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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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地上(中)

暗恋李清照

我常常在梦里,想起或者梦到一个女子,她的叹息从窗外的花枝和露珠上传来,在现代的玻璃窗上,像麻雀啄食。那时候,宋朝的北方是繁华的,到处都是酒肆、妓馆、丝绸、驻扎山头的禁军。叫卖声和旅客的马蹄声在青石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写词和弹琵琶的人在挂着红色灯笼的阁楼上,有人醉眼惺忪,有人弹铗而歌,有人在人的怀里卧倒,有人在低矮的屋檐下看着对面的朱漆大门。

那个时候,我该是什么呢?清照的一根长发,或者她用过的一张宣纸或者一只毛笔。在她那里,我是无意的,她攥住或者铺展,在她内心的墨迹和皱褶的抒写当中,我是沉醉的,没有意识的,我只是一个物质,没有灵性也没有多少生命。往往,她用过了,就扔掉,或者无意间掉落在泥泞的地上,她和他们踩来踩去,我就深陷下去,不能自拔也不求自拔。有时候,她会把我揉做一团,冲着后窗的芦苇和青草——我弹跳出去,在阳光下干燥,在雨天腐烂,在火焰之中,呈现灰烬的容颜。

而我仍旧是沉醉的。一个旷古的女子那里——在这个尘世上,我再也不会找到比清照的身边更为合适和幸福的地方了。清照年轻的时候——好玩的女孩子,在花园、竹林和小儿呼啸的池塘边儿,夏天的蝴蝶,秋天的蜻蜓;春天的花朵在青草中间,浓妆艳抹,香气盈面;很多的鸟儿在树枝和绿叶之间飞纵鸣啾。薄暮黄昏或者清凉早晨,她也喜欢到村后的竹林和槐林里去玩,坐在岩石上吹箫,在随风而响的竹叶中唱着自己写的歌。她的笑在夕阳中是两只蹁跹的蝴蝶,她握住花朵,听见她们的欢笑和呻吟;她看着东边的树影,想到时光和过客。她喜欢在花园里面打秋千,一边咯咯笑着,她和婢女一起玩耍,在清凉的晨风和晚风中,揽镜自照,用象牙的梳子梳理长发,用修长的纤细手指轻粘脂粉。她散开的云鬓和裸露的胸口之中,兰花的香气凭空而来。

我依稀记得,赵明诚迎娶她的那天,早上下了一阵小雨。房檐的雨滴一下一下地,打在青色的石头上。或许是天长日久的缘故,那些石头上都被雨滴砸出了深深浅浅的凹槽。有一些蚂蚁死在里面,有一些尘土落下又被洗净。不一会儿,乌云散开,太阳出来了。锣鼓和花轿,唢呐和长笛,在李家深深的院落和外面的青色巷道里,吹动了整个宋朝的清晨,也吹动了整个宋朝内心最为隐秘的情感。我就站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任由迎娶她的脚步踩来踩去。她的花轿刚刚出了大门,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群巨大的鸟群,它们嗓音婉转,羽毛漂亮,不一会儿,就遮住了半个天空。

那些鸟儿比我幸运——它们随着清照,穿街过巷,一直跟随到赵家的深宅大院,甚至还在他家的屋顶上,集体落下来,直到客尽灯灭,清照和明诚在洞房之内卿卿我我。那个夜晚刚好还有月亮,不过不是满月,而是稍微残缺的下弦月。我记得,在彻夜笙歌的宋朝,月亮下面的人和事物都沉静的,没有人去感怀旧事,也没有人在半夜找不到自己的家门。尽管西边的天空中时常升起狼烟,军队的刀戈和马蹄在风中扬起尘土,战乱的痕迹和征兆如同梦魇一般。可是再莽撞的人也不会惊扰一个幸福的女人。在明诚那里,是清照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金石本来就是一种坚硬的象征,而一个女人的柔情和绝世的才华一种浸染和加强。

明诚出门久了,清照就慵懒起来,总是日上三竿,竹影拍窗之后,她才缓缓而起,坐在花香充溢的房间,轻舒四肢,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容颜。小鸟在门外叫着,蹦蹦跳跳。午后的太阳在房脊上摇响风铃。她端坐窗前,或者园中凉亭,看燕飞燕去,天上云卷云舒,蓝得令人轻盈的天空——众多蔫去的树叶和青草,成团的花朵被蜜蜂和蝴蝶围困。她信手落墨,欢笑作歌,惆怅为词,一点一点的墨痕,一个一个的汉字,每一颗都触动着这个世界的内在肝肠。有时候,她一个人在黄昏把酒,在花间,嗅着一波一波的暗香,静夜缓慢如钟,蛙声在临近的水波中荡漾。大地何其安静呀,连绵的城郊千户无声,吹送的清风拂眠如掌。清照额发掩眸,偶叹东风,说人比黄花瘦。

宋朝崩塌了,在蒙古和金兵的铁蹄下,半壁江山风雨飘摇。仓皇南下的船只和行人,北方的萧条在离散的悲痛中显示出了一个王朝在时间之中的废墟模样。清照也跟着众人的脚步,向南而去,一路上颠沛流离,从健康而台州,由台州而杭州。宋王朝的宫阙和街道上到处狼藉。清照看清了这世间不停的这兴旺交替,而她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看清自己,乃至近在咫尺的个人遭际命运。是的,这世间暗藏了太多的厄难和轻忽的变迁。明诚死了,对清照来说,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心疼和绝望。我知道从此以后,清照再也不是从前的清照了。一个幸福中的女人,什么都可以瞬间消失乃至强行剥夺,而最不可失去的就是她一生依傍和珍爱的男人。

清水洋溢,花枝招展的李清照一下子枯了。她最不可或缺的不是那些为她赢得万世声名的文字,而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和绝望。后来那个娶她的男人,我始终没有记住他的名字——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去这里那里翻检他的名字——对于清照和后世的人们来说,那个男人的名字和意义已经随着肉体的腐烂而腐烂了,再有一万年的时光,也不会再有一丝响应。

在杭州的那些年,南宋的光景就是李清照的生活背景,也是她内心的形式和颜色。日复一日,彻骨悲凉。四顾无人,李清照只能顾影自怜,在落花、碎泥、残爪和流离多变的个人遭际中,偶尔掀开昔日的梦境,在连续吹过心灵的风中,看见一世的虚妄、败坏和苍凉。多少个黑夜,她独身不眠;在漆黑的午夜,用自己抱紧自己。时常一个人坐在锈迹斑斑的铜镜前,看自己满面深纵的皱纹,看青丝成雪,云鬓摇霜。那么多的忧愁与怅惘该向何人排遣?莽莽苍苍的大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究竟有那一只肩膀可以将一个年衰的天才像孩子一样抱紧?没有的,那时候,清照就看到这繁华世界背后的荒凉。她总是一个人在旧漆剥落的门楣前,望着北回的大雁,珠泪婆娑,寸断肝肠。她把酒黄昏,把宋朝的所有阑干拍遍,或者登高望远,而回过身来,偌大的尘世之上,到处都是繁华烟柳。而晚年的李清照却通体冰凉,连一颗曾经蓬勃的心脏,也冻疮斑斑。孤独的门楣之前,行人匆匆,车马冷落,回忆的昨日欢笑都如一阵轻浮的烟岚。在孤独的酒杯之中,雨疏风骤,清照浑然不知今夕何年,只是一人独坐夕阳,只道“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清照竟浑然不觉,她使用过的那些朱笔和宣纸竟然暗恋她那么多年。而物质只是物质,怎么能生出人类的躯体和情感呢?当清照吟出“感风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身边,她的眼泪已很浑浊了,一滴一滴,也不怎么连贯,落在我身上,慢慢渗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知道,多少年之后,我将以清照的这些眼泪,在时光中流传千年。

有一年冬天,我随着一阵持续的大风,从烟雨江南回到北方,在清照和明诚的旧居前,我以一只朽烂了的朱笔,一张破碎的纸张的模样,站在旧朝的废墟上,在倒塌的墙垣和石砾之间,仿佛嗅到了清照当年的体香。在夜晚的唧唧虫鸣之中,听到了她的呻吟和欢笑。李清照死的那年,我站在北方的高冈之上,遥望烟柳江南,猛然觉得内心锥疼——我知道,它是不灭的,它必将要持续千年。而千年——又似乎转眼之间,迅即之中,李清照以自己的那些传世华章,打败了总在泯灭一切的时间。她本人的一副香骨玉魂,也总在尘世和人类的内心隐秘的高贵部位斗折留恋。而今,我百转千回,终于脱胎成人。这么多年来,在偌大的土地之上,在匆匆的行走中,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了众多似曾相识的面孔,而唯独不见当年的李清照。

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

她得了癌症,卧病在床,总是喜欢和来看她的人说起“当年”,她提到了如何到深山躲避鬼子的扫荡、与村子里某个家族抑或个人的恩怨纠纷、如何在生产队挣工分、在大食堂吃大锅饭,还有她一生遭遇的那些在别人听来索然无味的日常琐事。上年纪的人喜欢听她絮叨,或坐在她充满霉味的土炕边上,看着她只剩下两张皮的嘴唇,持续不断在白天和夜晚张合。年轻人则厌倦不堪,常常借故走开。

有时她会笑出声来,有时候则流出眼泪,更多的是叹息。她苍老而微弱的声音像是从岩层下面发出来,幽幽的,嘶哑的。临死那天晚上,她把儿女们都叫来,看着被烟火熏黑的屋顶,不断说出她自己或家庭的陈年往事。其中夹杂了不少感叹,既有对个人和他人生命的,也有对自己整个家庭的,有自身的悔恨,也有对他人的褒贬。咽气时,她先笑了一下,然后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一个老人,是我的曾奶奶。生于十九世纪末期的乡村妇女,活了将近九十岁。母亲带我去看她,她都会对我表现出一种异常的热情,让我到近前,伸出枯干的手掌,摩挲我的脑袋,一次一次对我母亲念叨说:现在条件好了,多给孩子好吃的,好好看着他,不要出啥事。

她看我的眼神是浑浊的,但是有光,还有嫉妒甚或羡慕。那时候我还不懂得:她躺在生命的尽头,我站在生命的开端。她眼睛中的光是对新生命的观察和尊重,嫉妒是因为自己老了,行将离开人世。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而我和那些去看她的人都还活着。她一定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活着是美好的,尽管有那么多的苦难和不幸,但依旧以为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

或许,活着(身体)是幸福的唯一源泉,也是一个个体的人在世界上的唯一证据。曾奶奶对我的羡慕和嫉妒,实际上是对生命终将、必将消失的一种不满和遗憾。在她之前,死亡是一种惯例,她之后,死亡也必将是一种惯例,但她依旧渴望活着,从老年返回少年。像幼年的我一样,以稚嫩的身体,懵懂的思维,站在别人的病床前,看他人行将就木,犹如灯灭。而转身出门,就可以看到明亮的阳光,熟悉的房屋之上晾晒的金黄玉米,门前悬挂的红色辣椒看着就让人觉得生活的美好。而她死了,不可避免地死了,隆重的出殡仪式和儿女们的哭号,像是晴天里一阵风,下葬之后,儿女们照旧回到自己的生活,以身体,接受时光的剥夺和凌迟。

十一岁那年冬天,南太行乡村下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霎时间,漫山遍野的白,空前的白。我趟着没膝大雪,独自到五里外的学校,如此几天。站在身上的大雪干硬冷结,到教室,很快融合,透过衣衫,侵入我的肌肤甚至骨头。第二年春天,我的两条腿忽然肿疼,从大腿根部到脚踝都肿胀起来,疼得挨都不能挨。吃饭由母亲端来,上厕所由父亲背着。

窗外蓬勃着春天的温润气息,庄稼和青草节节茂盛,杏花、桃花和梨花先后开放又依次败落。父母下地干活,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像是一个瘫痪了的人。开初,我还在为逃避了劳动和读书而觉得庆幸,但没过十天,就觉得了疾病对身体的强大破坏性,疼痛对精神的强制性折磨。春天的阳光明媚得叫人心碎,我一次次忍着钻心的疼痛,趴在窗户边,看外面的草木和人,盛开或者败落的花朵,看燕子在超越树顶的飞翔。我想,他们和它们多快乐啊:高飞的高飞,劳作的劳作,生长的生长,裸露的裸露,掩盖的掩盖。而我,只能像是一个老鼠,躲在阳光照不到的房里,看着外面喧哗的世界。

有一次,我在窗内看到,几只别人家的羊只跑到我家院子里,迅速找到刚刚返青的一小片韭菜——母亲做面条饭唯一的调料和蔬菜。我着急了,大声呼喝,但羊只无动于衷。我从炕上往下下的时候,钻心的疼痛,使我像一袋麦子一样,重重摔在地上。只觉得,两腿的骨头似乎碎成尖扎子了,一排排一绺绺,刺进我的血肉。我哭了,声音很大,像是刀下的羊最后的惨叫,震得屋角上的黑色灰尘簌簌直落。

我翻过身,没擦脸上的泪水和灰尘,就一下一下,向门槛匍匐前进。那一时刻,我觉得病痛的身体真是一种负担,看不到的疾病简直就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毒药。到门口,韭菜已经所剩无几,但羊只仍旧逗留不去,雪白的牙齿镰刀一样,试图将韭菜连根吃掉。我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投向它们。飞翔的石头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圆弧,有气无力落在羊只中间。羊们受了惊吓,抬起脑袋四下张望一下,复又低下头去。

我气急,从门槛爬出来,到院子中央,又捡起一块石头,再一次使劲投向它们。这次,羊只似乎意识到什么,其中一只甩着肥厚的尾巴,率先离开了我家韭菜地,随后,另外两只也尾随而去。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上满是泥土和灰尘,脸部和小臂上嵌满细小的沙子。我累了,把额头放在小臂上,面朝泥土,嗅到浓郁的泥土味道和氤氲的水汽。

我们家不宽的院子,是我小时候蹦跳玩耍的地方。那时,我腿脚灵便,像只兔子一样,和弟弟呼啸往来,打闹嬉笑。而现在,我却只能趴着,想起从前的站立、奔跑和嬉闹,我觉得那是一种奢侈,也让我觉得健康的身体简直就是一种神圣的幸福。我无数次想到曾奶奶,想起她浑浊的看我的眼神,以及她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双腿残废了的我就像她,卧病在床的老人,一切都是遥远的,除了回忆,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之外,余下的就只是沮丧和绝望。

等到母亲回来,我依旧躺在院子里,仰面看天空,奶油一样的云彩在深蓝的空中舞蹈,鸟儿们在不高的空中以身体划出优美的飞行路线。母亲急忙扶起我,把我背回屋里,没来得及擦掉汗水,就打来清水,给我清洗脸上和身上的沙土。看着母亲,我又哭了,喃喃对她说,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是一个废人。

傍晚,父亲背着我,再一次到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找一个乡村医生为我诊治。此前,去过多家公立医院,都查不出我的双腿到底怎么回事。父母病急乱投医,找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往往都满怀希望去,失望回来。时间一长,他们似乎也觉得我的双腿没救了,一辈子只能瘫在炕上,要人伺候了。可没想到的是,一个赤脚医生竟然用土方把我医好了。

我记得,那药材以明矾、酒精、荆芥等为主要成分。使用方法是:明矾研碎,荆芥煮水,再加上酒精,一天清洗三次以上。一个月不到,我肿疼的双腿明显好转,以致疼痛消失,双腿灵活如常。我觉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站在院子里,看对面马路上人来车往,田地里晃动着许多戴草帽的人。尤其是重新背起书包上学,走在昔日马路上,心情极度明媚。为试验双腿的弹跳力,我纵高下低,跑出了一身热汗。到学校,同学和老师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都以真切的笑脸对我表示欢迎。

但没过多久,我就浑然忘掉了疾病的沮丧、疼痛和绝望,再后来,只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的身体依旧充满活力,年轻得到处都是弹性。母亲说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遍遍交代我,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能吃凉食,喝冷水,冒雨趟雪,糟蹋身体。我当面应诺,但眨眼之间,就把她的叮嘱忘在脑后。不到伏天,就下水游泳,冬天都深入骨髓了,还不想穿棉裤。

每年的秋天一到,我就肚子疼,肚子鼓得小鼓一样,整夜整夜跑厕所。夜里,母亲总是用她粗糙的手掌,替我暖肚子,一边责怪我说:你现在还小,不知道厚待自己身子,等老了,病都来了。而我总是不以为然,年年如此。冬天不穿棉裤的原因是:嫌臃肿,像是一根木桩,怕在女同学面前丢面子。过早下河玩水不是为了消暑,而是喜欢在水中鱼一样游动的快感。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的右胸口忽然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斑点,不是粉刺,摸起来有点疼。半夜,持续出现了十几个暗红色小斑点,明亮亮地,像燎泡,呈一字形向右肋下蔓延。我第一次体验到彻夜的疼痛。一颗颗的斑点像是一根修长的钢针,刺入我的五脏六腑,令我血液倒流,骨头酥软。我哭,在一个人的夜晚,窗外的黑被星星照亮,微风吹动的枯草似乎迁徙的鼠群。我的哭声则像是夜枭,一声大,一声小,痛苦的声音在灯光的屋子里缭绕,就连昔日那些嚣张的鼠辈,也都销声匿迹了。

我强忍着,看着那些逐渐蔓延的斑点,手指一挨,就是一阵钻心的疼。我气急败坏,用指甲掐住其中一个,想把里面的水挤出来。我知道,就是那些浑浊的水,导致了我无法忍受的疼。第二天一早,母亲看了看,到卫生所给我买回30粒安痛定,我吃了一颗,还疼,又吃了一颗,还是疼。无法遏制的疼痛似乎一种惩罚,让我辗转反侧,坐卧不宁。

到中午,新滋生的斑点已经绕过腋下,向后背扩张。每一颗斑点都像是一团燃烧的火,一直向内,向着周身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寸肌肤,发出残酷的不妥协的战争。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疼得龇牙咧嘴,想大声哭号但又怕别人听到,没面子,只好回到家里,用被子捂住嘴巴,大声哭叫。母亲看到之后,再次查看了那些红色斑点,搞不清楚咋回事,就带我去看医生。那个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建议给我输青霉素,我怕打针,更害怕针头深入血管,我就要药,他给我开了一些土霉素、黄连素之类的。

刚走出诊所出来,我就把药片扔进嘴里,用唾液,使劲咽了下去。但药物并没有起效,如故的疼痛敌人一样杀伐我的意志,以至要我精神崩溃。傍晚时分,斑点已接近后脊椎骨。我打了一盆清水,用毛巾敷,敷上的刹那,有些凉意,抵抗了斑点火焰一般的灼疼,但依旧疼痛。那一晚,我连续吃了十三片安痛定。再一天早上,母亲又带我去看医生。我说我疼得吃了十三片安痛定,医生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吃了那么多还活着,不是骗我的吧?

我没好气回答他说:不信现在再吃。医生还是要我输液,我又拒绝了。母亲看我疼得难以忍受的样子,就带我到五里外的乡村诊所找一个老医生。一路上,不断溢出的汗液浸湿斑点,使我更为疼痛。没人时,我放声哭,有人的时候,我闭住嘴巴,紧要牙关,装作没事的样子。这样做,我似乎是在维护一种内在的尊严,不许别人看到自己的懦弱,不许他人凭借自己的疾病和疼痛,发出可有可无的怜悯。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对自己有意见和不喜欢我的人看到我的疼痛而幸灾乐祸。

那位老医生看了看说:这是带状疱疹,咱这里叫蛇缠腰,是体内的毒素没排出来的缘故。你这才长了半边腰,要是左半边也长了,在后脊梁骨合拢了的话,你就没命了。我没有想到这么严重,母亲也脸色惊慌,急忙着问该怎么治疗。老医生开了一个处方,主要成分有蜈蚣、雄黄和碘酒,交代母亲说,回去将蜈蚣捣烂,调上雄黄和碘酒,逆着擦。

回到家里,我趴在炕上,母亲用绑了棉花的木棍,蘸药水替我涂抹。到晚上,疼痛明显减轻,疱疹像是一颗颗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再一天。症状全部消失,一颗颗的疱疹只剩下干枯的皮。再后来,枯了的疱疹都脱落了,可直到现在,我的腰部还留着它们生长和消失的痕迹。

洗澡时,我总是看到它们,像是疾病的废墟,在我的皮肤上,成为永久的停留。这次病后,我觉得肉体就是人生当中最大的意义。在病中,我也像曾奶奶那样,希望更多人来看我,安慰我、关心我。可是,很多亲戚都没来。我后来幻想老师和同学们,尤其是要好的女同学能来看我,给我说上几句话。不是要怜悯和同情。我要的可能只是一个形式。

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尊严在身体之外,不具备名望、权利和地位,就不会有更多人关心你和你的身体。此后很多年,我的身体除了瘦弱之外,再无别的病症,最多是感冒,一个人躺在异乡的床上,一杯接一杯喝水,一次次到厕所撒尿。病中,情绪总是昏暗,看到的事物都是灰色的,沮丧的。有一年,我去祁连深处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在雪山之上奋力攀登,站在凛冽的风中,畅怀呼喊。围坐在夜晚的帐篷,纵情喝酒到凌晨。刚回来到未婚妻家,就患了重感冒,未婚妻带着我去看医生,一位刚出卫校的护士在我手背和胳膊上扎了十几次,也没有扎对血管。

我最终拒绝了输液,拿了一大堆药片,躺了三天,才勉强起身。我想,可能是我在祁连山太放肆了,将低处的身体放在高处,又连日大强度运动和不节制地饮酒,使得我刚一返回低处就被疾病俘获了。但,未婚妻的呵护,让我觉得了一种除母亲之外的唯一的女性温暖。这种温暖比身体重要,甚至比爱情也更重要。

温暖的关怀是人生的另一个身体。2000年,婚后,性爱的新鲜感觉使得我不节制,深度的陷入和激烈的运动,高度的愉悦和瞬间的涣散之后,我感到了本能的和肉体的快乐,欲望的美好和庸俗的普遍性。似乎从这时开始,我懂得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道理:最高贵的最痛苦,最庸俗的最快乐。有几次体检,或者碰到懂中医的人,他们都说我肾亏,身子虚,应该节制房事,静养一段时间了。但我仍旧没有,而是买了六味地黄丸、海狗胶囊及其他一些滋阴壮阳药物。

因为地域之便,我还炮制了一些苁蓉(滋阴壮阳)酒,再加上一些枸杞和大枣,一周后,颜色变红,再暗红,酒液黏稠,味甜。每晚喝上一杯,效力极强。如此不节制,是对肉体一种挥霍。有一年回到老家,遇到一个名闻百里的老中医,为我切脉。良久,摇摇花白的脑袋,一声没吭,开了一张处方,其中有淫羊藿、枸杞、淮山药、大枣等成分,我依稀知道了什么。但依旧不知道节制。此外,我还喜好喝酒,几次喝到吐血,暗红色的血块让我惊悸,在恍惚的灯光下,让我看到自身隐藏的疾病。

后来胃疼,实在疼得厉害,我到医院做了一次胃镜。那么长的管子,从咽喉进入,到胃里翻腾,痉挛,疼痛,呕吐。检查结果:慢性浅表性胃炎。买了三九牌胃泰颗粒等西药。吃了一段时间,胃不怎么疼了,也就懒得去吃了。有一年是胆囊发炎,找了一个老中医,开的药牛头不对马嘴。身边的有几个同事检查出慢性肾炎和尿毒症。我害怕了,坚持每半年去医院检查一次,有时候单位组织检查,但效果不怎么明显。

我总是觉得,自己还年轻,身体处在最好的时段,一般不会患有什么可怕的病症。从二十岁到三十多岁,我极少去医院,更是距离B超、胸透、CT等医疗器械很远。有一些时候,到外地去玩或者公干,与朋友彻夜聊天、喝酒,在凌晨的街道上大呼小叫,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快乐。若是遇到投机的朋友,酒喝多少都不醉,意气风发,张口就干。白白的酒像是火焰,进入身体,几天后,还氤氲不散。

2006年冬天单位组织体检,我的身体一如往常,有轻微的炎症,但没有大的病患。2007年秋天集体体检时,医生在我的病历本上写下了“脾脏血管钙化”,我惊呆了,但不知道这个病情到底严重不严重。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神情恍惚,情绪低沉,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都不可能患有如此病症。我反复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年还没有,仅仅半年,脾脏血管钙化,疾病怎么如此迅速呢?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敦促父母每隔半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动员妻子也要定时检查身体;而当轮到自己,却又懒得去,总说自己身体好得很,不愿意到医院费时耗力。每次喝醉了酒,妻子都唠叨甚至训斥半天,劝我:酒是别人的,身体可是自己的。有在远处的同学和朋友,电话或者短信中也常说要注意身体。每次打电话,母亲总要叮嘱说:少喝酒,少抽烟,那都不是好事。同事之间开调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此,我也觉得重要,要戒酒,不抽烟,维持身体健康。而当要喝的时候,却又想:很多人烟酒一生,但也没什么大的疾病,自然而终。

侥幸是不幸的最大敌人。我忽然觉得,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一切都是虚妄的,纵酒的快乐是暂时的,房事的愉悦不过是缓解精神的一种方式,当我们热爱并对此葆有强大的热情时,就将欲望变作了不可控的奢侈行为。阿尔贝·加缪说:“唯一的天堂就是人们已失去的天堂。”而我也可以这样说:我们所拥有的幸福时光也都是已经过去了的时光。身体被时光的刀片瓦解,也被自己瓦解。一个人既是个体,但又不是一个纯粹的个体,舍弃了自己的肉体,也就舍弃了亲人,舍弃了灵魂版图,舍弃了作为一个人在尘世所拥有的精神和生存依据乃至“主权”。

最近一段时间,我想找另外家医院再看看,确定一下是否真的是脾脏血管钙化,了解一下这个疾病对身体的危害,消除内心的惶恐。又反复在网上搜索了“脾脏血管钙化”条目,但没有明确的解释。妻子到医院询问了医生,说脾脏血管钙化的病症是:疲劳乏力,时常口干。我想我该好好爱自己了,不唯是精神和文化的需求,这些都建筑在肉体之上,一个人最具体的和最私有的就是他的身体,尽管不论身在何处,阳光都会温暖地照耀,而没有了身体,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关于父亲的纲要和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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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及其职业。父亲的具体形象是:脸部稍长、额头高、双眼皮、唇薄、体型瘦削。性格木讷,手指短粗,指缝嵌满黑泥;皱纹三十岁萌生,四十岁加深,五十岁纵横交错,六十岁开始,胡子零星发白,而头发依旧黝黑。

我六岁之前,父亲在四十公里外南太行某道山谷之间修水库。长大后,我多次路过——开始叫石岭水库,后来改成秦王湖——附近据说发现了李世民开凿的藏兵洞及尉迟敬德修建的岗寨——每次回来,父亲都带回来一些香烟,还有放在隐蔽处、一遍遍叮嘱我不许乱动的雷管和炸药。

父亲经常背一个黄布包——里面有糖块和饼干,还有一些夏天和秋天的野果子——山楂、葡萄、蟠桃,或是蜜枣和梨子。九岁那年,父亲返回村庄,承包了村里的羊群——好像已经包产到户,羊只按人头分给个人。父亲的工作是把羊只聚拢起来,按数量接受各家钱财以及粮食等报酬。两年时间,父亲先后培养了三只头羊——它们的角与众不同,每一只都像是向上生长的麻花。父亲给它们打制了铜铃,不管是刮风下雨、雷电冰雪,只要听到清脆的铃声,就一定能找到父亲。

放羊也算一门手艺——怎样照顾突然生产的母羊,怎样在炎热的夏天让羊只不得病与避免传染病,怎样才能找到丰茂的草,怎样才能使羊只听到自己的呼号声,而心神意会,继而听从命令——父亲说,羊是通人性的,你对它们好,它们就听你的话,甚至在你危险和困难时挺身而出。有一次,羊们已经上到坡顶上,父亲干完地里的活计,从山下向上攀登时,不知哪只羊蹬落一块岩石——翻滚的岩石,溅起一连串火星,向谷底冲来。父亲大叫一声,正在吃草的羊们听到了——竟然都跑到了滚动的岩石下面……其中几只死了,有些是被砸断了腰或者腿。

冬天,北风透入骨髓,羊只不约而同把父亲围在中间,用厚厚的绒毛给父亲温暖——在深山圈放时,传说中的精灵古怪在黑夜甚至在正午现身,羊只一阵惊慌,纷纷直立,打着响嚏,如临大敌,将父亲圈在核心。没过几年,政府封山禁牧——羊只陆续被主人们杀掉或者活着卖掉,很多人请父亲操刀杀羊——父亲不是说没刀子,就是说刀子锈得不能用——后来,还出去躲了好几天。羊只凄厉的哀鸣在冬天的村庄回荡了一段时日,只见一片片的羊皮挂在了各家各户向阳的地方。父亲收拾好头羊的铜铃,一直放在柜子最底层——二十多年后,还拿出来给孙子孙女儿玩——当当的铜铃,在没有了羊只的村庄,似乎是敲响记忆的钟声,漫山遍野召唤羊只的亡灵。

2

父亲的手艺。秋风把南太行清扫干净,把整个世界抬高压低。风中茅草,树木不再繁华,均匀承受阳光。父亲把镰刀磨了又磨,背了木头架子,到他牧放多年的山坡——疯长的紫荆蔚然成林,遮没岩石和苔藓,将野鸡、兔子和飞鸟一一诱惑、收拢。父亲坐在岩石上抽烟,然后掐掉,在钻心的风中,寻找那些柔韧而高挑的荆条——他刈割得轻松而专注。几天后,父亲跑遍了所有山坡——凡是看到的荆条,都被他带回家中。

入冬后第一场大雪——下得快,消的也快。房檐上的滴水在泥土的院子当中打出无数创痕——父亲坐在阳光中,把那些荆条摊在身边,五根或者六根为一组,拼成梅花状,再一根根编成圆形,直径四十公分时,折竖起来——几个小时后,一只好看的花篓子就已成型,在它们的中间部分,还编织了像是窗棂或花朵状的图案——我上初中时,一只花篓子可以卖到四块钱,父亲一天可以编了三到四只。再后来,花篓子没人用了,父亲就编荆苤子——简单得就像抽烟,不一会儿,就是一个。但十个荆苤子才能卖到一块钱。

父亲的荆条编织手艺——在远近村庄独一无二,时常有人来叫,管吃管吸烟,请父亲为他们编织荆篮子、荆挎篮子和其他荆条制品——他们大都用来挑粪和粮食,甚至走亲戚——父亲的另一种手艺,似乎不大精,但家里一般的柜子、门窗、桌椅板凳、农具等都能手到擒来,他为自己做了精致的小木头箱子,装着他专用家具——斧头、墨斗、刨子、锤子、锛和锯条、卷尺、红蓝铅笔、钢锉,一应俱全。我放寒假时,给奶奶砍柴,不肯用普通斧头,软磨硬泡用父亲的木匠斧头——个头比较大,刃宽,且锋利,砍一根朽木头,不超过五下。

春节就要到时,村庄上下焕然一新——人人清扫院子和房子,熬了糨糊张贴年画,烧了热油炸麻糖和油糕,然后蒸馒头和包子——腊月最末几天,几乎每个人都要理一次发,父亲理发手艺也好,很多同龄村人来找,坐在我家院子聚集的阳光中,把脑袋低给父亲——父亲一手握木梳,一手拿推子,粗大的手指此刻灵巧起来,在人的头顶上,轻盈得似乎跳舞和弹钢琴。一边理发,一边开着玩笑。有时候很荤——他们呵呵笑,笑声在阴影处的积雪上打滑,在院下田地的冬麦上,溅起星星点点的光。

3

父亲的家庭生活。爷爷奶奶只生养了他一个儿子,还有姑姑——在“人多势力大”和“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生存环境当中,作为独子,在乡村的利益纠纷和各种争执爆发之时,自然身单力薄。据我所知(其实是母亲的一面之词):婚后的父亲,常常对诸多的家庭与家庭之间的恩怨纠纷采取回避甚至置之不理的态度——母亲说:父亲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木头桩子”,就是别人把母亲和我及弟弟头砍掉,父亲也不会大吼一声,挺身而出。

而在父亲同龄人的叙说当中——父亲年轻时候,也爱说爱笑,一次能喝两斤甚至更多的白酒。十三岁就是一个壮劳力,给生产队赶过大马车,到山西左权县境内用麦子换土豆(当地叫山药)。婚后当过一年生产队长,后被别人“篡权”,抑或主动辞职——或许就是那一年,爷爷患白内障,渐而失明——我至今记得清楚的是:母亲带着我去找医生,询问究竟有没有办法治好爷爷的病。然后到亲戚家,叹息着说:要是(爷爷)失明了,家里的重活儿累活就都得靠父亲了,日子不好过。

我长到十二岁,暑假帮奶奶家刨地收割麦子,冬天则上山打柴。父亲可以专心放羊、打工,伺候我们家的田地和树木。不大忙,或者忙的空隙,父亲时常到爷爷奶奶家——在奶奶家吃饭,偶尔吃一些稀罕的食物。父亲坐在奶奶家门槛上,或者灶火边,低着脑袋,专心致志,那样子像个嘴馋甚至饿极了的孩子。

父亲会和一些关系不错的堂哥嫂坐在石头墩子上,我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但时常会听到父亲的笑声,在弯弯曲曲的石头巷道里回荡——在我印象中,父亲极少去姑姑和其他亲戚家,除了给他们帮忙。我十七岁那年冬天,爷爷突然亡故——正在吃饭的父亲闻声,扔了碗筷,飞快越过一道山岭和一道河谷,爬上一面石阶,冲到尚还微热的爷爷尸首前,放声痛哭——猝死的爷爷,依旧脸色红润,躺在正午的土炕上,用无动于衷的表情和方式,任凭子女们用简单的悲伤和哭声表达自己的痛苦心情。

十年后的1998年,奶奶患癌症,卧病在床第一天,父亲就卷了铺盖带了碗筷,从这一年的秋天到第二年夏天,除了换洗衣服,在我们家从没超过半个小时——他给奶奶喂饭,洗澡,梳头,端屎端尿——直到奶奶去世——出殡的前一晚,南太行普降暴雨,麦场上的灵蓬之中,大雨淋漓,水洼冰凉。奶奶灵前,只有父亲和我的弟弟,在暴雨的黑夜,守护奶奶的亡灵。

4

关于父亲的记忆场景。村里羊只没了,父亲到附近的林场扛木头。有一次我去看他,在很远的山里——山岭连绵,松林幽深,细长的山道在漫山遍野的翠绿之中,就像是一根粗大藤条,父亲扛着一根或者两根木头,身子像是弹簧,从沟底爬上来,在山岭歇歇,再如此这般——扛一根木头是五块钱,一天内,父亲可以扛五十多块钱——在众多人当中,我找到父亲,要帮他扛。气喘吁吁的父亲嗔怪说:你小孩子一压坏身子就不能长个子了!

父亲喜欢坐在门槛上吃饭,粗大的手指握着细细的筷子,黑红的手掌端着白净瓷碗。不管稠的还是汤的,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拉——然后喝汤,喝完了,起身——他的腰似乎一直很疼,每次起身,总要哎呀一声,然后用一只手扶住后胯部,慢慢起,在原地站定,再慢慢将弓一样的身子拉直。

我们家的门槛总是油光发亮,除了脚步进出时摩擦,更多的是因为父亲的坐——修水库回来后,有一夜,我躺在父亲被窝,午夜或凌晨,拉肚子,刚要下地的时候,就忍不住了……父亲点着煤油灯,用破布,一遍遍擦掉。翻箱倒柜,勉强找到一块白色的机织粗布,叠了好几层,铺在我身下。

中午,父亲找了一只大海碗,给我盛了一碗面片蛋花汤,抓了几个油炸的麻糖。父子二人坐在一棵洋槐树的荫凉下,一顿猛吃,伸了懒腰,仰面躺在蚂蚁和黑甲虫繁忙的青草地上——天空蓝而高,云彩像是丝绸,几只不知名的鸟雀,鸣叫着,从我们的鼻尖越过。

有一次看电影,我和母亲争执起来,父亲一句话没说,冲过来,踢了我一脚。正好踢中我私处,剧疼。我哭了,母亲反过来又训斥父亲,让父亲解开我的裤子看看到底踢成啥样子了。又骂父亲教训孩子也不拣地方,说那地方(私处)能随便踢吗?父亲很委屈,把我放在炕上,拿了手电,仔细看了看,瓮声瓮气对母亲说,没肿,没事。母亲仍旧不依不饶,让父亲淘了热毛巾,给我敷了好一会儿。

忽有一天,父亲腕上黝黑发亮的腕上忽然多了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我贪婪地看,父亲取下来递给我,我端详了一下,迅速套在自己腕上——除了表链有些长,表盘太大外,我都喜欢。几天后,几乎每个同学腕上也都亮晶晶的。当晚回到家里,就朝母亲要。母亲说,小孩子戴啥手表呢?

早上起来,我觉得沮丧,再看看父亲。他也准备出发了,到邻村给人家盖房子。父亲扭身出门,噗噗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我一骨碌爬起,胡乱穿衣,背书包,匆匆追去。出了一身热汗之后,父亲遥遥在望,我顾不得擦拭,继续狂追。距离父亲两百米的时候,我忽然难为情起来。始终不敢喊父亲,甚至追上他,父子两个并排走。

父亲站在原地等我。清晨的凉风吹落草芥上的露水,核桃树叶和白杨树叶不停地拍打手掌。山鸡倏地挣脱草丛。我始终低着脑袋,跟随父亲脚尖,一声不吭地走。快到学校,父亲停下,从手腕取下手表,递给我。我抿着嘴唇,眨巴着眼睛,看看父亲,再看看手表。

5

父亲的功业。我十一岁那年,冬天,北风吹得南太行岩石碎裂,草木折断。天不亮,父亲就起床了,拿了洋镐和钢钎,还有铁锤和铁楔子。母亲紧跟在后,不一会儿,河沟里就传来了铁锤和钢钎的交鸣之声,在白雾和黑夜缠绕的村庄跌宕不停。

连续三年都是如此,父亲和母亲的手掌布满的裂口,不断渗血,疼得龇牙咧嘴,用白胶布粘了一层又一层。1997年冬天,月亮格外明亮,在河沟陈列的冰上泛着光亮。父亲、母亲和我,一个人一个木头架子,一个人一次背一块石头——我小,背的石头自然也小,母亲是女性,自然也不大,父亲背负的石头最大。我们哼哧哼哧地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将那些冰冷的石头一一背到房基地四周。

第二年春天,买了石板,锯了木头——那么多人,挥着铁锤和錾子,在我们家叮叮当当,一个月后,房屋矗立起来——再一个月,父亲和母亲浇了里墙黄泥,做了家具门窗,我们就搬了过来——父亲特意找了一棵长得特别直的椿树苗,种在院子左侧——现在它已经是大树了,而且是七个枝杈——长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与老房子,在父亲母亲的生活中,在时间刀锋之下,俨然成为我们家的显著标志。

从这时候起,父亲开始出外打工,但每次都走不太远,在附近的一些地方修公路、盖房子,抑或给亲戚们帮忙,每次回来,都解开几层衣裳,拿出或多或少的纸币,喏的一声,递给母亲。母亲通常会问,这是多少。父亲有时候说一下具体数字,有时候让母亲自己数。

再一些年,父亲和母亲又盖起来另外两座房子,一座给我(娶媳妇,还打制了漂亮家具,至今闲置在那里),一座给弟弟。1999年,弟弟先我结婚,当年有了我们家第一个新成员——侄女儿甜甜。再后来是我,2002年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和母亲的孙子。在家乡,弟弟继续重复父亲和母亲的道路——弟弟出外给人开重型车,运输铁粉或别的什么。

2006年,弟弟办了个鸡场,养了上千只蛋鸡——但仍旧没多大的经济效益。父亲和弟弟继续在外——干几个月,甚至一年,有时拿回一些钱,有时拿不到一分钱,自己还搭进路费和伙食费。我说不能再让父亲出去了,人老了,还能花多少钱,一年五千块足够了。母亲说,俺还干得动,这时候就拖累你们不好……再说,你弟房子没盖;孩子上学;现在两个闺女,说啥也还得生个儿子……不干咋行?

父亲在家里种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地,零散的庄稼,还有山坡和果树——我觉得那是他一生的负担,而不是乐趣,更不存在什么诗意——所有对农事的抒情和赞美都虚假无比!在家里,孩子们要爷爷抱,鸡场的鸡呱呱待喂……父亲像是一个陀螺,在家和田地,孙女儿和蛋鸡之间不停旋转。腰身越来越像是一张弓,越来越松脆,也越来越没弹性。

6

父亲的口琴。2005年与妻儿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初夏山野,翠绿妖娆。父亲拉开抽屉,从柜子底层,拿出一个黑色的布包,一层层打开,捧出一支口琴。手牵着儿子,到树影斑驳的院子里,坐在一块红石头上吹奏。

我大为惊诧。母亲说,父亲给村里放羊的时候,时常带着那把口琴,坐在山坡上吹。我想,那情景要是在诗人眼里,一定是:青草浩荡,辉映天空,群山连绵,犹如屏障。可爱的羊只似乎飘动的云朵,父亲的姿势像是一尊鲜活的雕塑。口中琴声漫过岩石及其苔藓,草尖和悬崖下的阴影,乃至河谷间淙淙流水与鸟雀们的翅膀。

然而,父亲坐在山坡上的样子未必具有美感,琴声未必那么轻盈。那些羊只并非洁白,而是黧黑。河谷间早就没有了流水,鸟雀们的飞翔是为了生存觅食。那时候的父亲,也不过是为了生计。

父亲将口琴放在嘴唇。儿子在一边听,一会跃跃欲试。我在旁边看着,蓦然觉得了父亲的丰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与高雅美妙的音乐发生过如此紧密的联系,竟然在无人处用一只口琴倾诉内心,排遣寂寞。

父亲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好像是山西民歌。儿子抢过来,呜呜地乱吹一会儿,又给了父亲。父亲说,听爷爷给你吹。说完,便吹起了《朝阳沟》片段——我听得入迷,站在当地,不知是感动,还是惊诧,热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我想我一定被什么捕获了。长期以来,在我心里,父亲只是一个木讷、本分、孤独、苦难的农民,一个在山野之间劳作大半生,在苦难的风雨中只知道忍耐和吞咽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的雅致兴趣和爱好呢?

我可能真的小看甚至漠视了父亲,漠视和忽略了他作为父亲和农民之外的一切,比如他的内心精神和思想要求,比如他在苦难生活中某些自发的“消解”压力与悲怆的能力与智慧。

在父亲的吹奏之中,除了喂鸡的母亲,一家人都静默无声,站在父亲的远处和近处,满脸的惊异、欣喜和感动。一曲终了,妻子走到父亲身边,说爸你吹得真好听,还教三岁的儿子鼓掌。我看着他们,情绪激越。父亲听了,咧开嘴巴,抖着胡须,呵呵笑了出来。

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消失不见,瘦削的父亲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我请父亲再吹奏一曲。父亲想了想,又甩了甩口琴,双手捧住,吹起了《梁祝》中“化蝶”一节,乐声起落不止,悲怆与挚爱,绝望与生死,令人寸断柔肠,内心惊雷横冲,思维如潮水奔淌。而到最后,音乐忽然平缓,如乘青草沿坡下滑,如冰层暖流,如泉水浸岸,风吹花开。

再一次全场宁静,鸦雀无声,就连不停狂追母鸡的公鸡,苹果树和椿树上鼓噪的蝉,路口的家狗,也都若有所思,静默如斯。我情不自禁地鼓掌,然后是妻子、弟弟和弟媳妇,两个孩子也都学着我们的样子。一时间,父亲被我们的掌声围困,虽然不大,但很整齐,虽然稀少,但很热烈。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脑袋,然后又把口琴甩了甩。摸出一根香烟点着,把手中的口琴向他三岁的孙子递来。儿子伸手接住,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放在嘴巴上,鼓着腮帮,却吹不出声音。父亲站起来,说这样那样才能吹出声音。

几天后,父亲的那把口琴一直被孩子当作玩具,想起来吹下,想不起就当成了砸核桃的锤头。父亲看着,也不说什么,咧嘴呵呵笑。有时候帮着孩子们摘核桃和苹果,烧板栗,捉知了和刚出窝儿的小鸟。父亲的口琴,有时候被放在泥地上,锅台边,院门外,门槛上,沾上黑垢,灌了沙子。

我们就要返回西北的头天晚上,父亲坐在灯下,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用毛巾擦拭那把口琴,偶尔抬头看看两个在炕上玩耍的孙子孙女,防着他们不小心摔下来。夜深的时候,在妻子建议下,父亲又给我们吹了一曲,竟然是腾格尔的《父亲和我》。

这叫我们惊诧莫名。父亲坐在炕沿上,嘴唇不住挪动,像是舞蹈。夜色浓郁的乡村黑夜,父亲的琴声悠扬散漫,洋溢着一种催人泪下的哀伤和亲情。我和妻子忍不住流下眼泪,看着专注的父亲,觉得了惭愧和不安。

7

父亲的疾病,或者疾病的父亲。2008年8月21日,弟弟在电话中哽咽——我浑身发冷,一种不祥的凄厉的预感如同冰块。放下电话,猛然一阵心酸——妻子说,我当时的表情是:面孔扭曲,极其难看,眼泪崩流,哭声从喉咙飞奔而出——我想到父亲:白须、皱纹的脸、额头和鼻翼上的层层泥垢——当然还有佝偻的腰身、破了的衣袖乃至蹒跚的脚步……六十三岁的中国农民,怎么会……我哭出了声音,一边玩耍的儿子听到了,也飞扑过来,一边哭,一边用六岁的手掌替我擦泪。

妻子回去了,几天后——2008年8月25日,妻子准确告诉我:父亲的病,是胃癌,肿瘤已经破裂,脏器粘连在一起——当天早上,在医院之外的饭店,父亲突然昏厥,再晚五分钟,我们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我请假赶回,当晚八时,在医院看到了已经抢救过来的父亲——蜷缩在不干净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了骨头,脸上的皱纹——岁月的壕沟,眼神灰暗,似乎有无限的悲凉。

我抓住他的手掌——粗大的手掌,皮肤松弛,洗干净了的手心和手背,而指甲里仍旧嵌满黑泥。我叫了一声爹……他看看我,失血的脸上似乎闪过一道喜悦——问我有没有带儿子回来,我说了原因,父亲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和不快——我坐在他床前,抚摸着他的手掌和手臂,看着他瘦得有些尖削的脸盘——抚摸他的胡须,突然想哭。妻子在背后捏了我一把。我低下脑袋,胸部一阵胀痛。

第二天早上,妻子拿了CT片,找到主治医生——他将底片悬挂起来,一一指给我看——肿大的肿瘤,化脓的淋巴及肝脏、食道和大肠——我忽然觉得了一种恍惚——这就是我父亲的身体吗?是发生在这个六十三岁农民的身体当中的疾病吗?就是这种疾病,使得父亲……它们强大得近乎无懈可击,用逐渐的糜烂和膨胀、流窜和围剿——它正在对我和我们的父亲实施最凌厉的杀戮和攻击。

妻子、弟弟、弟媳妇、还有小姨妈买回了送老衣——放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那时候,父亲正在输液——在他的内心,一定记着我和妻子的话:这只是轻微的疾病,输液一段时间就好了——他一定在梦想着痊愈——而我们的举动,对父亲而言,残酷得近乎无耻——稍后,我和弟弟一起,请木匠……做棺椁——为了不让父亲发现,地点选择在曾祖母的老房子里——距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

疯狂电刨声接连响起,从山岭另一侧传来,我喉咙发噎,看着精神逐渐好转的父亲——这肯定是一种悖逆——母亲说,迟早都要准备的——妻子说:棺椁做好,父亲仍旧……就是喜材——迟早的事情:我觉得了一种辽远的迷茫和空洞——父亲的父亲,父亲之父的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的……我们的父亲和人类的父亲,他们都像我的父亲一样,从这里去向了那里,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谜,一个无时不在,无所不容的陷阱和终极。

现在,一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仍在持续,而我和我们却再次离开父亲身边——在千里之外,每天,听到父亲的声音,紧张的心才落回原位——而一个不可饶恕的事实是,这位一九四六年出生,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熟练计算自家田地亩数,对这个世界的诸多本质和表象一无所知,也不做深究的南太行农民,依旧被沉重的疾病所围困——肿瘤占据了他的身体,成为肿瘤的母体和巢穴,它们在剥夺,在不停胀大,试图榨干这一个人在俗世之间所有的欲望、本能和习惯。

8

父亲的两张照片。2009年3月9日凌晨1时30分,父亲在他自己修建的房屋和土炕上逝去了,我和妻子赶回去,他的左眼一直没闭,娘和小姨妈说:你爹在等你呢!为哄他,叫你弟弟故意从门口进来,说成你。可你爹那时候,一点也不糊涂,说那是聚平(弟弟名字),不是献平!

三天后,父亲在我们的哭嚎声中躺在了离村五里外的坟茔里,他的上面,是生养他的爷爷奶奶。

再一天,妻子和弟媳妇到姑妈家,意外地拿回了父亲年轻时的两张照片(这可能是他年少时留给我们的影像了),说好还要还给姑姑。我带到异地,扫描出来,重新洗印了几张,回去后,把原件还给姑姑,又冲印了几张给她保留。

父亲的这两张照片,我们家没有,多亏了姑姑还存着,起码有四十年的历史了。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青年或少年时期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第一张是全家福,那时候,曾祖父大概去世了,中间坐着的老太太是曾祖母,左侧是奶奶,右侧是爷爷。后面站着的是父亲和姑姑兄妹俩。

第二张,大致也是父亲婚前的照片。很年轻,眉宇间有一种不谙世事的茫然,还有一种隐约的期待。最突出的是左胸衣兜上方别着的毛主席像章。父亲穿着黄胶鞋,一幅“红卫兵”打扮。那时候,父亲是不是也很狂热,被一种乌托邦式的热情所鼓舞呢?

第一张拍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父亲看起来更年轻,黑发浓密,脸上是自然的笑。张开的嘴巴当中,依稀看到牙齿。早年听村人说,父亲十三岁就是壮劳力了,赶着马车去山西用白面换土豆,还跟着村里一个同龄人贩卖过别的一些土特产。再后来,也轮换着当了一年的生产队长。

照片上的其他人我都有印象,曾祖母去世前,母亲带着我,老去看她。她还让我吃别人送的饼干。爷爷四十岁时眼盲,去世时六十九岁。我在家,参与了他的葬礼。奶奶1998年去世,那时,我刚离开一个星期。从照片上,姑姑年轻时候很漂亮,是我们家最美的人了。

看到这些照片,在屏幕上,长时间不想放下。除姑姑外,他们都走了,在我的现实生活当中,成为追忆和怀念。他们是我的先辈,我的血脉之根,我的生命源头。曾经那么活生生地、悲苦地活着,在村庄内外走来走去,几乎每一粒土上,每一根草上,都留下过他们的痕迹。

尤其是父亲,在他去世之后,我们才知道他有多么重要,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是一座宫殿,我们所有的哀愁和幸福,都与他息息相关,我从小到大的吃穿和享用,都出自他越来越弯的脊背、粗糙的手掌。早些年间,因为沉默,因为忍耐,我们都觉得父亲不怎么重要,在我内心,也觉得主张家里大事的母亲是最重要的——可是我错了,父亲的无言,只是一个表象,一个用超强忍耐力在人间营造的外在形象。

在父亲的照片面前,我再一次确信,在很长时间内,我对父亲的理解和认识是肤浅的,在多年前,他也和我少年时期一样,有着蓬勃的心,也有着嚣张甚至独立而又令人喜欢的性格和处世原则——他甚至比我更为活泼和聪明,比我更有梦想和懂得生活本质及人本性……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父亲已经不在了,和我们的祖先一样,成为谁也看不到的亡灵。

前些天,我第一次在父亲逝后梦到他,好像在谈论什么事情。到最后,父亲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脸上,冲我和其他人做了一个很调皮的表情和动作。我猛然惊醒,在黑夜里想了好久——现在,看着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喉头哽咽,内心如磐,有一种锥心刺骨的东西,在飞速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