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黄昏
我从远处回来,还没有进门,就看到了笼罩在春天之中的阴郁气息,在我们家的房顶和四周。那种气息像是一层灰色的布匹,别人是看不到的,它们从父亲的哀叹和母亲的忧郁中散发出来。更严重地说,这种气息显然源于父母的内心,像冬天里众人嘴里的呵气,一点点积攒起来,逐渐淹没了我们的心情和家居。
最初几天,奶奶仍旧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吃饭、说话和抽烟。她白色的头发被一根长长的木簪拢在后脑,有一部分从前额披散下来,掩住她的一只眼睛,她习惯性地把它们一次次拢在耳朵上。她仍旧有说有笑,乐天派的性格仍旧没有改变——事实上,奶奶患了癌症,晚期,吞咽不畅,经常呕吐,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还对别人说这是胃着凉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去看她,她跟我说,想吃东西吃不下,我回去和父母说,父亲告诉我医生说了,做手术的成功率不到20%。父亲是她和爷爷唯一的儿子,自从奶奶确诊之后,父亲总是抱头叹息。为了使奶奶高兴,不怀疑自己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父亲叮嘱家人和外人谁也不要告诉奶奶——毕竟,一个人老了,即将面对死亡,总不会那么坦然——父亲痛苦,又无能为力,也只是想能这样做,以减短奶奶面对这样境地的时间。奶奶多次对我说过,她抱上重孙子之后,死了也就不后悔了。其实,我也想,但在家乡,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我恋爱结婚。
平时木讷,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的父亲罕见地惆怅、焦虑和痛苦起来。那时候,他的叹息是我那么多年来听得最多的,即使田地劳作,吃饭和歇息的时间,也时常传来。虽然正是春天,需要翻耕和播种,但父亲似乎不像往年那样迫切和专注了。每个晚上,从地里回来,去地里,路过奶奶家,都会进去待一会儿。遇到下雨,他一整天都在奶奶家,坐在门槛或炕沿上,把自己最好的香烟拿出来给奶奶抽。我劝他不要再给奶奶烟了,他却狠狠瞪我,还责怪我说,不让你奶奶抽烟就是不孝。
不到二十天时间,奶奶就躺倒了,疾病在她体内的动作使她不堪忍受,有时候捂着肚子呻吟出声,不热的天气也大汗淋漓。再几天,原来肥壮的奶奶就剩下一把骨头了。松弛、皱褶、斑点密布的身体让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去日不多了。奶奶说她想喝饮料,传统的橙汁健力宝,我买了,放在她的炕前,让她随时都可以喝到。而残酷的是,她的肠胃和咽喉不允许她喝,还没喝几口,就吐了出来。父亲就拿了毛巾,给她擦掉。
我去看她的时候,奶奶总是重复问我说,平子,你看奶奶还能好吗?我说奶奶你不要着急,肯定会好的。最初几次,她笑笑回答说,那就好。俺还没有抱上重孙子呢!老天爷不会让俺这么早就死的。我也笑笑,背过身来,鼻子发酸,眼泪悄然滑了下来。
父亲不挪窝了。在奶奶家,偶尔有事才回家,最多也不过十分钟。姑妈患高血压,身体不好,姑夫怕出事,不要姑妈来伺候。侍候奶奶的担子自然落在父亲身上。父亲伺候奶奶吃饭,擦身体,梳头,照应大小便。那时候我还想,作为男人的父亲怎么可以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子之间是没有性别的,人老了也不会有。
转眼,五月到了,炎热袭来,青青的麦子瞬间变黄,汹涌在村庄周围的田地里。乡人们起镰收割的时候,奶奶已经只能靠氨基酸和其他药物来维持生命了。父亲浑然忘了收割麦子,也没有问过母亲、弟弟和我一句关于麦子的事情。我们把麦子全部割掉,用脱粒机打了,晾晒在房顶上。父亲看见,这才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又往奶奶家去了。
我们都说,五月过了,奶奶一定会挺过秋天的。奶奶虽然不能吃东西,甚至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但精神还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我们在院子和家里说都能听清,来的每个亲戚都认识。谁也没有想到,六月的一个暮雨沉沉的傍晚,奶奶去了。父亲的号哭声惊动了邻居,我们跑过来,请邻居告诉姑妈,并通知其他的亲戚。
我们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把奶奶的灵篷搭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夜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开始,姑夫和表弟还在,后来他们都借口走了,奶奶的棺材搭在高高的长条凳子上。雨水漫进灵篷,淹没了我们的膝盖。在雨中,我和父亲坐在雨水中,在奶奶的灵前,低头,一夜不睡。下葬之后那个傍晚,我从爷爷奶奶坟地一边的路上走过,远远看见,新起的土坟竖着几根缠着白纸的柳木拐杖,几面花圈颜色幽暗,连同周边山坡、树木和田地,也都一派肃然。此后很多天,父亲一个人坐在爷爷奶奶坟茔一边的石头上,抽烟、看天,青色的烟雾在空中弯曲、扩散,被风吹远。
童年的夜晚
那时候,电还没有在村庄出现。晚上,到处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黑暗,马灯晃悠的山路,枯草摇动,风吹如泣。冻僵了的乌鸦出其不意地呱呱叫上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石头的房子里面,做饭剩下的火炭噼噼剥剥,明明灭灭,白色的灰烬不断诞生。有风从门缝儿进来,吹到人的腿上,彻骨的冷。
放学回到家里,趁着白天的余光写作业,写着写着,黄昏就降临了——这个家伙,也不打一声招呼,脸黑得像锅底,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把村庄乃至村庄之外的一切全都收容在了它的怀抱。娘找了火柴,摸着窗台上的煤油灯,嗤的一声划着火柴,微红的光亮摇摇曳曳,照亮了一家人的脸庞,再打上暗黑色的黄泥墙壁。
煤油灯的光亮可以照亮我们的家,但怎么也不能照亮我们一家人的心情。娘总是不高兴的样子,眉目间挂着生活的艰难和沉重。收拾了碗筷,放在清水里冲了,娘就说:你晚上到你爷爷那儿睡,还是在家?我想了一会儿,就说:到爷爷那儿去。娘没有说话,又把锅台扫了一遍。我做完作业,收拾了课本和纸笔,把书包挂在墙壁上,拉开房门,到爷爷那儿去。
我们家在村子最下边,挨着的是杨林光家的石头楼房,横在我们家的左面,感觉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杨林光搬走之后,老楼房窗户里面时常飘些霉味儿出来,尤其是夏天,遇着一阵逆向的风,霉味儿钻到鼻子里面,呛得人胃疼。
我总觉得杨林光家没好人,经常偷和损坏别人家的东西,还仗着自己家人多,整天没事找事儿,欺负我娘还有其他人口少、势力小的人家。有一次,杨林光老婆跟娘吵架,他们一家七口人都趴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咒骂我娘,骂得很难听。她的二闺女还把手里的碗扔向娘,娘用手一挡,手背上就流出了鲜血。我在一旁吓得直哭,也不敢帮着娘骂杨林光一家,只是拉着娘的手,叫娘赶紧回家。
爷爷家就在杨林光石头楼房的上面,每次去,都要从他们院子里经过。
从我们家出来,走到楼房跟前,是一条不足十米的窄巷,走过去,再向上一个九十度转弯儿,爬上二十几个石头台阶,再一个九十度,向西,就到了老楼房前院。
因为杨林光,我每次去爷爷奶奶家都害怕。走到路口,习惯性地探头向杨林光家看一下,如果他家人没在院子里,我就赶紧蹦上台阶,轻手轻脚,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去。如果院子里面有人,我就沿着房子后面的巷道儿,绕到爷爷房后,爬上房根的椿树,再从院子里的梯子上爬下去。有几次不小心,正要穿过杨林光院子,让他婆娘傅四妮看见了,从屋子里面蹿出来,一把抓住我的后衣领,在我脸上、背上打了几个巴掌,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疼了我就哭。娘听见,就从家里跑出来,把我拉在怀里,和傅四妮理论、争吵。傅四妮仗着人多,还把娘打了几次。后来,我学聪明了,实在绕不开,我就让她们打,一声不吭,也不跟娘说,免得娘和我一样挨人家打骂。
杨林光家西边,是万新爷爷家。老两口都快九十岁了,身体还很硬朗。那时候,万新爷爷还和年轻人一样,上山割草,下地干活儿,比年轻人的力气儿还大。两个老人对小孩子很客气,家里藏了柿子、糖块和饼干,到家里还拿出来给我们几块儿。老两口活了一百来岁,先后不隔一个月,双双无疾而终。我常常想,要是万新爷爷家和杨林光家换换多好!
过了杨林光家,一绺石墙中间,有一道大门,里面是个四合院,爷爷奶奶和另外几户人家住在里面。大门的门板是柿木做的,足有半尺厚,门框是枣木做的,很结实,已经上百年的历史了,里面不知道被虫子噬过没有,表面看起来还很光洁。
我站在跟前,还够不着门锁。如果不是很晚,大门是不会插的。用手一推,很重,我要使很大的力气,它才吱吱呀呀敞开来,让我看到里面的房屋和灯光。对这种声音,里面的人谁也不会特意探头看看,甚至连谁来了的念头都省略了。毕竟,门就是开和关的,不到深更半夜,不闹出奇异的响声,院子里面的人就不会表示惊诧。
天长日久,什么东西都会习以为常。
和大门相对的那家老妇人,和我爷爷同辈儿,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男人,从我记事起,她就一个人住着、活着,要不是嫁到栗岩坪村的闺女常回来看看,平时身边连个挑水打柴的人都没有。我总觉得她很可怜。在村庄,哪个人不是想着小的时候有人看管,老的时候有人养活,身边有个可靠人儿呢?一起说说话儿;老了的日子就有了生气,也会顺心得多。
听爷爷说,这个奶奶出身不简单,娘家在山西左权(以前叫辽州)大南庄村,她爹是地主,家里光金条就好几箱子。斗私批修的时候,财产被政府没收了,分给了群众。因为家境好些,她小时候读过私塾,很会讲故事,《三国》和《隋唐演义》讲得尤其好。每年腊月,村里人闲了,买上一盒烟,听她讲故事。
有一次,我也参加到了听故事的行列,好多人坐在她家炕沿边儿上,煤火台子上和小凳子上,一个个支棱着脑袋,像盯着电影屏幕一样盯着她的脸和嘴巴。我稍微大点之后,能挑得动水了,给奶奶家的水缸挑满了,就给她挑。她也因此对我很好,和爷爷一样,不叫我全名儿,叫平子。和村里的几个老年人走到一块儿,一起夸我懂事儿,是个孝顺孩子,将来肯定赖不了。我心里当然高兴,除了父母和他们几个老人说我好之外,村里再没一个人说我好的。和我们家有“仇”的当然不说,没“仇”的对着娘的面,才会说我长得俏和聪明等等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十三岁,我到石盆读中学后,家里盖了新房子,奶奶搬到我们以前的房子住,因为要过杨林光的院子,就很少到那位老人家家里去。我在慢慢长大,她在渐渐变老,记忆一天天退化,讲故事也一段不接一段,经常颠倒人名和事儿,听的人就少了,以致屋里冷落门前无人的境地。
她可能也很寂寞,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石阶上,抽着旱烟,嘴巴不停地嚼动着,脸上的皱纹随着嘴巴的翕动拉开又收紧,隔一会儿咳嗽几声,舌头再搅动几下,然后努嘴吐出一团黄痰或者白痰。我觉得她很脏,一听到她的咳嗽,我就赶紧捂了耳朵,尽量不去听她吐痰的声音,若不小心听到,就会一阵联想,不由得恶心。
这个奶奶后来过继了一个儿子,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在心里和行为上就有点“隔”,平时也不大走动,除非有病了,人家才来看看,小病就拿点药吃,大病就不管了,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爷爷说,几次大病,要不是闺女花钱请医生,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爷爷奶奶住在她隔壁,两家儿房子是连紧儿的,中间就隔了一道墙壁,这边有什么动静,那边就可以听到。印象中,爷爷奶奶和她的关系很好,没有闹过别扭。
爷爷门口台阶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还住着一户人家,论辈分,我叫叔叔的,我爷爷和他父亲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血缘上亲近。但他又和杨林光是亲兄弟,“恨乌及屋”,我对他们一家也不怎么信任和尊敬。有时见面叫一声叔叔婶婶,有时低头走过。
进了爷爷家门,奶奶已经收拾了碗筷,正用葫芦瓢往猪食桶里舀刷锅水,一会儿是木瓢摩擦锅底的声音,一会儿是水落桶底的声音。我进门,奶奶只看了一眼,我先叫了一声爷。爷说,平子你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奶奶就说,没吃那儿还有饼子呢,吃点吧。我通常不吃,有时看烙得好了,就掰一块儿,三口两口塞进嘴巴,嚼了吞进肚里。看到我吃的样子,奶奶眼睛一斜说:看你那个饿狼样儿,没吃过个东西!
奶奶和娘关系不好,牵扯的都是婆媳之间的家务事儿,作为晚辈,我没发言的权利。但奶奶有时也确实过分,比如吃饼子这件事情,如果把我换成表弟,奶奶就不这么说了,吃完了一块儿,至少还要说一句,把那个都吃了吧。还会亲自送到表弟手里。
娘说,我一生下来,奶奶就没有带过我,那时候还没包产到户,娘和父亲一块儿,带着我下地干活,奶奶带着表弟,看见我就当没看见。我在地边儿饿得嗷嗷哭叫,奶奶就只拿了开水和饼子给表弟吃,连看我一眼都不乐意。我长到七八岁,能帮奶奶干活儿了,奶奶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记得那一年秋天,我和表弟帮着奶奶割了好多柴。开学前一天晚上,奶奶拿出两个小匣子,一个很漂亮,拉开表面的木板,里面还有很多小抽屉,可以放钥匙、铅笔和钢儿等等,一个做的很简单,拉开上层的木板,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我想,我是奶奶的孙子,她一定会把漂亮的给我,没想到,奶奶竟然把漂亮的给了表弟。我当时就哭了,向表弟要,奶奶说,给你一个就不错了,还抢,再抢一个都不给你!爷爷因为眼睛盲了,在一边看不见,听见了也不说话。我哭着回到家里,娘问我怎么了,我就把匣子给娘看,跟娘说。娘帮我擦干眼泪,说没事儿,我叫你爹再给你做一个。
有很长时间,奶奶要到杏树洼给姑妈看门,姑妈一家去了鸡泽县,要好几天才回。这就是说,奶奶要有好几个晚上不在家里睡觉。我听了,一阵高兴。奶奶在的时候,我想听爷爷讲故事,每次都要爷爷讲到我眼皮打架为止。奶奶嫌吵得慌,耽误她睡觉,就不要爷爷讲。
有几次还骂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以后不要来俺家睡了。我心里就骂奶奶,不敢骂出声来,怕奶奶打。
有一段时间,我给娘“汇报”奶奶说我的话,娘就不让我去爷爷家睡觉了。隔了几个晚上,我又想听爷爷讲故事,就又跑去。娘找不到我,跟着到爷爷房子外面问我在不在这儿。我说我在,娘才放心。
爷爷对我挺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背着奶奶给我一些玩具,像木剑、弹弓和钢珠子之类的,还叮嘱我不要对奶奶说。爷爷的外甥和外甥女来看爷爷奶奶,带了好吃的东西,奶奶就放起来,怕我找到偷吃。有几次奶奶不在家,爷爷眼睛看不见,我还真的还偷吃了几回。
脱了衣裳,爷爷叫我趴在炕边,吹灭窗台上的煤油灯。我探出上身,憋足一口气,凑到离灯头不远的地方,使劲儿把气吹出来,煤油灯苗儿忽闪忽闪,一下子就灭了。有时候憋的气不够或者离得远点,吹了几次,煤油灯仍旧摇摇晃晃,扑闪几下,眼看就要浸入黑暗的房间,复又亮了起来。要是冬天,天气冷,整个屋子里,只有炕是热的,被子是热的,身体是热的。光光的上身探出来,冷得咝咝的吸气,灯火却故意找事儿一样,非要让我再把身子往冷空气里露一露,嘴巴几乎贴在火头上面,它才肯被我吹灭。
和爷爷躺下来,炕热得我一会儿就把胳膊伸出了被子。爷爷讲故事,手摸了放在枕头边儿上的旱烟,中间停顿一会儿,划了火柴,点着烟后,继续讲那些神话传说、人生经历和奇闻逸事。现在回想起来,在童年,我最美、最幸福的记忆,恐怕就是这样的夜晚了。虽然路上要躲过霸道的杨林光一家,但在爷爷身边,躺在他的故事里面,身子下面是柴火的温暖,脑子里飘着想象的恐惧和快乐,现在还觉得很快乐。可惜的是,1990年冬天和1998年夏天,爷爷奶奶先后故去了,连同他们的故事和生活,成了黄土的一部分,但我时常记得,有时候还觉得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南太行的春节
记不清是哪一年,有人在村口盖了一座土地庙,也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大小和牲口圈差不多,很低,个子高的人进到里面连腰都直不起来。平时,庙里冷清得连根烟头都难以找到,一旦逢年过节,霎时间热闹起来。
往往,一进腊月,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就开始兴奋起来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时间之快,只知道一年只有一个大年初一。平日里,总是嫌日子过得太慢,像老牛推磨,优哉游哉,它不着急我们着急,一到腊月,就掰着指头儿算,今天初一,明天初二,后天才初三。越往后算,心里边越是焦急,恨不得把两天算作一天。而日子不是我们订的,谁也掌握不了。现在回想起来,对那时不知人生苦短,瞬间即去的懵懂,既可笑,又可怜。
到腊月二十三,往后的日子就有了说法: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花花儿贴;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胡个列,二十八,胡个走;二十九,捏饺子;三十,端着饺子把头磕。其中,迷信色彩最重的是二十三这天晚上。因为灶爷就在各家的灶火上边,家里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看到,不管阴的、明的、好的、坏的,瞒不了自己,也瞒不了老灶爷。
这天晚上,老灶爷要上天汇报工作,村里人怕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好,老灶爷对玉帝说了后,玉帝会降点灾难。因此,不管是实在人家还是好做恶事的家庭,到这一天傍晚,都要蒸了馒头,买了红蜡烛、黄表纸和柏香,天还没黑,就在灶爷板儿上点了蜡烛,烧了柏香,以示尊敬。
蒸好馒头后,即使再饿,人也不可以先吃,等供奉了老灶爷,才可以大快朵颐。馒头蒸好了,母亲掀开锅盖,一股白色的蒸汽雾岚一样,轻飘飘地奔突起来,迅速占领了屋子所有的空间。母亲伸手捏了其中一个,说熟了,就让父亲把正在灶膛里燃烧的粗大柴火拉出来,再拿了篦子,把馒头一个个晾到篦子上。再一锅揉好,放进锅里后,才拿个碗或是盘子,盛了馒头,走到灶爷板儿下面,念叨一阵儿,再跪下来磕头。这时候,还要放一挂鞭炮,对老灶爷的回天奏事表示欢送。
老灶爷会对玉帝说些什么呢?母亲说,那就是咱家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心里想的和已经做了的。咱家穷,又没有做过亏心事儿,玉帝听了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到明年给咱个好运气。所以,咱一定要对老灶爷好点儿,只有把老灶爷伺候好了,人家才会到玉帝那儿替咱说好话。
我唯唯诺诺,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自个儿心里面也对那个整天不见影儿,只是贴着一张纸,钉着一块木板的那幅纸画充满了敬意和信任。我想,就凭母亲给它磕的头,老灶爷也会感动,在玉帝面前好好为我们家美言几句的。这样一想,我在放鞭炮的时候,都要和母亲配合好,母亲毕恭毕敬站在了灶爷板儿下面,我就点着鞭炮,让母亲的祷告声和鞭炮声一同传给老灶爷。
至于老灶爷上天之后,对玉帝说了一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老灶爷从不告诉,而母亲必须说出对它的尊敬乃至恭维,老灶爷到底听见了没有,母亲也不知道。
从腊月二十这天晚上开始,平时安静的村庄就逐渐热闹了。零星的鞭炮声音不是从那个村响起,就是从这个村闪光,叭叭的声音时不时在提醒人们,快过年了。有钱人家更是高兴,录音机还是宝贝的时候,就买了回来,整天放着“李双江”和“郭兰英”,到晚上,故意把歌唱家的嗓门儿调高,尽管声音传到最后,有点鬼哭狼嚎的感觉。年轻人爱听,有的还跑到人家家里,坐在门槛上竖着耳朵听。老年人不喜欢,耳朵聋的听不见心里不厌烦,耳朵没聋的,听着就烦躁,发牢骚说:放这个东西,还不如来段儿豫剧听得过瘾。
我和弟弟平时懒得连屁股都不愿意抬一下,但这时候,总要想方设法替长辈干些活儿。帮爷爷奶奶和爹娘扫房子,贴对子,劈柴蒸馒头。有了事儿干,时间就不那么缓慢了。当然,干活儿不是主要目的,早早穿上新衣裳,哄着母亲多买一些鞭炮,才是真格的,母亲早就看穿了我和弟弟的心思。
小孩子家也知道攀比,老军蛋家买了很多鞭炮,出来炫耀,腊月二十五那天兜里就装了鞭炮,拿着一根烧着的柏香走到哪儿放到哪儿。我和弟弟很不服气。心想,凭啥你老军蛋就有那么多炮,为啥我没有?玩完跑回家来,哼哼唧唧地要母亲掏钱去供销社买鞭炮。母亲说,不是买了吗?放炮顶啥用,还不如买点吃的实惠。我和弟弟不管这些,就问母亲说:为啥人家老军蛋就有那么多鞭炮?母亲说,傻孩子,老军蛋的爹是大队支书,有钱,咱不能和人家比。
我和弟弟不管,还在央求母亲,母亲不说话,也不理我,我就哭,母亲不耐烦了,就从兜里摸出一张揉得跟老头子脸一样的五毛钱,说,你真是淘(冀南土语,孩子不听话的意思)得俺没法儿。
母亲生气,我高兴。我们家是很穷,连打盐的钱都是母亲卖鸡蛋省出来的,逢个会赶个集,也只是去转转,什么东西都不敢买。
2000年,未婚妻一个人回老家,恰好碰上石盆村每年一次的庙会,母亲和未婚妻一块儿去了,在集会上转了半天,买了几件衣服。到中午,母亲想吃一碗凉粉,在摊子前走了几回,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吃,自己只是咽着唾沫,饿着肚子回到家,才对我未婚妻说。未婚妻嗔怪她,怎么不早说?她也会做,并且做了好多,母亲吃了满满两碗。
现在想起来,想哭,还有深深的负罪感。
我们的注意力还在鞭炮上,新衣裳也做好了,放在柜子里,用一把铁锁看住。看不到,我们也不心急,就当没有,心也不往那儿想。可是,母亲总得要我们先试试,看合身不合身。我们穿上就不想脱下来,嚷得母亲没办法,只好让我们穿一会儿,到晚上脱了,又锁在柜子里。
大年二十九,母亲终于打开柜子,拿出我和弟弟的新衣裳,叫我们穿了。我和弟弟本来还很瞌睡,一看新衣裳,整个人就像电击一般,骨碌碌地爬起来,穿上新衣裳,脸都不洗一把,就跑到村里向其他人家的孩子炫耀起来。
下午,母亲把淹好了的干萝卜条儿捞出来,放在案板上面,拧干水,再放在锅里,开水煮过一遍,再捞出,拧水,放在案板上,拿刀剁碎。母亲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五十多年来没有吃过一块儿肉,一点儿腥味不沾。父亲则喜欢吃肉,只要是肉,都觉得香甜,嘴巴嚼得流油。
家里贫困,母亲又吃素,除了过年,父亲平时很难吃到肉。到二十九这天,母亲称上几斤猪肉,算是对父亲一年多来辛劳的补偿。十六岁以前,我也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过年时,跟着母亲吃素,弟弟则跟着父亲吃肉。一家四口人,泾渭分明。
剁好了干萝卜条儿,母亲点火把小铁锅烧干,倒上一点花生油,打几个鸡蛋,不一会儿,鸡蛋就炒好了,金灿灿香喷喷的。母亲总把我和弟弟叫来,一个人喂上一两块儿,我们吃得很高兴,也劝母亲吃,母亲就说,等包到饺子里面再吃,不着急。
母亲先把和好的面在案板上揉了,用刀切成几段,手来回一搓,就变长变细了,再用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切成小块儿,后用手掌一一按了,不规则的面块儿就成了扁扁的形状。母亲拿出短小的擀面杖,一个一个地擀成薄片儿,放在案板上面。
父亲和母亲就生养了我和弟弟,不像有闺女的人家,即使出嫁了也可以在这一天回家看看父母,帮着母亲捏饺子。看到别人家的闺女提着东西回娘家来,母亲特别羡慕,直到前几年还说,再领养一个闺女多好,老了也有人给俺说说话儿,俺有病了也有人伺候在炕前。
母亲一个人忙了半天,捏了肉馅和素馅两种饺子,整齐放在篦子上,像元宝一样饱满,很好看。为了区别,娘就在素馅饺子上面放了一点儿白纸,免得初一早上起来弄混了。
盼望已久的大年初一就到了,我和弟弟特别高兴,撂下饭碗就整理鞭炮。鞭炮少,我们得有计划地燃放。为了谁也不吃亏,我和弟弟就把鞭炮分了,你一堆我一堆,各自放在各自的地方,讲好了谁也不许偷谁的。
分的时候,也会因为鞭炮大小发生争执。弟弟说我的多,我说弟弟的多,说着说着就动手抢,有几次,竟然把两根二踢脚掰断了,两个人都一伸舌头傻眼了。不抢了,就相互偷,都是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顺手牵羊抓一个,自以为逮了便宜,还暗里嘿嘿发笑。
闹着闹着,就睡着了。手里还抓着鞭炮或者自己存放鞭炮的柜子钥匙。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忽然醒来,看看马蹄表,还不到十一点,又蒙头睡去。一会儿又醒了,其实才十二点多。可就是不想睡了,把手伸进弟弟的被窝,胳肢他,他也醒了。两个人就在被窝里面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会儿哼哼着哭,一会儿咯咯笑。
凌晨三点,我和弟弟就拱出被窝,父亲和母亲还在炕上蒙头大睡,他们对过年早就没了兴趣。见我们起床,母亲就说,小孩子家,起这么早干啥?过一个年就长一岁,有啥高兴的?然后又帮我们把被角儿掖掖。
我和弟弟躺不住了,摸着灯绳儿,拉着灯泡,迅速穿了新衣服,把昨晚准备好的小柴火棍儿放在炉火上点着,从成串的鞭炮里捻出一个来,点着捻子,看着捻子嗤嗤着起来,我们赶紧把鞭炮扔到门槛里面。只听“叭”的一声爆响,算是驱走了拥在门口的鬼神,为新的一年打了一个响亮的开端。然后拉了插销,撩起门帘,一蹦三跳地出门,在院子里放起鞭炮和二踢脚,嘣嘣叭叭的鞭炮在暗夜里一个接着一个,一声接着一声,传得好远,站在我们家院子里面,还可以听见后沟传来的跌宕回声。鞭炮的响声把全村乃至附近村庄的人也都惊醒了,紧接着,四面八方,陆陆续续的鞭炮声越来越热闹了。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家总是争着在凌晨第一个放响鞭炮。按照迷信的说法,大年初一这天早上,谁要是第一个放鞭炮,就等于这一年是全村人家中最顺利平安的。什么事情都能争个第一,出个头彩。
父亲起来了,架着灶火,把昨晚已经盛进锅里水烧开。母亲也起来了,洗了手脸,先把素馅饺子找出来,噗噗地下到锅里,煮熟,就喊我吃饺子。把锅里地捞干净之后,再把肉馅饺子拿过来下上。不一会儿,一家人就就着大蒜和酸醋,吃起了饺子。
我和弟弟吃饱了,又蹦跶着出去放鞭炮了。过了一会儿,母亲说,献平,跟我一块儿到土地庙上香去。我答应一声,就跑进了家门。
母亲端了一碗饺子,叫我拿了鞭炮、柏香和黄纸,打着手电跟在后面。下了门前的台阶,朝村口的土地庙走去。
去土地庙,要翻过一道山岭,涉过一道河沟,还要再爬上一段山路,起码要十分钟时间。天还黑着,枯草在山道边儿上被风吹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坡顶上一些枯树呜呜叫喊。
我和母亲走到土地庙,那里已是灯火辉煌,几十根红色蜡烛齐刷刷地亮着,照得庙前的山路都像白天。泥塑的土地端坐在供桌中央,身上的釉彩蓝白分明。不知是被捏得形象,还是心理作用,我总是想,这座泥像若是一个活生生的老头,就凭一脸的笑容,肯定会迎来好多的信任和尊重。可他一直在那里坐着,不知道累不累,会不会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或是坐骨神经疼。
我懵懂,把心里想的跟母亲说了,母亲嗔怪道:小孩子家知道个啥,别胡说!神仙那像咱凡人?
那他为什么长得跟人一样?
人家是也是人,成仙之后,才当了土地的。
那还是人呗!
成仙了就不跟人一样了。
到底有啥不一样?
母亲不耐烦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呗。人家能享受百家香火,人都跪在人家面前,怎么没人跪在咱面前,跟咱磕头哩?
我想了想,说,那你和爹不是也给爷爷奶奶磕头吗?母亲说,你个傻小子,那是小辈儿给长辈儿拜年!
我想可能是这个道理。所谓的神仙,也就是很多人把头低下来,把腿弯下来,用膝盖和头向他表示虔诚和尊敬的那一些人,只是,它们比城里的大官还难见到。
天快要亮了,我和弟弟跟在父亲后面,又沿着刚才走过的山道,走到村里,先到爷爷奶奶家,给爷爷奶奶磕了头,收了几块钱和一些鞭炮。坐了一会儿。奶奶说,你们再吃点饺子吧。我和弟弟说,刚吃了。奶奶给父亲捞了一碗,奶奶的饺子是羊肉馅儿的,父亲很爱吃,就坐在奶奶的灶火前小凳子上一口一个地吃起来。
父亲吃完,我和弟弟跟在父亲后面,按照辈分,一家一家磕头拜年。到了谁家,都说吃饺子吧,俺这个是肉馅的,你那个是啥馅儿?吃几个尝尝吧,都是雷同的话儿。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也给几个鞭炮几个糖块,大人不吃饺子就递给一支烟,点着,吞云吐雾。
太阳就要出来,一个村已经转严(冀南土语,意为走遍了)了。我们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比着看谁挣的鞭炮多,糖块儿被忽略。马路上有很多人,提着竹编的篮子,朝着大土地庙、龙王庙和猴王庙的方向,放着鞭炮,说着笑话,兴致勃勃走去了。
南太行的乡村信仰
从我记事时,逢年过节,就见母亲和村里的妇女盛了饺子或是馒头,在灶火跟前,院子里面,对着天堂、先祖、山神、土地等神龛顶礼膜拜,再端起饺子或是馒头,让自己男人或孩子帮着放了鞭炮,双膝跪下,把碗举过头顶,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跪了三个响头之后,再起身,离开前还要深深地鞠一个躬。
母亲及其他妇人们的虔诚很能打动人心,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本来还在嘻笑,沉浸在节日鞭炮、糖块和新衣裳带来的快乐中,看到母亲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也不自觉地受到感染,神情变得严肃。就我个人而言,每当这时,总觉得在活着的人之外,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它们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对活着的人既是威胁,又是庇护。
它们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一个样子,不高兴的时候又是一个样子,给你好处和降罪于你都由着他们的性格喜欢。按照母亲的说法,人若要是把它们伺候好了,大家就都相安无事,赐以小福,如果有一点疏漏和不敬,它们就让人受灾受难,以示惩罚。
而神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又具有什么样的能力?对于神仙鬼怪们的本领,到现在我都没有领教过。在家乡时,倒是看到过很多奇怪现象,其中,以鬼和神仙折腾人的事情最多。
八岁那年秋天,眼睛盲了的祖父带弟弟到马路上玩儿。一不小心,祖父就从马路边儿很高的石墙上掉了下去。弟弟那时才三岁,看爷爷掉了下去,吓得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等有人来了,才指着已经躺在河沟不省人事的爷爷说,爷爷跳下去了。路人急忙扯开嗓子,冲村子大喊,快来人呀,那个谁谁掉在河沟里面了。
奶奶和父亲闻声,丢了手中的活计,撒开腿冲出村庄,跑到马路上,再从一侧的小道上冲下去。母亲在后面叫了几个人,拉了架子车,把祖父从河沟里抬出来,拉回家。请医生来看,说是肩肘断了,肋骨也断了三根。祖父哼哼呀呀躺在炕上,疼得呲牙咧嘴,整个晚上都没停声。第二天,父亲和母亲找了村里唯一的一辆拖拉机,把祖父拉到三十里外的五里沟医院。住院治疗了半个多月。骨头都接上了,但还很疼,爷爷疼痛的呻吟声吵得人睡不了觉。村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两个月好不了的。就由奶奶作主,雇了一辆拖拉机,把爷爷从医院拉了回来。
医生说骨头接好了,其实没有。又请邢台县的一个接骨高手接了一回,这次应当说是万无一失了,可祖父一到晚上,就叫疼。奶奶说,看是不是啥鬼神在作怪。晚上,奶奶拴好门儿,用一只粗瓷大碗盛满清水,从筷桶里抽了一根竹筷,把瓷碗放在灶台上,两膝跪下,叫一旁的我和表弟不要说话。
奶奶面对瓷碗,嘴里念念有词,祷告完毕,就把筷子伸到碗里,松手,看筷子能不能在清水中站住。我想,清水里面怎么能站住筷子呢,即使稠稠的米汤,也不一定能够把一根尺把长的筷子裹住,并站立几分钟。没想到的是,筷子竟然在清水里面站住了,而且纹丝不动,像下面有东西吸着攥着一样。奶奶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土说,知道了,原来是后沟的狐仙。
有这等事情,专门降妖除魔的人一定少不了。有什么事情就有什么人,有求什么的就有干什么的。
奶奶说,爷爷年轻时候,和村里许多人在后沟阳坡割草,村里人都说半山石岩下面那一片杂草里面住着一个狐狸精,并打赌说:谁要是敢把那里的草割净,他们几个就每人出一升麦子,给割草的那个人。爷爷胆子大,不信邪,二话没说,就提起镰刀,把那片尤其茂盛的茅草割了。当时没事儿,收了别人几升麦子,爷爷挺高兴,那个年月,粮食比钱还紧要。奶奶说,谁知道人家狐仙当时不报复,现在报复哩!找个先生“处置”一下吧。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就挖了一升白面,颠着小脚,到五里外的石盆去请曹桂清。我放学回到家里,把母亲用布头做的书包往炕上一扔,就往奶奶家跑。母亲问我干啥去,我说奶奶不是请了个捉鬼先生吗?俺去看看。话还没说完,就跑得不见影儿了。
奶奶家和另外两家合住着一个四合院,院子外面是一个大门,年代久了,厚厚的门板上面挂满了深深浅浅的虫眼。我一路小跑往院子里冲,却被爹拦住了。爹说,献平你跑这么急干啥?我说,奶奶不是请了一个捉鬼先生吗?去看看人家是咋样捉鬼。爹说,赶紧回去,害怕的很,小孩子不能看。
我央求爹,爹板着脸不通融。
我只好趁爹不注意,绕过房屋,从奶奶房后的椿树爬上屋顶,伸着脑袋一看,院子里全是人,一个个神情紧张,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奶奶的门紧闭着,窗户开着。屋子里面很黑,只能看见爷爷在炕上盖的被子。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谁在里面,用什么方法和后山的狐仙战斗或者谈判。
又过了几天,住在村上头的杨青林也突然中了邪。好端端一个人,正在吃着饭,嘴巴歪了。杨青林本来嘴巴就大,这一歪,一下子就扯到了右耳根儿去了。他娘朱杨氏也用奶奶的方法,问了鬼神,知道了是哪路鬼神施的法术。也找了石盆村的捉鬼先生曹桂清。村里人说,这回不是狐仙蛇仙了,是好多年前死去的老寡妇鬼魂做的孽。
曹桂清照例关门捉鬼,不许外人看。这一次,关着的门一会儿又打开了,曹桂清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久负大名的捉鬼先生。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有点失望。在我的想象中,捉鬼的人肯定与众不同,在小人书和电影里看到的这一类人都是脸部瘦削,长须飘飘,仙风道骨,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样子。
而曹桂清却是个矬子,极胖,抬腿出门时,身体还大幅度倾斜,和武大郎很像。
我心想,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是捉鬼先生呢?传说中的鬼神又高又大,走路脚不沾地儿,上天入地,法术高强,一个矬子怎么能够是它们的对手呢?
曹桂清把杨青林的婆娘叫到一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杨青林的老婆转过身来,跟着曹桂清进屋,好像是拿了一些什么东西,交给曹桂清后,又急忙出门来了。曹桂清又把门拴上。不一会儿,屋里一阵响动,好像是敲打木板的声音。杨青林的娘走到儿媳妇跟前小声问:刚才曹桂清叫你进去干啥?杨青林媳妇对婆婆说,曹桂清说黑狗血不够,我就给他又舀了半碗。
她们说的时候,我就在背后。可能是我人小的缘故,婆媳两个都没太注意。
曹桂清在屋子里面忙活了一阵子,出门,大喘一口气,对杨青林媳妇说,这鬼还真厉害,开始跟她好好说,让她罢手,到坟地里好好做她的鬼,她就是不听,说你们青林刨地的时候把人家墓头子(坟前石头垒的拱形)刨了,把石头随便一扔就不管了。这就跟咱活人一样,谁要在咱家家门前挖土咱还能没意见?说不好还吵架、打架呢。鬼,也跟人一样也讲究这个,赶紧去把人家的坟头子垒好,就没事儿了。
曹桂清说的神乎其神,我听了后,对这个矬子就有了敬意。鬼道和人道一样,鬼心即人心。这道理讲的深刻。
可是,半个月后,爷爷受伤的肩胛还疼,而且疼得厉害,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捉鬼先生的“处置”而有所好转。奶奶说:难道猜错了?到晚上,又把筷子在清水碗里竖了一回,结果又不一样,说是村里死了好多年,发丧那天晚上差点成了僵尸的那个老娘们搞的鬼。
我多次听爷爷说过,那个老人,在我出生十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骨头都可能变成渣子了。奶奶说,那是杨进的娘,死的那天晚上,你爷爷和几个同辈人帮着守灵,半夜里她尸体动了,头发由白变红,嘴里乌拉拉地喊叫,炸尸(迷信说法,死后的人重新站起来,到处害人)了。你爷他们几个就用铁链子绑了,还分别捉了她的四肢。没想到,这老娘们真会记仇,刚折腾了你万新爷爷,这回又来报复你爷爷了。还得请曹桂清来。
曹桂清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不在家,没有看上捉鬼,总觉得遗憾。
奶奶之所以请曹桂清来,并不是因为附近村里只有曹桂清一个会捉鬼。
粗粗略算算,附近村庄会捉鬼的人不下二十个。曹桂清因年龄稍微大一些,人都喜欢找他,觉得他道行高。也就是说,在曹桂清这一行当里,年轻不是资本,老了才有威望。如果他忙,脱不开身,就只好再去找其他年轻一些的。
可是,会捉鬼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竞争。但捉鬼先生之间的竞争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残酷地步。通常,捉鬼先生之间也会互相贬低和诋毁,不凑巧遇到一起,相互抡开膀子打上一架,骂一顿娘也很正常。
我在邻村中学读书的时候,中午和晚上一般到离学校很近的小姨妈家吃饭。一个夏天的傍晚,放学到小姨妈家,看见一个陌生人,小姨妈说是请来的算命先生,捉鬼、看风水和算命,样样精通。
那人没长胡子,脸板儿光的像一面河条石,很白。要不是皱纹爬了额头、眼角儿和嘴边,谁也不会相信这人快六十岁了。按常理,在乡村生活的人一般不太富裕,太阳晒黑脸膛,生活压弯脊梁,胡子拉茬,鼻屎悬悬是避免不了的。
吃完饭,小姨妈说,你迟点去学校,让人家给你也算算命,看你能不能考上大学,成点事儿。我说,上次让邢台的一个算过了,我命还不赖。那人本来坐在椅子上抽烟,满脸高傲,听了我的话突然一下子转过脸来,右手里捏着香烟把子,急急地问我说,邢台的哪个给你算的?我说好像姓刘,是路罗村的。那人把身子向椅子后背一靠,神色放松。嘴里边啊了一声说:那个刘二棍子呀,他懂个屁。老子走村串乡那阵子,他还撅着屁股刨地哩!看了几本书,就出来跟人家算命,纯粹是骗吃骗喝。
小姨妈和姨父一听,跟着啊了一声。那个算命的先生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说,那是个半吊子,根本不会。姨父就说:献平你就算算吧。
我应了一声,坐在那位算命先生跟前,问他怎么算。他扔掉烟头说,按生辰八字,或者手相面相都可以。我说那就看面相吧。他说好。就把身子哈下来,两只眼睛像看贼一样看着我的脸。一会儿又伸出手来,摸摸我的额头、下巴和耳朵。恢复了原来的坐姿,开口说,你这人额头高,是个当官的命,可是,下巴尖一些,耳朵短,也没肉,不会当很大的官儿,最大也就是个乡长。还说,你的嘴巴长得小,左上角儿有一颗痣,人中直而深,有福气,但年轻时候得受罪。上了三十以后,才时来运转,洪福齐天。
他说了一大堆,基本上都是好话,和先前那个姓刘的算命先生说的基本吻合,我有点失望,不过,心里还很高兴的。爱听好话,喜欢奉承是每个人少不了的毛病。我说,你再好好看看,到底怎么样?他说,那我就再跟你看看手相吧。抓了我的左手,看看摸摸掐掐后,说:你这人三十岁以后是吃不愁穿不愁,但是手里存不住钱,有了就花了。二十二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最艰难,出门在外,没有大官拉挂,所谓朝中无人难做官,全得靠你自个人奋斗。
我又一阵高兴,心里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一个乡村穷人家的孩子能走出大山,到了外面,这不光是我个人的最大愿望,也是我们全家,甚至直系亲戚们的一致心愿。都知道我们家在村里受欺负,家里人手少,父亲又老实,能出一个公家人那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
几个月后,爷爷的疼痛一天天减轻乃至消失,身体基本恢复了健康,照常拄着拐棍敲敲打打,在村子里摸来摸去,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板条儿上扯闲话。
后来,我听和曹桂清一个村的同学说,曹桂清和人扯闲话,炫耀个人“捉鬼功绩”的时候,把我爷爷痊愈也算作了他的一项“成果”。回到家里,我专门问了爷爷。爷爷说,哪里有的事儿,当时就是疼得厉害,直到现在,遇到天阴或者下雨,肩胛那地方还疼。
冬天,雪下得厚了,村人闲了下来,一个个坐在灶火边儿或是挨着炕的炉火上面,一个人想心事或是几个人扯闲话,没话可说时,就说些鬼怪神狐故事,听起来也很有趣。对这些东西,村庄人们深信不疑。几百甚至上千年以来,村庄的祖祖辈辈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延续至今的。
有一次,大姨妈来到我们家,和母亲说起白庄村的一个真事儿。一家和另外一家总是因为房基地争吵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一家就请风水先生出了一个计谋:在另外一家的房子后面埋了许多的犁铧片儿、桃木刻的小人儿,还有破尿盆之类的。这一家男人开着拖拉机,不知怎么的,在武安一带翻了车,把腰摔断了。到医院做了手术,医生说已经没啥大事儿了,回家养一段时间就好。谁知过了一年,这家男人还是不能起床,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又拉到医院检查了一番,医生说病人恢复得很好,将来下地干活儿也不碍事儿。
这家男人回到家里又养了几个月,还没有痊愈。这家人就犯猜疑了,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这家女人的爹娘就说:要不迷信一下,请个人看看?闺女回家依言而行,找了一个风水先生,在自家房子周围看了看,说,黄昏或者十二点的时候,拿个铁锨在房子后面翻翻,那里肯定埋着东西。这家人一翻,果然如风水所说,光犁铧片儿和木头刻的小人就挖了好几个。
这件事传开,村人更加坚定了风水之说。对村里少有的几个风水先生奉若神明,不是很大的事情,一般不敢招惹这号人等。有运气不好,和邻居有过节甚至世仇的人家,也时常在自家的房子后面挖挖,看“仇人”有没有埋什么害人的东西。
二表哥结婚那年,我十一岁。二表哥对我很好,每次到大姨家去,二表哥就到山上给我摘山葡萄和山楂吃。还和大表哥、三表哥和四表哥一起,帮着我们家盖起了新房子。对几位表哥,到现在我都是当亲哥哥看待。可不幸的是,我十六岁那年春天,二表哥竟然上吊自杀了。那个中午,我刚从学校回来,到家一看,母亲和小弟都没有在家,门上的铁锁提醒着我的饥饿。
我到奶奶家,还没进门,奶奶就说,你二表哥死了!一听这话,我心里一惊,但仍不相信。我说,奶奶你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呀。奶奶说,谁跟你开玩笑儿,你去你大姨家就知道了。
二表哥真的死了,一口黑色的棺材放在院子里面,好多人在二表哥院子和家里面走进走出,大姨的哭声震得我耳根子疼。我走过去,掀开棺材盖儿,看见一脸平静的二表哥躺在里面,几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三表哥一把把我拉开,训我说,谁叫你打开的?进苍蝇,叫二哥死了还受苍蝇的气?!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晚上,村里面就响起了奇怪的叫声,整夜不停,开始听的像狼嗥,后来人们说是二表哥的魂灵。到第二天傍晚,太阳还没落,大姨村里的那些人就吃了晚饭,早早拴门睡觉。据说,谷草和柴火灰可以辟邪,村里人就拿了谷草在自家路口点着,把柴火灰撒在门槛里面。
那几天,母亲、小姨妈和三表嫂一直陪着大姨妈,几个妇道人家睡在一个炕上,一方面是怕大姨妈悲伤过度,出现什么危险情况,一方面感到害怕,几个人一块儿壮胆。据母亲说,二表哥的魂儿上了小姨妈的身,小姨妈说话的声音也变成了二表哥的声音,行为举止也和二表哥一样。母亲和三表嫂几个人把小姨妈拉在炕上躺下,小姨妈还是以二表哥的口气说话,把一些二表哥做过但从没对人说过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是我在村子里遇到的一个最令人惊异和不解的事情,以致到现在,二表哥住过的房子我一个人还不敢进去。
2001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小弟打电话说:咱娘现在不信鬼神了。我说,这是好事。但又信了耶稣(基督教),小弟又说。我说,这也是好事,人上了年纪,有信仰总是好的。小弟说,村里很多人都信了基督教。还经常集会,唱赞美诗。我说挺好的。和小弟说完,我请母亲接电话,母亲抓住话筒就说,你也信耶稣吧。
这反映了村庄人们的一个普遍心态:永远向着更大的权利低头和顶礼膜拜,向着虚无和虚妄贡献自己的心灵和信仰。
好长时间,我怎么也想不通,曾经对迷信鬼神的母亲,怎么也突然转向,转而信了西方的宗教呢?态度坚决而行动迅速,令我惊讶不已。我一直在想:村庄的人们一直在重复着什么?我并不排斥宗教,但我总是觉得,村庄的人们在坚定和转移信仰的时候,恰恰忽略了自己,也就是“人”这个更为真实和宏大的命题。这么多年以来,在异乡,我时常想象到母亲拿着黑皮的《新旧约全书》,站在众多乡人中间,高唱赞美诗的样子。每当特别冷的时候,我每次电话都对母亲说:娘,路很陡,冬天雪大,天冷,你要多穿一些衣裳。
消失的木匠
上工
过了正月十五,春节的气氛还没有消散,木匠就要上工了。此前,有人来找,自个儿家里没有太大或者紧要的事情,木匠都会高兴应允。毕竟,做木匠是要挣钱的。这正是,自己愿意,别人又找,好像瞌睡给了个枕头,两相情愿的事。木匠的高兴甚于做家具的人家。木匠出卖手艺和劲力,赚回来的是钱。做家具的人家是付出,木材、饭菜、酒水和香烟,盘算下来,花费不小。
户主每请一次木匠,最短也得三天。仅仅三天,木匠大概也能吃掉自己家三口人一天半的口粮。若不是遇到老人过世,孩子娶媳妇和新盖的房子缺门少窗户的紧急事情,谁也不愿意白白掏钱给木匠。
木匠怀揣手艺,坐等人请。有人来了,说好时间、价钱,木匠就收拾一下家具,磨了凿子、斧子、锯和锛子,装在专用的布兜或工具箱里,到父母房里坐一会儿,说明天要去哪儿哪儿干活儿了。父母就劝木匠早点睡觉。木匠嗯嗯着答应,起身回到自己房里,脱衣上炕,看孩子们睡熟了,就把婆娘按在身下,做完事情,倒头睡去。
第二天一早,木匠打一个哈欠,裹紧对襟棉袄,到驴圈给驴子洒点麸糠,然后将装满凿子、锛子、木尺、锯、墨斗和刨子的油布袋子放在毛驴背上,再用手左右晃晃,看真的结实了,进到屋里,冲还在炕上半露着肩膀和胸脯的婆娘说,我走了,有啥事记着给我捎个信儿。反身把门关了,牵住毛驴的缰绳,口得了一声,驴子就戴着缰绳和嚼子,跟着主人的脚步,走向别人的村庄。
这时候,要做家具的人家早早开门等着了,先自行把放在房顶或埋在土里的木头扛下来,挖出来,一起堆在木匠做活儿的地方,等木匠来了,丈量后才使用。
太阳像一个红柿子,淡黄的光晕洒在枯燥的村庄和山坡上。早晨还冷,穿着棉袄还瑟缩发抖。主人家朝村口看了一会儿,不见木匠的影儿们,就再回到屋里,点着柴火,把硬木疙瘩放在上面,噼噼剥剥一阵儿,突突的火焰就燃烧起来了。
青烟刚从房顶上冒出来,木匠就到了,小毛驴脖子上的铁铃铛敲着早晨的安静,迈着铿锵有致的步子,前身一耸,跃上一个台阶,就进了做家具人家的院子。做家具的人家赶紧捧出满脸的笑,快步走到院子边儿上,说,这么早就来了。木匠说这还早呀?太阳都升了三丈高了。主人家笑笑,心里却想:再来早点才好呢。木匠喘息未定,就张口问:在哪儿做?主人家赶紧替木匠牵了驴子,说就到新房子那边去吧。
新房子还是石头砌的,所谓的新,就是石头新。正屋的大梁也许没换,檩椽可能还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有的不能用了,又补了几根新的。屋顶的石板下面是掺了麦草的黄泥,黄泥的下面是一层新编的苇席。石板压得黄泥从苇席缝儿里挤出来,像是一条条蚯蚓。村人不管这些,反正房子是新盖的,叫新房子是理所应当。
帮木匠从驴背上卸了家具,放在除了石头片子就是河沙黄泥的新房子屋地上。再把驴子牵了,拴在自家驴槽里面,只给草料,不撒麸糠。驴子很不满意地打着响鼻,一双黑葡萄眼睛看着人生闷气,把长脸使劲儿甩甩,算是抗议。人知道驴的意思,木匠不在身边的话,就咕哝说,俺的驴还不够吃呢,还给你这个外人的驴?!
关于这些,木匠看不见,但可以想到。木匠不能吭声,嫌自己驴在别人家受罪,就托人捎回去,干完活儿再牵来。这等不关系到人的事情,一般来说,木匠都不在意。
木匠首先看了要做家具的木头,主人在一旁看着。木匠就说,这根可以做啥,那根可以做啥。枣木、椿木、木、洋槐木比较瓷实,宜做面板、门框、桌子腿和窗户框,那些杨木、柿木、梧桐木和柳木宜做门板、桌子面和窗棂。
就这样,木匠按类分了,把最先要用的木头挑出来,放在空闲的地方。然后把油布袋子解开,把锛子、凿子、锯、墨斗等等家什拿出来,在墙角摆好,再让主人家找了长杌子和短绳索。收拾完这些,时间就过了早晨。
吃过早饭,扯一顿淡话,抽几袋烟,主人家停止了说话。木匠知道,这是催自己上工的信号,也不吭声,磕掉烟锅里的烟灰,从小凳子上站起来,也不用和主人家打招呼,去新房子里面干活。
最初的活儿不太好干,木头太粗太大,尤其是需要锯、锛的时候,一个人不是大木头的对手。男主人也知道,就过来帮忙,和木匠一起,拉了墨斗线,固定好。木匠看拉得笔直了,手抓住中间,向上一拉,再一弹,一根黑线就落在了木头上面。如此拉扯一番,做门窗要用的木料就差不多够了。两个人一起使劲,嘿呀一声,把粗木头架在长杌子上,一头翘起来,一头放在泥地上。木匠拿来大锯,一个人扯一头,来来回回拉上一阵子,粗木头就破成了两半,再分别从中间锯开,就成了四版、八瓣。两扇门儿,再加上框子需要木料就算够了,再解一根,做窗户的也差不多了。木匠就说,你去忙吧,剩下的俺一个人能干了。
主人家当然不会客气。心里想,俺给你钱,那还给你帮忙,实在是亏!有这工夫,还不如到山上砍些柴火回来烧火实惠。
木匠这门手艺
木匠作为一门古老的手艺,连同掌握它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木匠们整天待在其他村庄的人家里面,拉开杌子,攥紧凿子,抡起斧头,一下一下敲打木头,他们折腾的响声,在很久以前的村庄是非常悦耳动听的。
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和摩托车,电刨子和电锯对村人来说还是个梦。大多数的乡人都希望自己孩子有一门手艺,木匠也好,铁匠也罢,拉大锯也中,再不济的,学个阴阳半仙也能混口饭吃。久而久之,村人就变成谚语说:“家有万贯,不如手艺在身。”有了一门手艺,就可以吃遍天下,还净吃好的,自己好过不说,连爹娘、老婆和儿女都跟着享福。
起初木匠们的生意范围基本上就是十里八乡。上千户人家,养活十几个木匠不成问题。
手艺的好坏至关重要。通常,谁家的小子要学木匠,还得杀鸡提酒,自个儿关系好的就自己去,关系一般的还要请一个有头有脸,和木匠关系好的人当说客。人家答应了,不但了却了一桩心事,也为自家儿子找了一个“吃饭碗”,一辈子吃东家吃西家,省口粮不说,生活水平也肯定要比甩着膀子刨地的那些人强。
可是,学艺三年,师傅一分钱不给,路费和买衣裳钱也得自己掏。这是规矩,谁也没有异议。换句话说,人家师傅收你做徒弟,教你手艺已经是很不错了,再跟人家瓜分劳动所得,就不合情理了。
可是,这门手艺也不怎么好学,一般孩子学三年要是能准时出师,自己单干,就很不错了。笨一点的,五年还不能独立。跟着师傅,不仅挣不到一分一毛钱,还得挨打受气。
一般的学徒都会一门心思地学,想着早点出师。有聪明的,一年时间就把师傅的手艺学到手了。什么东西一旦得到了,就没有了顾忌。徒弟们就会不自主地在师傅面前直起哈着的腰,不再唯唯诺诺,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了。有性格犟一点的,还敢顶师傅的嘴。师傅一看,这小子羽毛长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就提出分开干。
出师之后的木匠们开始也很难,毕竟,要想闯开名气,有人主动上门找着干活,自己非得再做一番奋斗不可。常常,手艺学成,先从亲戚家做起,再向其他村庄发展。在自己地盘上闯出了名气,才能瞅准时机,向邢台、山西和武安等地“挺进”。生意不怕范围大,对木匠来说,多一个村、多一户人家,就意味着多了一个衣食父母。新木匠的手艺修炼到一定程度,得到村人认可,并愿意免费为其宣传的时候,自己的“吃饭碗”也就算结实了,有的也会自感了不起,很傲,不但对外订了身价,而且对那些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户主冷言相讥,弄得人家下不了台,瞪眼干着急,且无可奈何。
也有一些手艺好,为人不好的木匠,经常趁没人偷主人的木头,或浮皮潦草地赶时间完工,胡乱凑合。久而久之,生意来源逐渐减少,人说起来,都是恨得牙齿吱吱响。
在贫穷年代,附近村里大户人家相对稀少,几乎每家请木匠做家具之前,总要把村里木匠的好坏逐个打听一遍,广泛征求亲戚和要好邻居的意见之后,才确定请哪个。这种做法很民主,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负责。
其实,在血缘勾连的乡村,哪个木匠好不好,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了算的,还要考虑到各个方面的关系。比如说,张木匠如果和主人家村里的某个人是亲戚或关系不一般,自己家又和这一家关系不好,有过节,那他肯定做不了这一家人的生意。李木匠和自己有点亲戚关系,尽管八竿子打不着,但毕竟有一层亲戚关系,李木匠再坏也不可能把尿撒在亲戚头上,那就请他来。若是杨木匠手艺好,人品好,对谁都一视同仁,做家具认真,又快又好的话,请的人自然也多,但这样的木匠几乎没有,即使有,十个里面也难挑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