!想不想吃?”我说:“想吃。”母亲笑着给我穿好衣服和鞋,把我放在地上,又看了看那两篮子榆钱儿,叹了一口气,说:“太少了,这能吃几顿?”
中午,我在院子里玩,榆钱儿和玉米面混合的香味就飘进了鼻子。再过一阵子,母亲掀开锅盖,看榆钱儿饭熟了,就倒了一点食油,用勺子放在火上烧热,又放了一些花椒和葱花,还有白盐。给我盛了半碗。我拿着勺子吃,觉得很香甜,尤其是榆钱叶子,嚼起来特别柔韧,有一种清香味。
到下午,还是榆钱儿饭,不过是中午剩的,榆钱儿已经变成了黑色。我有点不想吃,母亲就给我下了一把挂面,撒了点香油和葱花,还有盐。收拾了碗筷,母亲提着猪食桶子去屋后喂了猪。就要拴门睡觉的时候,一个人进来了,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我看到了父亲。
一个人的正午
那一晚,父亲从很远的水库工地回来,带了好多香烟、糖块,还有一包一包的雷管和炸药。母亲说:“你吃饭了没?”父亲说:“这么晚了我到哪儿吃饭去?”母亲说:“我就给你做去。”
母亲做饭,父亲打开屋子中央的双层抽屉,将香烟和炸药分开放了。叮嘱我说:“你小子可不要乱翻,那是雷管和炸药,很危险。”那时候,我正在吃糖,还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糖块挑挑拣拣,把认为好吃的放在自己的布兜里,不好吃就暂且搁下。
父亲又大声说:“你听见没有?”我回过头来,看到父亲略带怒气的脸,赶紧说“我知道了”。我又问:“爹,到底有多危险?”父亲说:“就像《地雷战》里炸日本鬼子一样,轰的一声,就把人炸飞了。”
父亲对母亲说:“水库修好了,再也不用去了。”母亲说:“就在那儿还能挣些钱回来养家,不去了,以后干啥呢?”父亲说:“回来种地呗!”母亲说:“村里就那么一点地,还不够俺一个人种!”父亲说:“不种地还能干啥?”母亲搓了搓粘了面的手,说:“村里头正在找人放羊呢,要不你去吧。一年也能挣两三千块钱,还给几袋面和大米。”父亲点了一根烟,坐在炕前的小凳子上,没有吭声。
第二天,家里都是和放羊有关的话音,在我耳边绕来绕去。到傍晚,父亲就做好了放羊的铲子和皮鞭。村里同意把各家各户的羊拢在一起,让父亲放了。
奶奶说:“俺小子放羊绝对是个好手,除了他,村里再没有合适的了。”爷爷说:“俺小子放羊,羊绝不会有啥闪失的,这孩子心善,对人好,对羊也好。”
再一天早上,父亲起得早,穿上衣服,脸都不洗,带了铲子和皮鞭,就出去了。从那天早上起,父亲正式接管了羊群。中午,母亲说:“你到山上给你爹送水和干粮去吧。”我说:“山很高,我爬不动。”母亲说:“你都七岁了,该替娘干点活儿了。”
母亲一边说着,很麻利地将烙的饼子和水装进花布袋里,把袋子挂在我脖子上。
后山,我还是很熟悉的,父母亲带我去了多次。去收坡地的庄稼,还有给牲口割草,打栗子,摘柿子和核桃。父亲放羊的地方我虽然不大确定,但范围大致就在后山。
我脖子上挎着饼子,还有一罐头瓶子热水,出了村庄,一直向后山走,嘴里嚼着父亲带回来的糖块。暮春正午的太阳很热,在家里还不怎么觉得,走一会儿路后,感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连头皮都发烫。
后山长长的河沟里满是卵石,大的比一间房子还大,小的就像我攥紧的拳头,石头下面是粗沙。河谷中间,有一条溪流,水很清,但很凉,即使夏天,也炸(方言,使……冰凉的意思)手。河沟两侧,是高高的山坡,阳坡草不少,石头也多,到处是高高低低的悬崖。石头下面住着蝎子、蝎虎、蜈蚣和蚰蜒,还有冷不丁吓人一跳的花蛇。裸露着的褐红岩石形似野兽的血盆大口。悬崖下面,还有很多枣树和紫荆灌木。背坡见阳光少,泥土和空气很湿润,簇拥的草柔软地紧贴着土皮,草中间有很多药材,像柴胡、田七、黄芪、桔梗等,春天,杜鹃、山丹丹、野黄花开的到处都是。
我走累了,钻在一棵栗子树下面乘凉,一阵风吹过,感觉像凉水冲了一样舒畅。山坡上有些鸟们,不停喊着叫着,小小的壁虎匆匆地从我脚边蹿过,一窝窝黑色蚂蚁排着队列把小虫子的尸体拼命往家里拖。
一只蚰蜒不知怎么就爬到了我胸脯上,我惊叫,站起来慌乱拍打。蚰蜒的腿很多,细细的,抓的很牢。我捡起一根木棍,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它划拉下来。母亲说,蚰蜒这东西很邪乎,爱钻耳朵,钻进去,就非要用香油灌,它才会死或退出来。
沿着河沟,我又走了一会,看到飘在阳坡上的黑色羊群,羊们蹬下来的石头从山坡的最高处,轰轰的,碰撞着火星,冲沟底奔来。我害怕,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脸向上,使劲儿喊爹。父亲听见了,站在羊群上面,大声喊:“你就在那儿待着,不要过来,我下去。”
父亲的声音很大,掠过两边山坡上的岩石、茅草、枣树和野花,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河沟的尽头,又撞出一片回声。我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坐下,父亲从高高的坡顶上走下来,手里拿着铲子和皮鞭,腰里别着一把镰刀,肩上还扛着一捆荆条儿。
父亲哎呀一声坐下来,吃干粮,喝水。抹了抹嘴角,开始捋荆条儿上的叶子,只剩下细细的长长的光杆儿。父亲说,“割了一些荆条儿,冬天闲了编花篓,一个花篓三块钱呢。你背回去,下午我再割一些。”我说我背不动,父亲说:“少背点儿,没事儿,人就是干活儿的。”说着,就把一捆荆条儿搁在我肩上。
羊儿们上山
父亲放羊,我开始上学。同村的几个人说:“你爹就会放羊,最低等和下贱的活儿。”我很生气,反驳说:“你爹还不会呢!”他们哈哈笑,我气急,转身就往家里跑。他们在后面还呵呵大笑。
我对母亲说了。娘说:“就是的,你爹就是会放个羊,其他的也都不会。不像人家老军蛋爹当支书,家里人来人往,好吃的不断。大把头的爹倒卖木材,家里都买了摩托车,牛得跟个乡长一样。还有二黄毛的爹,会给人盖房子,当瓦匠,吃得好,一年也挣好多的大票子。”
母亲这样一说,我彻底沮丧了,没有反驳,闷着头写作业。可怎么也写不好,就扭头对母亲说:“娘,不要让爹放羊了?”娘说:“傻孩子,你爹不放羊干啥,你看,家里吃的用的,包括你上学的学费,哪一点能少了钱?”我嗯嗯了一会儿,啥也没说出来。闷着头吃了饭,撂下碗筷,背上书包,一个人往学校走。
农历五月,麦子熟了,金黄金黄的,摇着沉甸甸的脑袋,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山风一阵阵吹着,麦田里涌着波浪。母亲说:“今儿个你去替你爹放羊,让他回来收麦子。”我说:“我还小,放不住羊,要是吃了人家的庄稼咋办?”母亲说:“让你爹把羊群赶到后山去,那儿没有庄稼,现在有草吃,羊也不会乱跑。”我拗不过母亲,背上书包、干粮和一肚子的不乐意,到后沟替换父亲。
见到父亲的时候,羊群正在河谷里休息,卧在两棵挨着的柿子树浓阴下面,黑压压一片。羊们喝足了水,就开始倒嚼。满河谷里都是它们牙齿碰撞的声音。父亲喝水,吃着母亲做的玉米饼子。见我来了,父亲从兜里摸出几颗杏子,说是从后山沟的野杏子树上摘的,比骡子圈村私人种的还甜。一看到杏子,我的腮帮子就酸水横流了,牙齿痒起来。我吃了一颗,给父亲一颗,父亲说太酸,吃了倒牙。
父亲躺在石条儿上,鼾声比溪水响亮。羊们卧在那儿,很少来回走动。我听着知了和鸟们的叫声,打开新发的课本,找上面的吸引人的文章看。太阳打斜儿的时候,父亲醒来,嘴里发出一声口哨,羊们就开始咩咩叫,一只只站起,抖抖身上的土尘,疏松一下筋骨,准备出发了。
父亲发出第二声“号令”,有两只脖子上挂着铃子的大羊率先迈开四蹄,向着后山走去。头羊的角很美,弯曲向上,粗粗的,长长的,两只角儿合成一个半圆,再分开,向上长,尖儿细细的。它全身的毛也很特别,和腿一般长,都耷拉到地上了。
头羊咩咩地叫着,像是号令,众多的羊跟在后面,像整齐的队伍,有条不紊,蹄子踩在石块上,发出很脆的响声。
父亲说,一般来说,走在最前头的羊不会惹事儿,这儿乱啃一口,那儿胡采一嘴叶子。捣乱的羊经常会走在队伍中间,最滑头的走在后边。
河沟两边,有很多玉米、谷子地和菜地。一不留意,就有好吃的家伙,三蹦两跳地跑进去,逮住玉米苗儿、谷子或菜猛吃几口,待人发现的时候,一颗石块砸来,就赶紧跳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嚼着。有的把嘴伸进地里,能逮着多少吃多少。
因为羊们的好吃,父亲和母亲挨了村人不少的骂。父亲说,羊在春天和秋天快完了的时候最难管,一不留神,就一窝蜂似的蹿到地里吃庄稼了。有几次,羊吃了和我们家有过节人家的玉米和麦苗,人家凶巴巴地找到家里,把母亲骂了一顿。母亲就说,到秋天我赔你们粮食,不要骂了。有的就此罢休,有的继续骂个不休。有关系还算可以的人家,不好意思讲,就干脆在地边栅上满是尖刺的枣树枝子,羊再好吃,也怕刺扎。
远离田地和庄稼,羊们也就暂时安分了,顺着河沟边的斜坡,以画圈的方式,逐步向更高处挪动。父亲说:“你要上到羊群的上面,别让羊蹬下来的石头把你砸着了,太阳快落的时候,就把羊赶回来,我在前面水池子那儿接你。”
我抓着结实的荆条和茅草,从羊群的侧面,爬到羊群上面。刚坐下,就有不听话的捣乱,竟然向栽有栗子树苗的背坡跑去,我一下子慌了,抓起一块石头,使劲朝那两只羊扔去,可我力气小,石块儿还没有飞到坡根,就像突然受伤的鸟一样,扑拉拉地落下了。我捡起一块小一点的,拉开步子,右手前后作势甩了甩,用力抛出去,这回刚好砸在那两只羊的屁股,那两个家伙屁股一缩,大概知道了什么意思,转头回到了羊群。
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看着脚下低头吃草的羊们,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巨大的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细微的风吹动身后的茅草,被羊惊吓的野兔没命奔跑,野鸡不知道藏在哪里,只听见它们咯咯的叫声。不经意的时候,它们又忽然间从身边的草丛飞起来,大声叫着,飞到更远处的草丛。
狼白天一般看不到,除非饿极了,才会出来找东西吃。有几次,羊群在后山河沟里过夜的时候,父亲吃饭回来,看见一匹孤狼在羊圈里横冲直撞。父亲拿起猎枪,想打它,又怕打着羊,就朝天放了一枪,那家伙一惊,身子一纵,跳过羊圈墙跑远了。有几次,父亲打死几只野鸡或野兔回来。母亲不吃肉,我也不爱吃。父亲就自己做了,跟爷爷奶奶和小弟一块吃。
狼这家伙狡猾得很,一般撞不到枪口上。
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时常胡思乱想。小时候,爷爷经常给我说的那些鬼狐故事,几乎都与这面山坡有关。爷爷说:这面山坡某处,蒿草茂密,里面住着一只狐狸精,羊群一到那儿,不知咋回事,就一阵骚动,远远跑开。还说,很多年前,村里一个人在后山根下一棵柿树上上吊死了……这样一想,心里越发紧,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羊们却是一副事不关己,懒得理睬的样子,只顾低头吃草,嘴巴在青草上飞快地移动,决不放过任何一根新鲜可口的草叶。后来,我才知道,羊们专心吃草,是对牧者的一种怜悯和帮助,让一个人跟在羊群后面,歇歇身子,做些其他的事情或是躺在柔软的草上,由着心性胡思乱想。
蝎子的叫喊
蝎子们住在后沟山坡的石头下面,它们颧骨很高,嘴巴塌陷,经年累月不发一声,即使叫喊,也只有覆盖它们的石头听见。小学五年级之前,蝎子们对我一无所知,我也从来没有打搅过它们。十岁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和蝎子谋面。因为值钱的缘故,蝎子们的名声似乎是一夜之间大了起来,一炮走红。
我看见蝎子们在老军蛋家的臭洗脚盆里,头顶的两只浅黄色的钳子左右伸着,细细的腿脚轮番迈动,形似竹节的尾巴尖儿上举着钩状的尾刺。老军蛋一脸得意,说:“别看那不起眼的刺,扎进肉里,就放毒,然后缩回去,它才不管你疼不疼呢!”
蝎子们听不懂老军蛋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熙熙攘攘,一个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蝎子们不过是在妄自尊大,它们再跑,做的样子再凶,也跑不出老军蛋家的臭洗脚盆。怪只怪它们的身体太小了,如果和我一般大,老军蛋就不会站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了。
老军蛋找了一根木棍,伸进臭洗脚盆,在蝎子群里胡乱指画着,一会儿压住一只蝎子的后背,一会儿把蝎子翻个仰面朝天。蝎子挣扎着,对老军蛋的戏弄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是在长满污垢的盆子边上,使劲儿地向上爬。老军蛋却不肯放过它们,有一只特别健壮的家伙,成功爬上盆沿,喘息未定,老军蛋手中的棍子一挑,它就一个跟头栽回去了。
村口传来收蝎子人的叫喊。这些骑着破车子满村庄跑的小贩,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串儿一串儿的,一个还没走,另一个就跟来了,亲戚串门一样,但尽可能分散到不同的几个村庄吆喝着收购蝎子。大人们说,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道道儿。可我所看到的事实不是这样,通常,在栗岩坪收蝎子的是这个人,到和尚沟还是这个人。另外一个收蝎子的人骑着车子来了,这个就赶紧收了袋子,把车子骑得飞快,从另一条路上跑了。
收蝎子的推着车子,在马路边儿上扯着嗓子喊:“收蝎子了,收蝎子了!”吆喝声在村庄里缭绕。这时候总会有人搭腔,问咋收的,那人停下车子就喊:大的一只五毛,小的两毛,半大的三毛或者四毛!捉了蝎子的半大小子就蹿出家门,站在路边上招呼收蝎子的快来!收蝎子的老远儿看见听见,就骑上车子,也不管路面的石头蛋子和洋槐葛针,卖命地蹬着过去,看货论价。老军蛋、黄毛鬼、朱娃子等捉蝎子的能手就蹲下来,睁大双眼,仔细瞅着,生怕收蝎子的少数一只。接过钱,手指往舌头上一抹,一块两块,两毛五毛地点。个个脸上都有光芒在闪。收起钱,老军蛋、黄毛鬼和朱娃子就嚷着下午到哪儿哪儿去捉蝎子。他们眉飞色舞,指手画脚,神态就像书上舍身炸碉堡的英雄董存瑞或者小英雄雨来。
蝎子贩子跨在自行车前把上的厚塑料袋子里装的都是蝎子,一只只压在一起,黑黑糊糊的,如果不动,倒像是装了半袋儿黑土。
老军蛋、黄毛鬼和朱娃子卖蝎子的钱让我眼红,花花绿绿的纸票子,往兜里一塞,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我跑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院子里用簸箕簸着晒干了的瘪麦粒,头顶的毛巾上落着一层黑黑的土尘。我对母亲说:“我也要去捉蝎子!”母亲转过脸来,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俺平子知道帮着家里做事儿了,这才是好孩子。你爹累死累活地给人家放羊盖房子,一天才挣十几块钱,你一天不多,捉十个蝎子相当于你爹半天的工资了,就是怕你被蝎子蜇。再说,山也高,你爬不动。山上还有人捉蝎子,要是扔下石头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说,娘,不要紧的,你给我做个镊子,看见一只,捏住往瓶子里一扔就行了。我爬高些,不让石头砸中我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醒我,一边让我洗脸,一边洗刷了盛咸菜的小玻璃瓶儿,随手从墙壁上的筷桶取出一根竹筷,用菜刀从粗的那头劈下,到筷子中部停下来。再找一段不长的细铁丝,在劈开的筷子中间绕上几圈儿,一个捉蝎子的简易工具就做好了。
老军蛋、黄毛鬼滑头,故意把我往没有蝎子的坡面上带。他们总是在坡根转,等我爬得老高了,他们就像兔子一样滑下来,到河沟后,嘴里响着一串戏弄的笑声,跑到另一面山坡上去了。我想去,可他们总把石头翻得滚下来,飞快滚动的石头和静止的石头相互撞击着,满山遍野都是它们的响声和浓重的硫黄味道。
我只好从背面山坡向上爬,一边翻着可能压着蝎子的石块,等我接近他们的时候,老军蛋和黄毛鬼已经抓了十多只大蝎子了。
再以后,我不敢跟着他们了,就和比较实在的建民一块儿。和老军蛋、黄毛鬼他们一起的时候,我也看出了些门道——蝎子一般都栖身在阳光照的比较多的地方,覆盖它们的石头要有点缝隙,一般用手就可以翻过来。
中午天气比较热,蝎子都紧贴在石头上面,翻石头的幅度要大些。下过雨后,藏在深洞和巨石下面的蝎子都要出来晒太阳,这是捉它们的绝好时机。那些深陷泥土的大石头下面,看起来不像有,用短钎撬开,说不定就是一个蝎子家族,多的有上百只,少的也有十几二十只。
可是我每次捉的蝎子都很少,有时跑一天,吃掉两只大饼、一壶糖开水,傍晚回来才捉了两三只,可老军蛋和黄毛鬼平均每天都是五十只以上。我心里总有些不服气,可是蝎子们并不理解,它们变着法子躲着我,跑到老军蛋他们眼皮底下。
后来跑得很远,到南盘老长城那面山坡上,几乎一块不落地翻石头,可捉的蝎子还是少得可怜,怎么也不好意思迈进家门。那次和母亲一块去卖蝎子,几个妇女相互打问谁家的儿子捉的多,卖了多少钱。母亲实话实说,俺献平一个夏天捉蝎子卖了二十五块钱。
其他几个妇女就笑,牙龈都红艳艳的。有的说,你家献平没那个外财命。母亲虽然很没面子,但从来没有因此数落过我。
我听到了,心里也难受,有天中午,看田地里没人活动,我一个人去翻地沿边儿的石头,希望找个几只蝎子。没料到,正翻一块石头的时候,一只半大的蝎子就藏在石头底下,我手指刚刚摸上去,它的尾针就命中了我的右手食指,那一瞬间,我感觉像遭了电击一般,脑子轰的一声,疼痛传遍了全身。
我娘呀娘呀地喊着疼,回到家里。母亲听见我的哭声,急忙跑了出来,眼瞳里满是惊恐。
母亲说:“蝎子没娘,越是喊娘就越疼。”
“蝎子怎么没娘?”
母亲告诉我,蝎子生出后,没东西吃,就把自己的娘分着吃了。这是残忍的,它的食母行为让我吃惊,“娘”这个称谓可能是它们致命的弱点和良心的滴血伤疤,不允许别人提起。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取出白线,使劲绑了手指,用针尖刺了一下,使劲一挤,一股清液溢了出来。母亲说那是毒液,挤出来就没事了,不要喊疼,就当蝎子报复了咱一下。
我们的新居
好像就在一场雪之后,新房子就站起来了。它按照父亲母亲的意愿,离开了我们都不喜欢的村庄,在向前两里的一处向阳坡上——母亲找的地方,又经过风水先生堪舆。先是到山里撬打了石头,再用架子车拉回来,砌了地基。趁着冬闲,找人帮忙垒起了房屋。铁锤和钳子叮叮当当了一个腊月。
雪很快就化了,天气也暖和起来,趁着农忙还没有开始,父亲和母亲拿了撅头,挑了荆篮,到一边的黄土岭上刨了黄土,一担一担,挑回来堆放在院子里,如此重复了两天时间。所需的黄土足够了,如果堆在一起,完全可以达到房墙的高度,但必须摊开来,并在它们上面挖出池塘一样的坑。
一个好天气,父亲就找了二十来个不错的乡邻,挑水,掺了麦秸,将黄土和草芥和成黄泥,再用荆篮子吊到房顶上,一层一层抹了,再盖上石板,不到一天时间,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又请了木匠,在新房子里面,抡起刨子、凿子、宽斧和锯条,做了门和窗户,装了玻璃。正月还没有过完,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这时候,白天的阳光热得叫人脱掉棉袄,傍晚,细碎的霜花悄没声儿结在了窗玻璃上。
新房子一共三间,坐落在向阳坡地上,显得有点孤单。夜里,以往邻居们长一声短一声的喊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走过山岭、荆柴、茅草和屋顶发出的尖锐之声。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连从老房子一起搬过来的猪猡和鸡,叫声中也有了一些变化,哼哼声大得出奇,也多了颤音……父亲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出这些变化,他们两个时常站在一边的山岭上,看自己的新房子,表情忧郁,或者轻松和舒展。
我和弟弟的心情空前兴奋,尽管新房子里面还弥散着浓重的黄土气息,烟熏火燎的,白白的墙皮上渐渐有了一些黑黑的垢迹,到处都还散落着碎石、干泥和草芥。但相比老房子,它已经足够敞亮和新鲜的了。早晨,曾经的村庄还残存在阴影当中,鸡鸭和毛驴们开始躁动,早起的人打着长长的哈欠。而我们还躺在炕上,我和弟弟的身上,就有了阳光。正月的阳光,落在杜鹃和牡丹的被子上面,也落在我们的心情上面。我和弟弟常常赖在被窝里,各自伸出手指,抓挠对方,两人咯咯大笑,也会因疼痛而恼怒,大哭出声。
站在院子里,新鲜的土还没有踩硬,尤其是边缘地方,还留着好多的草根和枯枝,浮土松软,一踩就是一个脚印。父亲有意识地去那里踩踩,脚下用力,一遍一遍;也叫母亲、我和小弟去踩。我们当然乐意,尤其是我,对这样的不用力气而有乐趣的活计,做起来总是十分快乐。不几天时间,我和弟弟的小脚就把它们踩得找不出任何痕迹了。
院子外面的旱地里,杂草疯长。苗苗菜、猪耳朵、黄芪和党参等药材见缝插针,从地沿的石头缝儿里挺出颈叶,新鲜的叶子在风中忽闪着初春的太阳光芒。我们端着饭碗,蹲或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面,一抬眼就看到了它们,还有一些昆虫,在湿润的表面上快步爬行。冷不丁地会冒出几条花蛇,从草丛中蹿出,又在草丛中闪没。还有从后山跑来的野兔、野鸡和笨重的山鼠,在下边的麦子地里悄悄作业。这一年的三月,父亲用铁丝套了好几只肥硕的野兔,还捎带着勒死了三只山鼠。
春天正式蓬涌起来后,不大的村庄到处发绿,灿烂得像油画,就连村口那棵即将老死的槐树上面,也舒展了几根新枝。房后的草,一边的榆树灌木,旁边的旱地,到处都是春天的颜色和声音。在它们的喧闹和衬托下,我们的新房子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它高高地耸立在春天之上,没有依傍。我们也时常看到从前的老房子,那些梧桐、洋槐、椿树、桃树和梨树都已经超越了它们,在房顶上,婆娑着大片的阴凉。
父亲说,种些树吧,母亲也说,种些树吧。我和弟弟也说,种些树吧。可具体种些什么树呢?一时拿不定主意。母亲说,院子里面种些苹果树、桃树和梨树好,孩子们有东西吃。父亲说,房后种些洋槐树、椿树和梧桐,将来可以打家具用;我们说,种些松树、竹子和山楂树吧,又好看又好玩,还能吃上笋子和果实。父亲说那儿去找竹子呀?咱这儿土壤不适合,长不成。而我和弟弟坚持要试试,母亲就说,石盆村赵起立家院子里长着几棵竹子,啥时候我去问问看。
几天后,那些移植而来的树木,离开了土壤,不到半天时间,叶子就蔫了。我和弟弟看到的时候,父亲正把它们往树坑里面栽放,我们帮着提清水,一桶一桶往里倒。父亲说行了行了,我还觉得不够,似乎水比土壤重要。我们的植树活动断断续续了一个春天,房前房后就有了一排摇曳的树影。有的树木虽然复苏得慢了些,但有足够的水和我们的关心,它们的生命很快地舒展起来,向着更大更高节节长成。
大树和我们的生活
那些树已经栽了好久,我亲手栽的,也亲眼看见了,但没有确切的印象。我好像一直在有意地忽略它们,反过来说,它们也在忽略着我。而现在,它们长成,我也长大了。在某年正月的一天,我们相遇了。似乎是第一次相遇,其实,它们在那里长了好久了。我也就在它们的身边,日日时时看着,甚至还在它们身上用刀子刻下自己的名字……而今,它们已将我的名字掩盖了,用并不坚硬的皮肤,将一个人的名字收缩到了时间里面。
早上起来,父亲拿了锯子出门。那锯子被太阳一照,就泛出明亮的光,照在我和一边的母亲身上。我第一次看见那种凶恶的工具,足有六米长,半尺宽,一个接一个的齿子像小人书上的魔鬼獠牙。
父亲要干啥呢?正想着,母亲问了,父亲指了指院子右边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说,把它锯了!
梧桐树发育太快了,没几年时间,它就树叶婆娑,躯干粗到了水缸的程度。上面的枝杈很多,但有很多干枯了,最显赫的一枝,就是它的头颅了,原先青色而略带黑色碎斑的肢体变得特别黄脆,在冬天啸叫的大风中,吱吱呀呀地响,尤其在夜里,声音吓人,落在地面上,有点魔鬼脚步声音的意味。我很是惊惧,常常被它们吵醒。而早晨,那些枯枝就成了我们这一天做饭的柴火了。母亲觉得挺省劲,好像天赐的一样。
父亲说要锯掉,我觉得不可理解,以致他叫我帮忙拉锯,心里还有点别扭。看我不高兴,父亲就说,这树里面空了,再长下去,什么材料都不成。还不如现在锯了,还可以解成几块板子,做家具用。我说,咱家的家具不是很多了吗,还做家具干啥呢?父亲有点不高兴,侧脸瞪了我一眼说,给你娶媳妇用。
我哦了一声,就再没有出声。
父亲叉腿坐在左边,我坐在右边,中间是梧桐树,锯条横在树的最底部,我们各捉了一边,一推一送,锯齿不断深入树木。第一个回合,它就流出了青色的树脂,淅淅地,亮亮的,像口水一样,噗嗒噗嗒地滚在树根的泥土上。而我们的锯齿不依不饶,沿着新开的缝隙,一左一右,向着它的中心和另一面,甩着白色的锯末,凶猛挺进。
梧桐树的质地柔软,自然当不了大梁,倒是做桌子面的绝好材料。我们锯的时候,父亲就说,这棵树,要是没有被虫子蛀过,差不多能解成三个写字台的桌面材料。我抬头顺着树身向上看,它仍旧纹丝不动,满树的枝杈向着各个方向,新鲜的骨节隐约着,里面蜷缩着春天的叶子。锯齿过半的时候,它似乎觉察到了,突然歪斜了一下,朝我们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不能坐着锯了,需要蹲下来,它倒的时候,也可以及时跑开。而它却又静止不动了,还是原先的样子。父亲说,把锯拉平,要不然就夹住了,抽不出来。我说会不会向房子那边倒呢?父亲说,应该向着院子外面的田地。母亲在一边却说,还是用绳子拉住一点吧,啥事儿都有个万一。
我脱了鞋子,像猴子那样,爬到树冠分叉的地方,老梧桐树晃了一下,我一阵惊惧,父亲和母亲同时叫了一声。树又不动了,我才继续向上爬。好不容易爬到足够的高度,父亲拿了麻绳,使劲儿扔了上来,它还是纹丝不动。我伸手接了麻绳,按照父亲的意思,拴在向西的一根粗枝干上。
我们继续锯,锯齿还没有完全穿透它的身体,它就倒了,轰然一声,落在还没有点种的田地里面,就连那根最为粗壮的枝干,也断成了几截,断裂之处白茬儿耀眼,干枯和翠绿的细枝碎了一地。父亲说,这下又有柴烧了,母亲说,这树长了这么多年,现在把它锯了,真有点可惜。我在一边看着一地的树木,有一些快感,还有一些惊愕。
把树枝收拾完毕,天色也晚了,初春的空气里有一些温热和粘人鼻息的味道,而那棵树不在了。端着饭碗,我一直朝那里看着,除了白白的锯茬,什么也没有了,心里忽然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父亲说,撒上一些湿土,它还可以滋生一些新枝条,几年之后,就又是一棵大树。而母亲说,梧桐树只能做桌子面,不如栽一棵椿树,要给继平盖房子了,当梁当门板都好。
而椿树苗不像梧桐树苗那么好找,尽管山后边不少,可大都不太直顺。第二天早晨,父亲扛了镢头,到石盆村里转了大半晌,带回来一棵椿树苗儿,还没有我高,但很直顺,新发的叶子已经露出了嫩黄色的脑袋。
父亲把敷在梧桐树跟上的湿土用扫把扫净,不让它再滋生枝条了。又在一边挖了一个坑,提了清水,先润了底下的干土,把椿树苗儿放在里面,我铲土,一锨一锨地填,父亲不时用脚踩踩浮土。一会儿工夫,一棵树就又竖在了我家的院子里面。
不过几年,新生的椿树顶替了那棵老梧桐的位置,时间一长,发芽展叶,很快长大长粗了。这时候,我早就把那棵老梧桐忘了。但老梧桐树地下的根系很顽强,不断地伸出新的枝条,我们把它们砍掉,或者踩死。
再一年冬天,家里请了木匠,叮叮当当做起家具。那棵死了的老梧桐已经干得可以用手指敲出响声了,不到十天,就变成了我们家崭新的写字台和橱柜的一部分。至于它留在院子里的根,就像我们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内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异常枝节。
我爱过的乡村女子柳如燕
夏天正午,阳光在西边山坡上晒焦了绿叶,青石的房顶和梧桐的院子里爬满了黑色的蚂蚁,很多的灰雀在柴草堆上飞来飞去。柳如燕和她的父亲出现在我家门前,好像是刚刚干活回来,汗水满头满脸,衣领和袖口上还带着一些碎草芥。他父亲坐在我家院子里,柳如燕从我母亲手中接过开水碗,小嘴巴吹皱了白白的开水,小口喝。我坐在门槛上,觉得她吹开水的样子很美。她父亲说,你儿子要是跟俺闺女岁数差不多,咱们做亲家挺好。我听见了,转头盯着柳如燕的脸,她也转头看见了我。她本来被太阳晒红的脸颊更红了,真的跟火烧云一样。
柳如燕的眼睛很美,睫毛长得可以做扇子。从那后,我常常想,我要是真的娶了她的话,每年夏天,就不要再买蒲扇扇凉了。那时候,我就坐在她的旁边或怀里,她眼睛眨巴眨巴,我就会觉得很凉快。
有一次,母亲打我,我跑到院子里说,娘,你别打我了,我都是有媳妇的人了。人家看见笑话哩。本来怒气冲冲的母亲一下子乐了,笑得弯下了腰,蓝方格布衫不停抖动。
那时候,柳如燕读小学五年级,上学放学都从我们村前的马路上经过。大人们说了之后,呵呵一笑就忘了,但我记得清楚。每天到马路口,等她上学和放学。夏天,我一个人坐在被太阳烧热的石头上,托着下巴,等她出现。有时候去得早了,我就拿一根木棍,找几眼蚂蚁窝,把它们破坏掉;或者注意坡上的草丛,期待发现几个鸟窝,最好有鸟蛋。有一次在附近的老栗树上发现一个鸟窝,我爬上去掏,突然窜出来一条花蛇,忽地一下钻到我的袖筒里面,我惊惶失措,摔了下来,我被闻哭而来的母亲拉着往家走,而柳如燕背着碎花布书包刚刚出现,手里提着的罐头瓶子晃来晃去,低头和另外一个女生很亲密地说着什么。
再一年夏天,我也背着书包,走进小学的门槛,而柳如燕却到乡中学读书去了,据说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较好,她父亲想让她考个中专,毕业可以做中学教师。可几年后,柳如燕并没有遂了她父亲的心愿,而是跟着父亲学果树修剪。我在村里果园见过她一次,她好像满脸的忧郁,长长的睫毛上总是挂着一层雾水。
我故意从她身边走过,使劲咳嗽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头。
我黯然。直到读中学一年级,我还念念不忘柳如燕。
十五岁那年春天,电力局开始架设通往我们村的市电线路,虽然向村人收了不少钱,但大家都没有怨言。施工队人手不够,就聘请了村里的闲壮劳力,主要是栽电线竿子。有一天放学,我看见柳如燕也在施工人群中,上衣鲜红,头发高缯,斜着的身子挺拔饱满,像一张充满弹性的弓。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了起来,那么多人在喊叫,我却听不见,干活儿的柳如燕在我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美感。
没过多久,我听说柳如燕和电力局的一个职工谈恋爱,经常不回家,和那个职工住在村里。我有点愤愤不平,逃了几次课,专程跑到施工地点,去看柳如燕,想把那小子当面骂一顿,可又怕挨打,只好从远处看着。她总是站在高高的水泥线杆下仰着脸往上面看,在上面接线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很漂亮,最突出的一点是脸蛋很白,像面粉一样。
而柳如燕好像总是在哭,有几次,我亲眼看见她捂着脸从马路上跑过,脚步趔趄,头发凌乱。在路上遇见,我突然发现柳如燕瘦得吓人,颧骨高耸,白白的脸上满是泪痕。我想说点什么,还没有想好,她就走远了。等线路架设完毕,通电的那晚,村里干部在乡饭店请电力局的人吃了一顿,柳如燕也去了,但没有吃饭,一个人站在饭店的门前的石桥边上,不断地往挂着门帘的饭店门口看,猜拳行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我从中学出来,远远就看见了她,走近时,我想问问她饿不饿,努力了几次,但没有勇气说出。
后来,是柳如燕出嫁的消息,婆家在五里外的郭庄村。那是1990年正月初六。我们放假在家,人出嫁和娶媳妇,我常常去看热闹。男方迎娶她的时候,我坐在她家左边的一座山岭上,扯了一根焦黄干枯的茅草放在嘴里咬,淡淡的苦味弥散开来。上午11点整,柳如燕穿着一身绣着黄花的旗袍,头顶一块红色头巾,被一个长相很凶,门牙外露的妇女搀扶着,下了院子右边的青石台阶,低头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很多孩子大声叫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低纵连绵的沟谷里炸响,很多的乌鸦飞起来,遮住了本来就很稀薄的阳光。
柳如燕出嫁引发了我的伤感,但村人说:柳如燕终于走上了正路,一个乡下闺女想进城给人家当媳妇,比登天还难!
可没人知道我的心思,她们说的时候,我躲在一边,抓起一块黑色的卵石,使劲投向流水干涸的河谷。高考后的那年秋天,我跟着父亲在庙坪地干活,柳如燕的父母也在。正干得热火朝天,听见有人喊娘。柳如燕母亲起身答应,我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站在马路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我想那就是柳如燕了,她的声音显然粗糙和沧桑了许多,但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走近的时候,我侧身看见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黑红了,大大的眼睛显得浑浊,长长的睫毛不见了,眼神很迷茫。我有点惋惜。我再看,却发现,她两眼一边,居然也有了皱纹,细碎的,像是那年冬天落在沙土地上的草芥。
她男人在后面跟着,穿着一双黑色皮鞋,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脚掌上带了一大块湿泥。他提腿甩了几下没甩掉,转身走到地边,在一块突起的红色石头上蹭了下来。我父亲也看到了,等他离开,用手掌把那块湿泥抠下,顺手扔在了自家地里。
在雷声中惊醒
沉沉的黑夜是对大地之上的风物和生命的轻浮覆盖。在梦中,我一次次地从高高的悬崖坠下,尔后上升,如此往复不止。我沉重的肉体在晕眩和恐惧中惊叫出声,这样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贯穿了我少年的全部睡眠。我想阻止这种无休止的坠落和上升,可是没有人来挽救,哪怕是就睡在一边的父母和兄弟。
半夜,蓝色幽深天空中,比黑夜还要沉重和漆黑的乌云从四周的山顶奔涌而来。我似乎听见众多马蹄的声音,众多的神仙和妖精追逐击打的声音。接着是闪电,犁开大地的光亮,带领缓慢的雷霆,在村庄和众人睡眠的上空炸响——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大的声音,从虚无的空中,上帝或者宇宙的内心,穿过谁也看不穿的浩渺而庞大的空气,暴怒的神灵一样,来到我的黑夜。
这就是雷声,惊醒的刹那,感觉到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空中凝结,展开姿势,从黑夜的头部,撕开了村庄和四周的山峦。我从未见到过那么凌厉的姿势,它是一个杀戮,巨大的恐吓和震慑。它让我惊醒、颤抖、心脏奔突。在我的意识中,雷声是一个警告,是惩罚的由头,是瞬间的打击和坚决的毁灭。
我哭了,往母亲的被窝钻,母亲也醒了。没有阻止我,我蜷着小小的身子,在她温暖的被窝里,贴着她的身体。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安全。而雷声不歇,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用被子捂住头脸,它们锋利的怒喝丝毫不见削弱。我总是想,它们不针对其他生灵,只是针对我。
这种心理让我对母亲产生了怨恨,她为什么总喜欢用那些被雷劈死的忤逆之人作为事例,来对我进行教育引导呢?有几次,还特地带我到砾岩村的龙王庙看上天惩罚恶人的壁画。天长日久,这些东西就成为我最初的心灵粮食,一颗颗,一粒粒,从母亲的嘴巴中一点点地进入到我的内心,逐渐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从六岁那天初夏开始,每每打雷,我就感到恐惧。总是待在距离母亲不到一尺的地方,不敢离开,惊惧的眼神看着撕开黑夜或者阴暗白昼的闪电,整个身体和内心在暴烈的雷声中嗦嗦颤抖。
我知道总有一些事情对不起母亲的,比如说不听话,要什么马上就要得到,一刻都不等,也不管父母到底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足够的钱帮我满足心愿。多次反驳了他们,有一次偷拿了母亲五块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不到半天时间就不见了。母亲生气,打我,强行把我带到龙王庙,指着那些被龙爪撕裂的恶人的身体,淋漓的鲜血,警告我说,要是再不听话,偷拿家里的钱,就会像那些人一样。
闪电和雷声成为我的可怕噩梦,在雷声中,我总觉到有一些强大而凶猛的事物,在用恶狠狠的眼睛盯着我,残暴的指爪随时可以捕捉和撕裂我的身体。有母亲在,恐惧还不那么隆重和热烈,我知道,只要靠近母亲,再凶横的神灵也不敢伤害我,它们怕连累到我母亲。母亲善良,是好人。它们不可以也不敢的。而母亲和父亲不在家时,雷声袭来,我关紧房门,自己抱紧自己,在闪电摇动的房屋中,瑟缩发抖。后来有了弟弟,我想他小,没有罪过,我抱着他,在炕上,弟兄两个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号哭着等着父母回来。
雷声贯穿了我在那个村庄的每个夏天。它们来去无踪,没有确切时间。有时候我在地里或坡上,在上学的或者去往别处的路上,它们来了。大雨落下来,我在其中奔跑,在平面或者陡峭的山路上一次次跌倒,泥浆满身。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层叠的石檐是最不可靠的,是雷霆在大地上的巢穴。它们虽然可以遮挡大雨,但是不怀好意,善良只是表面,内里却包裹着欺骗和毁灭。
即使在人多的地方,我仍旧害怕,我总是想,再多的人也抵不住母亲,他们大都像我一样,谁也不足以阻止雷霆,也不会被雷霆饶恕。这样的时光持续到十八岁,一个人在远处,少有的雷霆曾使我感到侥幸和安慰。尽管沙漠的干燥无数次让我流下鼻血,让我在直射的阳光下皮肤皲裂、嘴唇疼痛。大约两年后,隔绝的雷霆复又重来,在异乡的天空,它们的来到令我惊诧。在半夜,我惊醒。先前的惊惧并没有因为长期的疏离而削弱——尤其是连续的雷霆——绝对的警告和惩罚,一次又一次从天庭的花园和牢狱,以闪电的形式脱笼而出,在大地的上空和具体的生命之上轰然而响。
秋天的芦苇荡
从水库一边的山腰上,沿着水渠,可以走到另外一些村庄,甚至更远。村庄唯一茂密的芦苇荡是必经的地方。秋天,我和父亲去放水浇地,钻到大坝下面打开水闸,积攒了一个多月的大水便轰然而出,携带着上游河道的泥垢、浮草、人们身上的汗液、洗衣粉乃至妇女被河水稀释的经血。被水泥的渠道限制,拨开两边垂头低掩的蒿草,一路向东。
渠水不断向前,水头像蛇吐出的信子,舔着渠底焦白或者湿润的沙土,它不断地探进让我感到愉悦。通常,父亲从另一面山坡上的马路径自向前,我跟着渠水,或者让渠水跟着我。孩子一样追逐和被追逐。路过的田地,冬麦破土而出,青青的身子在表面发白的泥土上,在徐徐展开的秋风中摇晃着身子。
柿子树叶片凋零,余下的在晨霜中颜色粉红,远看上去,像是一群穿着红绸衣服扎堆儿嬉笑的妇女。核桃树的叶子颜色发黄,留在树上的那些则呈墨黑色。它们被霜打过的身体充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压抑的愤怒。大片的洋槐树早就干枯了,满地的碎叶子被羊只一次次拣食和践踏。对面村庄到处都悬挂着金黄的玉米穗子。马路上偶尔的机动车转过一个山头,又转过一个山头,突突的声音在河谷两边的岩石和悬崖上跌宕。
渠水和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在山坡上,水声、脚步声和杂草摩擦裤腿的声音只有我们自己可以听到。走着走着,芦苇荡就要到了。秋天的芦苇根根白发,蓬松的绒毛在风中摇动。远看像是一群老者在集体运动,像古代老迈的将军窃窃议论。它们高挑的身子相互击打,匕首一样的叶子在风中相互切割。我远远看见,有些紧张。不是害怕芦苇,而是害怕潜藏其中的众多的蛇。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路过,不到一公里的芦苇荡边上奔窜或者卧着好几条颜色不同、粗细不一的水花蛇。
我总是觉得,蛇是可怕的,它们拥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灵性,强大的集体主义和坚决而又彻底的攻击性。祖父给我说过很多关于蛇的故事,说到了二十岁那年被蛇精娶走的栓柱爷爷,不小心用铁锨斩死一条小蛇而遭群蛇围攻的四奶奶,还有一直潜藏和游弋在村后水井中那条头上长角的大花蛇。
对蛇天生的惊惧和害怕导致了那片芦苇荡长久的茂密、壮大和杂乱。除了个别胆子大的人偶尔去割些芦苇,回来晾干,编织苇席之外,多少年来,它几乎没有受到过大面积的伤害,一年一年的枯荣。村人并不以为那是一个风景,它的本质,只是人们眼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拉着铁锨,抓着山坡上高高的蒿草,远远离开那片芦苇荡。在爬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心脏突突跳着,大睁的眼睛惊恐着留意每一个草丛。这里是蛇们聚集,交配、孕育和生产的地方,我不敢造次,也不能造次。在离它五百米的高处,我看到,蜂拥的芦苇荡充满了神秘,浓密的根须下面一定活跃着大批的生灵——应当不仅仅有蛇吧。
越过芦苇荡,我重新下到水渠,水走的路是平坦的,它们的速度必然要比我快——它们已经走出了好远,沿着浑浊的渠水,我在渠沿上快步向前追去,遇到有缺口的地方,就铲了带草的泥土,厚厚地封住,也一次次地把漂浮其上的断草捞出来,扔在其他的草上。
渠水到达麦地的时候,也是暮秋降临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在寒霜上磨着刀子。一些生灵开始退隐,臃肿的大地层层下陷。芦苇荡干枯了,蛇们早就选择了冬眠的去处,它们不会为了这片芦苇荡而与冬天对抗。我再看见的时候,也不觉得害怕了。有一年冬天,村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一个拿了镰刀,从芦苇荡最为茂密的地方开始,锃亮的镰刀贴着冻结的泥土,以最快的速度刈倒芦苇。不到一天时间,浩大的芦苇荡便空空荡荡了,只留下箭矢一样的根茬,一支一支,以荒芜和愤怒的姿势,向着天空和看见它们的人们,说出隐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