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亮朋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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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转眼到了金秋时节。杜·洛瓦夫妇在巴黎度过了整个夏季。趁议会暂时休息,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接连撰文,接二连三发表支持新政府的文章。

现在虽然还只是十月初,议会却要复会了。因为摩洛哥事件迫在眉睫。

其实,谁也不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但在议会休会当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进行了一篇机智巧妙、连中间派也赞不绝口的演说,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必将重蹈覆辙,向丹吉尔出兵,好与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相互呼应。这就像一个壁炉,两边都要放上花瓶,才能平衡。他还说:“先生们,对法国来说,非洲就像一个壁炉。此壁炉既耗费了我们许多木柴,还因风门太大,用了我们许多纸币来引燃。”

“你们一时兴起,自作多情地不计代价在壁炉的左边放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既然如此,你们就等着瞧吧,马罗先生定也仿效,在壁炉的右边再放上一尊。”

这篇演说早已老少皆知。杜·洛瓦便是受其点拔而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处女作的续篇。他在文章中大肆鼓励出兵,虽然他自己承认,出兵是不现实的。他以爱国的名号,尽情引爆民众的情绪,仇视西班牙,对它进行了非常辛辣的攻击。

《法兰西生活报》因其与政府当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忽然名声大噪。对于政治方面的消息,它都是抢先报道。它并在报道时以多变的按语,暗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的意愿。因此该报顿时成了巴黎和外省各报的信息源,成了各类消息的发报机。人人心生敬畏,开始对它另眼相看。它已经不是一群投机政客背地力挺的报刊,而是政府的咽喉。报馆的关键人物,就是拉罗舍—马蒂厄,杜·洛瓦是他的发言人。至于瓦尔特老头,这位沉默寡言的众院议员和城府颇深的报馆经理,之所以深藏不露,据说在摩洛哥偷偷做着大笔铜矿生意。

玛德莱娜的客厅已经成为一处举足轻重的场所,好几位内阁成员每星期必来出席。连政府总理也已来她家两次用餐。这些政界要人的家室,过去不愿跨进她家门槛,现在却以与她交友为荣,而且来访的次数大大多于她的回访。

当今外交部长来去自如,像是家中的主人。他每天随时出现,而且携带部分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经他口述,由丈夫或妻子作笔录,他们就像是他的秘书。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回去后,同玛德莱娜面对面的杜·洛瓦,都连连抱怨这草根显贵,言语犀利,而且语中带刺。

每当这时,玛德莱娜总是耸耸肩,不以为然:

“你若有本事,也像他一样,混个部长让我看看。到那时,你不也可专横跋扈?不过在此之前,劝你还是不要发言。”

杜·洛瓦乜瞪了她一眼,抚了抚嘴角的胡髭,说道:“我的能力,现在也还深藏不露。也许总有一天,会暴发出来的。”

“那好,”玛德莱娜忍气吞声,“我们一起等待这一天。”

两院复会当天早晨,还没起床的玛德莱娜,向正在穿衣的杜·洛瓦不停叮嘱。因为丈夫即将前往拉罗舍—马蒂厄家吃午饭,想在开会之前,听听他对《法兰西生活报》次日要发表的一篇政论的看法。显而易见,此文应是内阁本意的一种半官方展示。

“尤其是,”玛德莱娜说道,“别忘了打听,贝龙克勒将军是否如传闻所说被派往奥兰。如果属实,可就非同小可了。”

“你住嘴,”杜·洛瓦烦躁地说道,“让我安静一会儿。我该问什么内容,难道我自己还不明白?”

“那可不一定,亲爱的,”玛德莱娜仍不愠不火地说道,“每次你去他那儿,我交待的事,你都是只完成一半。”

“那是因为,”杜·洛瓦气愤地说,“你这位部长大人是个傻瓜,我很讨厌他。”

“怎么能这么说?”玛德莱娜的语气依然平和,“他既不是我的部长,也不是你的。不过你更需要用到他。”

杜·洛瓦略微转过身,向她干笑:

“对不起,他并未向我献媚。”

“也没有对我呀,”玛德莱娜惊慌失措地说,“别忘了,我们的前程在他手上。”

杜·洛瓦无话可说,没过多久,又说道:

“如果问我,在你的偶像里我喜欢谁,我会偏向沃德雷克那个老傻瓜。他近况如何?我已有一周没见着他了。”

“他病了,”玛德莱娜说,表情十分平静。“他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因关节炎发作无法下床。你应当去探望他。你知道,他很喜欢你,你的探望,他一定会让他开心。”

“是的,我待会儿就去,”杜·洛瓦说。

他已衣着得当,戴上帽子后又检查了一下,怕遗忘什么东西。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也就走到床边,吻了一下妻子的前额,说道:

“回头见,亲爱的。我晚上七点才回来。”

说完,他出了家门。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正在等候着他。由于内阁须赶在议会复会之前的十二点开会,他今天的午餐改在十点。

因为女主人不愿改变她的用餐习惯,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及部长的私人秘书。刚坐稳,杜·洛瓦便介绍了他那篇文章及其主要内容,并不时地瞟了一眼飞快写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亲爱的部长先生,”他最后问道,“您是否有什么意见?”

“基本没问题,亲爱的朋友。只是对于摩洛哥问题,语气或许稍嫌肯定。文章应周全地分析出兵的理由,同时又暗示读者是不会出兵的,总之要让读者阅后感觉,我们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有纠结。”

“太棒了,我已领会您的意思,并将把它如实反映在文章里。对了,我妻子要我问您,贝龙克勒将军是否会被派往奥兰,听了您这么说,我认为不会派。”

“是的,”部长说。

然后他们说到议会当天的复会。拉罗舍一马蒂厄滔滔不绝,显然在预测自己几小时后发言的效果,他的右手忽而拿着叉子或刀子,忽而拿着一小块面包,在空中挥动,好像就站在议会的发言台上,不但慷慨激昂,而且言辞华丽,比酒酿还要甜美。他形态威仪,衣冠楚楚,嘴角两撮短髭略显上翘,就像立着两条蝎子的尾巴。此外,他头发发亮,从中央一分为二,紧贴两鬓,如同不可一世的外乡子弟。不过,虽然正值芳华,他却已有点啤酒肚,凸起的肚皮正好撑起穿的背心。他的私人秘书静静地吃喝,对他这大肆张扬的吹嘘,显然已司空见惯。妒忌他人的飞黄腾达的杜·洛瓦,咬牙切齿,不由地在心中怒斥:

“你这暴发户有什么可炫耀的?当今政客谁不是碌碌无为?”

他把自己的能力同这位夸夸其谈的部长作了比较,心中抱怨道:

“该死的,我若有十万法郎,到我优美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让我那些诺曼底同乡,无论是谁,都加入到无聊可笑的选举中来,我难道不会成为一名政治家?我每个方面都会表现优异,不可和这些头脑简单的庸才相提并论?”

拉罗舍—马蒂厄夸夸其谈,一直到仆人送来咖啡。他看天色已晚,马上按了按铃,吩咐人备车,同时向杜·洛瓦伸过手来:

“都明白了吗,我亲爱的朋友?”

“明白了,部长先生,请不用担心。”

杜·洛瓦于是不紧不慢地走向报馆去,计划动手写那篇文章。因为下午四点之前,他没有什么其它的事可做。只是到四点钟,他要去君士坦丁堡街见德·马莱尔夫人。他们的约会每星期有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如今已是成惯例了。

可是他刚踏进编辑部,就有人递给他一封快递。信是瓦尔特夫人写的,内容大致如下: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事情非常重要。请午后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这回可要帮你个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他妈的,来的可真是时候!”杜·洛瓦随口骂了一句。由于情绪太糟,他已没有办法工作,于是立即离开了报馆。

一个半月以来,他一直想办法同瓦尔特夫人断绝往来,但是她却仍旧缠着他不放手。

那天失身之后,她曾后悔不已,在接下来的一连三次约会中对杜·洛瓦怨声不绝。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并且对这容颜衰老、喜怒无常的女人早已没有了兴趣,因此决定与她断绝往来,希望这小小的插曲能因此消失。没料到她忽然回心转意,对他痴情一片,义无反顾地沉溺于这条爱河中。那样子,甚至就像是脖颈上拴着石头跳入河中似的。杜·洛瓦心软了,出于对她的怜悯和疼惜,只得一切都顺着她。可是她的情感是那样炽烈,以至于弄得他心神疲惫,招架不住,备受折磨。

比如她一天也不能见不着他,每天任何时候都会寄来一封快信给他,约他马上去街头、商店或公园相见。

等到见了面,她又始终是那几句话,说她有多么地爱他,在心里将他视若神明。等到要离去的时候,也千篇一律的一番赌咒发誓:“今日见到你,实在很高兴。”

说到其他方面,也与杜·洛瓦的想象完全不符。为了讨杜·洛瓦的欢心,她经常做出一些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符、令人笑掉牙的可笑幼稚的动作。这温文尔雅,已四十岁的女人,多年来一直恪守妇道,她那纯美的心灵,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知男女偷情是怎么回事了。可现在,她却好像是在经过一个寒冷夏天之后突然走进阳光惨淡的秋天,又或者说像是在花草凋零的暮春,突然又有了一种少女般的奇妙情怀。虽然来的晚,这股爱却相当地炽热,并带着一片单纯。其难以自控的冲动和常常发出的轻声叫唤,正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但毕竟青春不再,这妩媚撒娇的假装作态,只能使人恶心。一天之中,她可以给杜·洛瓦寄十来封情书,但情书所表达的狂热,效果只会让人哭笑不得。情书的文笔更是荒谬,常常无缘无故诗兴大发,不能给人以任何共鸣。除此之外,信中还模仿印地安人的样子,通篇都有飞禽走兽的名字。

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假如没有外人,她就会拖着她那肥胖的身躯,努起令人作呕的嘴唇,走过来温情脉脉地亲吻他,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因走得快而不断地打颤。尤其让杜·洛瓦无法忍受的,是她对他形形色色令人恶心的亲昵称呼。一会儿称他“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一会儿又叫他“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心肝”。并且每次和他床笫相就,总是忸忸怩怩,半推半就,并自认为自己妩媚动人,故意显出一副纯洁可爱、担惊受怕的样子,就像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些小动作一样。

“我现在要亲吻谁呢?”她经常会问道。假如杜·洛瓦没有立刻回答“吻我”,她便会一刻不停地问下去,直到杜·洛瓦气白了脸。

杜·洛瓦觉得,她原本应知道,谈恋爱,需要的是控制有度,见机行事,一举一动都要十分小心而又恰到好处。她作为一个青春已逝、并已有两个女儿的女人,同时又是一名上层阶级的贵妇,既然已委身于他,就应行事严谨,严于律己,能克制内心的冲动。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这眼泪实在不应像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所流下的,而更应像狄多所流下的。

她一直向他唠叨:“我是多么地爱你啊,我的小乖乖。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我的小宝贝?”

杜·洛瓦每次听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真想喊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象为什么就顺从了你,”她常常这样说道,“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爱情原来可以是这样的美好!”

她所说的这些话,杜·洛瓦听了,感觉它是如此地刺耳。“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一样生硬。

除此之外,她在拥抱杜·洛瓦时,那僵直的动作也让他很不满意。一接触到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觉得全身的血液奔腾,欲火如炽,因而其拥抱往往让他觉得异常认真,那笨拙的样子让杜·洛瓦直想笑。因为这情形简直就如同一些目不识丁的老人,到了生命即将终结之际,忽然心血来潮,想学几个字一样。

她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搂他在怀内,热辣辣的眼神是那样炽烈,让人看到反而觉得恐惧,正是某些青春已逝,但床笫兴趣依然和当年一样的女人所常有的。她双唇颤抖,静静地使劲亲吻着他,同时那温暖、肥胖、已经力不从心但仍不满足的身躯,则紧贴着他。这时,她常会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故意扭动身躯,娇声娇气地对他说:“小宝贝,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我是多么地爱你!现在来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

每当此时,杜·洛瓦实在想痛骂她几句,然后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他们最初几次约会,是在君士坦丁堡街。但每次见面,杜·洛瓦总是忐忑不安,生怕会遇到德·马莱尔夫人。

因此到后来,他也就借各种理由,不让她来这里。

他现在几乎天天都去她家,或者是去吃午饭,或者是去吃晚饭。她则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和他亲热,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时在门背后偷偷和他亲吻。然而杜·洛瓦却更喜欢同苏珊呆在一块儿,因为她的小样儿是那样的有趣。却没想到这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少女,却非常聪明、狡猾,常常说出一些让人想象不到的狡黠语言,就像集市上见到的小木偶,总喜欢显摆自己。她对身边的一切及所有的人都瞧不上,而且观察力非常敏锐,言语犀利。杜·洛瓦常常挑逗她,以致使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二人因而情投意合,十分默契。

如今苏珊对他是开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唤个不停。

一听到她的叫喊,杜·洛瓦便会立刻离开她母亲而跑向她。苏珊这时常会跟他耳语两句尖酸刻薄的话语,两人于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样,杜·洛瓦既已对这位母亲的爱感到杳然无味,现在也就对她讨厌透了。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怨恨非常。因此,他便已不再去她家,对她的来信或召唤,也不理不问了。

瓦尔特夫人现在终于知道,杜·洛瓦已不再爱她了,因此心中十分痛苦。但她并未死心,依旧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坐在窗帘遮掩的马车里,在报馆或他家的门前,或他有可能经过的路边等着他。

杜·洛瓦实在想痛痛快快地骂她一通,甚至想狠狠地揍她一顿,毫不犹豫地对她说:“滚开,你一直这样缠着我,简直让我烦透了。”可是由于《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们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情,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还有不时说出的尖酸刻薄的话语,而使她最终懂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该告一段落了。

没料到她仍不识好歹地借种种理由,非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同她约会,而一想到两个女人最终总有一天会在门前碰到,杜·洛瓦便感到恐惧非常。

谈及这另外一个女人,也就是德·马莱尔夫人,在这一年的夏天,他对她的爱却逐渐地加深了。杜·洛瓦常唤她“我的淘气鬼”。很显然,他喜欢的是她。因为他们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物和在社交场中寻欢作乐的浪荡男女,两人的性情是如此相投,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他们竟然与街头那些生活放荡之徒完全一样。

因此整个夏天,他们是在亲亲密密的热恋中度过的,常常像两个寻欢作乐的大学生,特意偷偷离开家,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普瓦西去一起吃午餐或晚餐,并长时间地在河上泛舟,采摘岸边的花草。德·马莱尔夫人所关注的是塞纳河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还有酒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杜·洛瓦则喜欢在大晴天和她一起乘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说说笑笑,饱览巴黎郊外的景色的感觉,虽然市民们在这里建造的一幢幢别墅大部分很简陋,并无多少吸引人的地方。

有时,杜·洛瓦必须得赶回城里,去瓦尔特夫人家吃晚饭。他此时对死死缠着不放他的老东西实在是恨得牙痒痒,一心记挂着刚刚离开他的德·马莱尔夫人,因为在河边的草丛里,这年轻的女人已使他的欲望满足,他的心已完全被她占据。

现在,他原本以为自己终于大概能摆脱老东西的纠缠,因为他的态度已非常明确,甚至毫不犹豫地向她表明,他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没想到一踏进报馆,竟然又收到了她的快信,要求他下午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相见。

他一边走一边又将信读了一遍,只见上面写道:“我今天绝对要见到你,事情非常重要。请在午后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这回可要帮你个大忙。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老东西今天又和我见面,”杜·洛瓦在心里嘀咕道,“不知目的是什么?我敢打赌,除了一直跟我唠叨,她是如何地爱我,一定又是什么话都没有。但是她在信中说事情非常重要,又说要给我帮个大忙,这有可能是真的,因此必须看看再说,可是,克洛蒂尔德四点就到,我必须得在三点之前把老东西打发走。唉!这两个女人可真麻烦,希望她们不要相遇!”

他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说实话,也只有她从来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烦恼。她拥有自己的生活,貌似也很爱他,这在他们共度良宵时表现得甚为明显。总而言之,她平素的生活井井有条,几乎一成不变,决不允许人轻易搅乱。

这样,杜·洛瓦缓慢地步伐,向他那用作和女人幽会的住处走了过去,心里对老东西恨得咬牙切齿:

“哼,她这次如果什么事儿都没有,看我会怎样收拾她!我绝对不会像康布罗纳那样温文尔雅。相反,首先,我将对她说,从今之后再也不会跨进她家。”

于是他走进房内,等待瓦尔特夫人的到来。

她几乎马上就到了,一看到他便说道:

“啊!看来我的信你收到了,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烦躁地答道:

“是的,信送到报馆时,我正要去众议院。你今天把我找来,又有什么事?”

为了亲吻他,她已将头上的面纱摘去,像一条被打怕的狗,一副害怕而又温顺的样子,走向他,一边说道:

“你为何对我这样狠?……说话总是讽刺的……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你也不扪心自问,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

“收起你那一套!”杜·洛瓦向她嘟哝道。

瓦尔特夫人紧挨着他,只要他能微微一笑,或者做个什么手势,就会马上投入到他的怀抱。

“我原本是一个多么守规矩且幸福的女人,”她又说道,“没料到被你勾引而误入歧途,现在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当初在教堂里是怎样对我说的,后来又是如何生拉硬扯把我拉到这间房里,你总还没有忘记吧?可是现在,你一见到我,竟是这样一副模样,这样一种腔调!上帝!上帝!你对我为什么会如此凶狠?”

杜·洛瓦跺了跺脚,脸色变得更加严厉了:

“不要说了,你这些话我实在是听腻了。一见到你,你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没完没了的唠叨。好像当初我追求你时,你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完全是个天使。不,亲爱的,事实就是事实,你当时并不是一名什么都不懂的幼女,因此根本谈不上诱骗。你是作为一个成年妇女,对我投怀送抱的。对此,我始终深深地铭感于怀,但我总不能像这样一辈子围着你团团转。你有丈夫,我也有妻子,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再也不能胡闹了。没错,我们曾经相爱过,但是时间短暂,无人知晓,现在该让它有个了结了。”

“啊!”瓦尔特夫人说道,“听听你这些话是多么地可恶,多么地可耻,多么地无情无义!的确,我当时已确实不再是冰清玉洁的少女,可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也从未失过身……”

“这些我全知道,”杜·洛瓦打断她的话,“况且你已说过二十多次了。但是你应知道,你当时已经有两个孩子……因此已经不是一名处女了……”

她惊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倒退一步:

“啊!乔治,你要这样想,那就太不应该了!……”

与此同时,她用双手按住胸口,喉间喘着粗气,眼看马上要放声痛哭。

杜·洛瓦见她的眼泪已经下来,就顺手把放在壁炉上的帽子拿起,向她说道:

“既然你要哭,那我就走了,再见。你今天让我来,原来是想要我看这场你的表演!”

她往前走一步,阻止了他,与此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旋即擦了擦眼泪。神色也终于稳定了,但说出来的话语仍因气噎喉堵而断断续续:

“不……我今天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一个与政治方面有关的消息……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趁机赚五万法郎……甚至会更多。”

“什么?你说什么?”杜·洛瓦的语气立即缓和了下来。

“昨天晚上,我无意间听了几句我丈夫和拉罗舍的谈话。再者说,他们平时谈论什么,倒也不怎么背着我。我只听到我丈夫要拉罗舍对你保密,因为怕你会把事情泄露出去。”

杜·洛瓦这时已将帽子放在椅子上,神色很慌张:

“那么,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他们计划要占领摩洛哥。”

“这是什么话?我刚才还在拉罗舍家,跟他一起吃了饭。内阁计划怎样做,他大概都已说给我听了。”

“不,亲爱的,他们骗了你。他们的事不想其他让任何人知道。”

“你坐下来说,”杜·洛瓦朝她说道。

他自己当即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瓦尔特夫人则拉过一个小板凳,放在杜·洛瓦两腿之间,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接着,她万分温存地说道:

“因为我时刻想着你,现在对我身边的人所悄悄商谈的话题,也很留意。”

她告诉杜·洛瓦,一段时间以来,她发现他们一直在他背后搞什么秘密勾当。他们是既想利用他,又不太放心。

“你要知道,”她说,“一个人如果有了心上人之后,就会变得特别精明的。”

到了来这儿见他的前一天,她终于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他们正在秘密地谋划一笔数目很大很大的交易。她为自己的机灵精明而感到高兴,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她越说越激动,说话完全是一副金融家内眷的神情,非常熟悉交易所里所耍弄的形形色色的花招和证券市场的急剧变动。证券行情的这种大起大落的变动,常会使成千上万的小资产者和年金收入微薄者,在一两小时内便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因为这些人毕其积蓄所购股票,大都是以一些政治家或银行家的响亮名声为后盾的。

“他们这手段,”瓦尔特夫人反复说道,“干得可真漂亮,实在无懈可击。再说整个这件事情是我丈夫一手策划的,他对此非常内行,甚至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杜·洛瓦对她这没完没了的情况介绍,实在听得承受不了,便说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赶紧说呀。”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出兵丹吉尔这件事,早在拉罗舍当上外交部长那天,他们便已决定了。这段时间,他们步步为营地把降到六十四法郎或六十五法郎的摩洛哥股票全部买了进来,而且收进的手段非常巧妙,全都是委托名声不好的经纪人代为办理,避免让他人起疑心。他们甚至骗过了罗契尔德家族的银行。该行虽曾经对不停有人购进摩洛哥股票感到莫名奇妙,但得到的答案是,收购者全都是一些声名狼藉、快要破产的中间人,因而也就没有细细探究。现在,出兵一事马上就会付诸实践,一旦我们的军队到达那边,国家就会对这股票提供担保。这样一来,我丈夫他们便可稳赚五、六千万。你明白了吗?他们为何对谁也不放心,生怕走漏一点风声,不也就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吗?”

瓦尔特夫人感到,她在杜·洛瓦心中的地位,现在已变得重要起来,于是将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上身紧贴着他的胸膛。为了获得他的一笑和他对她的怜惜,现在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在所不辞。

“消息可靠吗?”杜·洛瓦问。

“肯定没有问题,”瓦尔特夫人信心百倍。

“手段确实漂亮,”杜·洛瓦说,“说到拉罗舍这个混蛋,到时,我一定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啊,这个恶棍!他最好还是小心点……最好还是小心点……他那部长职位已完全掌握在我手心里!”

他想了想,自言自语道:

“不过这个机会实在不可放过。”

“这种股票,”她说,“你现在要买也还有机会,每股才七十二法郎。”

“是呀,可是我手里没有现金。”

瓦尔特夫人头抬起来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央求:

“这点我早已想到,我的小猫咪。你要是能听我的话,对我态度好一点,你所需的钱我可以拿来借给你。”

“这个嘛,就算了吧,”杜·洛瓦断然拒绝。

“听我说,”瓦尔特夫人又哀求道,“我还有个办法,不需要你借一分钱。我本来打算买一万法郎这种股票,以便积攒一点私房。要不这样吧,既然你没有现金购买,我就买两万,其中有一半算你的。你知道,这笔钱我不必还我丈夫。因此你现在不用出一分钱。如果事情成功,你可以得到七万法郎。如果失败,你欠我的一万法郎,什么时候归还都可以。”

“不,”杜·洛瓦仍不同意,“这种做法我不太欣赏。”

瓦尔特夫人于是又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说服他,说他事实上仅仅是凭一句话而参加一万法郎的认购,因此也是有着一定风险的。再者,她也不必为他垫一分钱,因为所需款项将从她丈夫的银行透支。

除此之外,她还向他阐明,这件事如果能成功,将完全归功于他在《法兰西生活报》从政治方面所进行的努力,若不利用这次机会,就未免太愚蠢了。

杜·洛瓦依然下不了决心,瓦尔特夫人又说道:

“你应当这样想:这一万法郎,事实上是我丈夫借给你的,你替他办事所应得到的报酬,远远不止这些。”

“好吧,那就这样办,”杜·洛瓦终于下定决心说,“你认购的股票中算我一半。如果将来本金全损失,我便给你一万法郎。”

瓦尔特夫人非常高兴,她站起身,用双手扶着他的头,吻了又吻。

杜·洛瓦起初没有制止。未料及她更加大胆放肆,到后来竟然紧紧地搂着他,在他脸上到处吻着。他突然想另一位马上就要来了,假如他心一软,很可能会消耗他一些时间,况且他与其在老东西怀内消耗精力,倒不如留待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于是他轻轻将她推开,说道:

“好了好了,不要再这样了。”

“啊,乔治!”瓦尔特夫人用痛苦地表情看着他,“我现在连吻吻你也不可以了。”

“今天不可以,我有点头疼。总这样,我会承受不了的。”杜·洛瓦说。

瓦尔特夫人只得听话地在他的两腿间重新坐下,说道:“明晚你来我家吃饭好吗?你如果能来,我会非常高兴的。”

他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不敢拒绝,便说道:

“好呀,我一定来。”

“真是太感谢了,亲爱的。”

激动万分的她,不由得温柔地让她的面颊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蹭来蹭去。没想到她的一根乌黑的长发,不知不觉缠住了他上身背心的钮扣。

她发觉后心中突发奇想,这种纯属迷信的奇思妙想,正是女人们在思考问题时所常出现的。她于是索性让那根头发绕在那个扣子上。接着又在另外一个扣子上绕了一根。这样接二连三,她在杜·洛瓦上身背心的所有扣子上,都绕了根自己的头发。

待会儿,杜·洛瓦一站起来,肯定会将这些头发扯断,以致给她带来疼痛。但是对她来说,这将是多么幸运!她的一小绺头发,也就是她身上的一些东西,将因此被他带走。这类信物,他还从来没有向她索要过。而现在,这一根根头发将会像一种无形的纽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紧紧地同他连结在一起,是她留在他身上的一件法宝。总而言之,杜·洛瓦将会不由自主地想念着她。他对她的爱可能明天就会变得炽烈一些。

“我得走了,”杜·洛瓦这时突然说道,“因为我得在众院会议结束之前赶过去见两个人,今天必须得去。”

“是吗?这么快就要走?”瓦尔特夫人叹了一口气,但接着便忍气吞声道:“好,你走吧,不过明天可绝对要来吃晚饭。”

她闪开身子,头上突然一阵短暂而剧烈的疼痛,好像针扎似的。她的心跳得厉害,为自己被他稍稍弄疼而感到异常高兴。

“那就再见了,”她说。

杜·洛瓦似笑非笑地把她搂在怀内,冷冷地吻了吻她的两眼。

她顿时被这亲吻弄得如痴如醉,又叹息了一声:“这么快就要走了!”哀求的目光一直盯着房门敞开的卧房。

杜·洛瓦轻轻将她推开,脸上一副很焦急的样子:

“我必须得走了,要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她轻轻将嘴唇凑过去,杜·洛瓦在上面随便冷冷地碰了碰,一面将她遗忘的雨伞递给她,一面说道:

“快走,快走,现在已经三点多了。”

她比他先一步走了出去,嘴里仍在嘟哝:“明晚七点,千万别忘了。”

“明晚七点,我不会忘的。”杜·洛瓦说。

他们于是分了手,一个朝右,一个朝左。

杜·洛瓦一直走到环城大街,然后又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走了回来。路过一家食品店,他发现玻璃缸里装着糖炒栗子,心想这是克洛蒂尔德特别喜爱吃的,于是买了一袋。四点整,他回到君士坦丁堡街,静静等候其年轻情妇的到来。

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来得比较晚,因为她丈夫从外地又回来了,要住一星期。

“明天你能来我家吃晚饭吗?我丈夫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问杜·洛瓦。

“不行,明天我要去老板家吃晚饭。我们有许多有关政治和金融的事情要商量。”

她已摘去帽子,现在正忙着脱绷得太紧的胸衣。

“我给你买了点儿糖炒栗子,”杜·洛瓦指了指放在壁炉上的纸袋。

“是吗?”她拍起了手,“你真是太细心了。”

她走过去拿起栗子,挑了其中一个尝了尝,说道:

“这东西真好吃,我认为我会把它全吃光的。”

她神采飞扬,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我的缺点很多,看来无论哪一方面,都没有令你感到讨厌。”

她慢慢地吃着栗子,并时不时地往袋内瞄上一眼,看里边是不是还有。

“来,”她这时说道,“你就坐在这椅子上,我则坐在你两腿之间吃我的栗子。那一定非常惬意。”

杜·洛瓦笑了笑,立即坐下并张开两腿,让她坐在中间,跟瓦尔特夫人刚才坐的地方一模一样。

她仰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向他说道:

“跟你说,亲爱的,我梦见了你,梦见咱俩骑着一头骆驼在长途跋涉。那是一头双峰驼,我们一人骑在一个驼峰上,穿过一片沙漠,身上带着三明治和葡萄酒充饥。三明治用纸包着,酒则装在玻璃瓶内。我们的饭就坐在驼峰上吃。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便觉得索然寡味了,因为其他的事,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之间相隔又太远。因此我想下来。”

“我也想下来,”杜·洛瓦挑逗道。

他哈哈大笑,觉得听了这个故事非常开心,于是怂恿她继续说其他的事,比如情侣们在一起常说的那种可爱有趣、柔情似水的“疯话”。这没有任何顾忌的谈笑,出自德·马莱尔夫人之口,他觉得是那样情趣盎然,而假如是瓦尔特夫人说出来的,则定会使他非常扫兴。

克洛蒂尔德现在对他是左一个“我的小宝贝”,右一个“我的小猫咪”地不停叫,他听了心里高兴坏了,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感觉。而刚才瓦尔特夫人这么叫他,他却感到十分刺耳,难受。这不足为奇,同样的情话出自不同的人之口,效果也截然不同。

不过杜·洛瓦在被这让人如痴如醉的欢声笑语所陶醉的同时,心里想的却是他马上要赚到的七万法郎。因此他忽然用手指在德·马莱尔夫人的头上敲了两下,打断了她的喁喁絮语,说道:

“听我说,我的小猫咪。替我向你丈夫捎句话。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明天去买一万法郎摩洛哥股票。这股票的现价是每股七十二法郎。过不了三个月,我保证他能赚六万到八万法郎。但是你可要叫他严守秘密,就说是我讲的,政府已决定出兵丹吉尔,国家将为摩洛哥股票提供担保。至于其他人,你就没必要管了。我跟你讲的这些,可都是国家机密。”

克洛蒂尔德的神情已变得相当严肃,说道:

“谢谢你的关照。我今晚就告诉我丈夫。对于他,你可以放一万个心,他不会泄漏半句的。他这个人嘴很紧,绝不会有闪失。”

她这时已吃完所有的栗子,因而将纸袋在手里揉了揉,扔进壁炉里,说道:“咱们上床吧。”说罢开始给杜·洛瓦宽衣解带。

然而她并未解下去,而是手上拿着一根从扣眼上抽出的长发笑了起来:

“瞧,你可真是个忠贞不渝的丈夫,身上还带着玛德莱娜的头发。”

接着,她又变得严肃起来,对着这被她发现、几乎看不见的头发琢磨了很久,说道:

“这头发的颜色,不可能是玛德莱娜的。”

“可能是女佣的吧,”杜·洛瓦笑道。

克洛蒂尔德仔细地在背心上查了查,结果从另一只钮扣上抽出了一根长发,紧接着又找出一根。她忽然脸色阴沉下来,身子微微颤抖,大声喊道:

“好呀!你一定同哪个女人鬼混在一起,她把头发缠在了你的纽扣上。”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在胡说什么……”杜·洛瓦惊讶不已,结结巴巴地辩解。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虽然有点难堪,但他立刻便讪笑着矢口否认,对克洛蒂尔德怀疑他另有新欢并无任何不悦之意。

然而克洛蒂尔德还在执着地寻找,不断地把她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头发,一一迅速解开,扔到地毯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性聪明的她一眼就看了出来。因此,她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狂怒不已,早已泣不成声了:

“这个女人分明爱着你……她一定是想让你时时带着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啊!你这薄情寡义的东西……”

她忽然一阵欣喜,神经质地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这是一根白发……原来是个老女人!……好啊!你现在竟同老的也睡起觉来了……她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说,你收了她们多少钱?……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随便……既然如此,也就用不着我了……你还是同那个旧相好好吧……”

她站起身,跑去拿起刚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迅速地穿了起来。

杜·洛瓦羞得满面通红,走过去想挽留她:

“不要这样……克洛……别赌气了……我的确不知道这些头发……听我说……别走……请留下来……”

“去找你的老相好吧……”德·马莱尔夫人还是那句话,“让她天天守着你……她的这些头发……白色的头发……你尽可以拿来给自己编个指环……就你身上缠着的这些,便足足够用……”

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并戴上了帽子和面纱。杜·洛瓦伸过手来,想拉住她,说时迟那时快,不料她一扬手,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杜·洛瓦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她趁机拉开房门,径直冲了出去。

杜·洛瓦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心里暗暗骂着对瓦尔特夫人这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啊!他定要跟她一刀两断,决不留情!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红的脸颊,然后也怏怏走了出去,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如何报这羞辱之仇。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走到大街上,他于闲逛中在一家珠宝店门前止住脚步,凝视着店内的一只怀表发呆。看了良久,这只表,他想买有一段时间了,但却要一千八百法郎,怎奈自己钱囊空空。

但转而一想,他的心不禁高兴得怦怦直跳:

“倘若不出意外那七万法郎能稳稳到手,要买这只表,那还不简单?”

这样一想,他的注意力也就转到该如何来处理这七万法郎上来了。首先,他要用这笔钱弄个议员当当。其次,当然是把那只他朝思暮想的怀表买来,并去交易所玩玩股票。此外还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他不想马上去报馆,觉得自己还是先同玛德莱娜讲讲为好,然后再去拜访瓦尔特先生,把已经决定的文章写出来。因此,他向家中迈开大步。

到了德鲁奥街,他忽然收住脚步,想起自己还没有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爵。因此又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心里沉浸在一片美好的遐想中,盘算着若干甜美的事情,比如那笔唾手可得的意外之财。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拉罗舍那个恶棍和瓦尔特夫人那个心狠手辣的老东西。至于克洛蒂尔德刚才的暴跳如雷,他倒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她很快就会同他言归于好的。

在德·沃德雷克伯爵的门前站定,他向门房问道:

“听说德·沃德雷克先生病了,请问他的身体近来怎样?”

“先生,伯爵现已卧床不起,看来是熬不过今天晚上了。他的风湿病已进入心脏。”门房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得知这个震惊的消息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顿时升起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

“谢谢……我过会儿再来……”他嘟哝了两句,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跳上一辆公共马车,直奔家中。

他妻子已经回来,他即刻冲进她的房内,向她说道:

“知道吗?沃德雷克快咽气了!”

正坐在一边看信的玛德莱娜,听到这个消息,抬起头来,一连问了他三次: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是真的么?……”

“沃德雷克伯爵因风湿病危及心脏,已经病入膏肓了,”杜·洛瓦说。接着又问道:“你看现在该做些什么?”

玛德莱娜面色煞白,站起身,两颊不停地颤抖,接着便以手捂着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大放悲声,悲痛欲绝。

不一会,她停止哭泣,揩拭着眼泪,说道:

“我……我这就去看看……你别管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不用等我……”

“行,你赶紧去吧,”杜·洛瓦说。

他们握了握手,连手套也没戴,她便匆匆走了。

杜·洛瓦独自吃了晚饭,随即开始写那篇文章。文章遵照拉罗舍部长的意思,暗示读者政府不会向摩洛哥出兵。写毕,他送到报馆,同老板闲扯几句,便叼着烟告辞出来,心里不知怎的,感到分外轻松。

回到家中,妻子还在伯爵家,他便躺下睡了。

玛德莱娜将近午夜时分方才回来。杜·洛瓦被惊醒后,在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样?”他问。

玛德莱娜面色之苍白,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悲伤神情。只见她说道:

“他过世了。”

“是吗?他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我赶到时,他已不醒人世了。”

杜·洛瓦陷入了沉思,有些话已到嘴边,但他忍住了。

“赶紧睡吧,”他说。

玛德莱娜迅速脱了衣服,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亲人守着吗?”

“只有一个侄子。”

“哦。这个侄子常来看他吗?”

“从未来过,这是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没有其他亲人?”

“没有……我想没有。”

“这么说……他的侄儿将继承他的遗产吧?”

“不大清楚。”

“他很富有吧?”

“是的,非常。”

“知道大概有多少吗?”

“具体不太清楚。应该有一二百万吧。”

杜·洛瓦再没有说话。玛德莱娜吹灭了蜡烛。两个人肩并肩,默默地躺在黑暗中,精神清醒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杜·洛瓦失眠了。他现在觉得,瓦尔特夫人将要帮他赚到的那七万法郎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他感到玛德莱娜好像在抽泣,为了证实,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睡着了么?”

“没有。”

她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和颤抖。杜·洛瓦又说道:

“刚才忘记说了,我们被你的那位部长大人给骗了。”

“真的吗?”

他于是把拉罗舍和瓦尔特搞的那个阴谋,如实地向她讲了讲。

“这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完后,玛德莱娜向他问道。

“抱歉,”杜·洛瓦答道,“这一点恕我不能透露。你有你的消息来源,我对此从不过问。同样,我也有我的,且不想让他人知道。不管怎样,对于我刚才说的这件事,我保证千真万确。”

“这非常可能……”玛德莱娜说,“我早就怀疑他们在背地里做着什么。”

依然毫无睡意的杜·洛瓦,这时靠向妻子身边,温情脉脉地在她的耳边亲吻。她使劲将他推开,一边说道:

“别闹腾了,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我今天哪有这种兴致?”

杜·洛瓦只得忍气吞声,转过身去,闭上眼,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