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亮朋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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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个月已经过去。杜·洛瓦同玛德莱娜的夫妻关系终于已在最近正式脱离。后者的姓如今仍随前夫,她因而还是叫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瓦尔特一家定于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鲁维尔度假,他们决定在出发之前先邀请一两位朋友,去乡下玩一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这一天,早上九点,大家便乘坐一辆有六个座位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由四匹马牵引着,是向驿站租来的。

他们将去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在这一行人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或缺的成员。他曾希望不要邀请德·卡佐勒侯爵同游,因为侯爵那副嘴脸时时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实在受不了。然而到最后一刻,大家还是决定把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也带上。决定是在出发的前一天通知他的。

马车迅速驶过香榭丽舍大街,然后从布洛涅林苑穿过。

明朗的夏日,天高气爽,又不太炎热。蔚蓝的天空是那样明净,居然可以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后留下的一道道弧线。

三位女士坐在车厢的里侧:两个女孩一边一个,她们的母亲坐在中间。三位男士背朝车头,坐在车厢的外侧:两位客人一边一个,中间坐的是瓦尔特。

马车驶过塞纳河后,便沿着瓦莱里恩山脚前行,不久就到达布吉瓦尔,然后仍沿着这条河一直颠簸到佩克。

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年龄相对稍大。一脸长长的络腮胡子是那样轻柔,微风吹来,轻轻飘拂。杜·洛瓦见了,心中不禁大发感慨:“他这满脸的胡子经风拂过,真是好看极了。”伯爵此时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他们已在一个月前正式订婚。

杜·洛瓦面色苍白,不时地看面色也很苍白的苏珊。他们都心有灵犀,两人的目光一旦碰撞,便好像在那里窃窃私语,互相倾诉衷肠,但很快就慌张躲开了。瓦尔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适的样子。

午饭吃了很长时间,现在该回巴黎了。起程之前,杜·洛瓦提议在门外的平台上转悠一会儿。

大家先欣赏了一下四周的景色,然后沿着胸墙一字儿排开,无不陶醉在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连绵起伏的山岗下,塞纳河像一条卧于绿茵场上的巨龙,逶迤流向麦松—拉菲特。右侧山顶上,有较小管道伸向四方的马尔里渡槽,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尺蠖躺卧在那里,在天边映衬出巨大身影。山下的马尔里城则淹没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

四周原野辽阔,大小村落星罗棋布。韦济内的几口水塘宛如几块明镜散布于稀疏的树林中。左侧天际,高高耸立的萨特鲁维尔钟楼显得分外耀眼。

看到这里,瓦尔特不由地感叹道:“这美丽的景致真是天下少有,连在瑞士恐怕也难以找到。”

接着,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漫步,尽情领略这美伦美幻的景色。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边。同众人相隔一段距离后,杜·洛瓦压低嗓音向苏珊说道:

“苏珊,我爱你。为了你,我现在已是神魂颠倒。”

“我也是,漂亮朋友,”苏珊说。

“如果我不娶你过来,”杜·洛瓦又说,“我想我会离开巴黎,离开这个国家的。”

“你为何不同我父亲去说,他或许会同意的。”

杜·洛瓦作出不耐烦的动作: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这完全是徒劳无功。你父亲不仅会将我逐出报馆,而且会不允许我进你家大门一步。这样一来,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因此,我若按常规去向你父亲说出我的想法,等待我们的必定是这种结局。他们已将你嫁给德·卡佐勒侯爵,就差你点头。他们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那该怎么办呢?”苏珊问。

杜·洛瓦从侧面瞟了她一眼,有点吞吞吐吐:

“你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什么事都敢去做吗?”

“当然,”苏珊不假思索地说。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不可理喻?”

“是的。”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违背人之常情?”

“是的。”

“这么说,你也敢同你父母作对?”

“是的。”

“真的吗?”

“当然。”

“那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由你来采取措施,而不是我。他们对你一向非常宠爱,什么都依着你。因此,你若有什么非同寻常之举,他们也不会感到奇怪的。听着,今晚回去后,你先去你母亲房内,对她说你要嫁给我。她一定会感到意外而恼羞成怒……”

“哪里,她会同意的,”苏珊打断了他。

“不,”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反应一定比你父亲还要强烈,肯定是坚决反对。你可要撑住,决不让步。你就说,除了我,你谁也不嫁。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

“从你母亲房内出来,你再去找你父亲,郑重其事地把同样的话对他复述一遍。”

“好的,然后呢?”

“然后就事关重大了。亲爱的苏珊,要是你确实心意已决,非我不嫁……我打算……带你私奔!”

“私奔?”苏珊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啊,这该多有趣!什么时候私奔呢?”

转眼之间,她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古往今来富于诗意的冒险故事,如夜间出走、乘车远逃和投宿野店,纷纷涌现于她的脑际。这迷人的梦境,如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她因而又急切地问道:“我们哪天走呢?”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声答道。

“咱们去哪儿?”苏珊激动得一阵战栗。

“这我暂时还不能讲。你现在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行动好好考虑一下。你应当明白,一旦走出家门,你就只能嫁给我了。除此之外,我们别无它法。而且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冒险的。”

“我决心已定……”苏珊说,“你就说吧,我去哪儿同你会合?”

“你能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吗?”

“能。有扇小门,我知道怎样开。”

“那好。午夜时分,待守门人睡下后,你悄悄走出来,到协和广场来会合。我乘坐的马车就停靠在紧对着海军部的广场上。”

“好,那就说定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杜·洛瓦拖起苏珊的手,紧紧地握着:

“啊!我是多么地爱你!你真好,也真勇敢,这么说,你是不想嫁给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

“你父亲听你说出这个意思时,他是否气得七窍生烟?”

“我想是的,他说要把我送到修道院办的寄宿学校里去。”

“你看,这种事情来不得一点犹豫。”

“我不会犹豫的。”

苏珊望着远处辽阔的天际,心里却被私奔的幻想完全占据。她将同他一起……走到比这天际更远的地方……心里为此而感到无比的光荣。至于这样做会对她的名声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她是不管的,甚至完全没有想过。

瓦尔特夫人这时转过身来,向她喊道:

“到这儿来,小苏珊,你在同漂亮朋友谈论什么?”

于是他们俩赶上了众人,听到大家在谈论着不久将要去的海滨浴场。

为了不走同一条路,一行人踏上了经沙图返回巴黎的归程。

途中,杜·洛瓦始终沉默寡言。他想,要是苏珊确实能拿出一点勇气的话,他一定会成功的。三个月来,为了引诱她,征服她,他一直柔情蜜蜜,对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爱上了自己,而这正是他这位情场老手所擅长的。

他首先让她拒绝了德·卡佐勒先生的求婚,现在又让她答应和自己私奔,因为这是他所能求助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瓦尔特夫人是决不会允许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她还爱着他,而且会永远如此,其一片真情,简直无法形容。为遏制她的感情,他对她始终若即若离。他感到,她虽然正为自己的满腔激情无法满足而深深苦恼着,但她决不会就此放弃,更不会让他娶她的女儿。

只要他一旦将苏珊从家里弄出来而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就可同她父亲相提并论,进行谈判了。

心里想着这些,他对别人此时同他说的话语,自然也未听进几句,因此只是哼哼而已。车到达巴黎,他才从这深思熟虑中摆脱出来。

苏珊也陷入了沉思。耳边不时回荡的马铃声,使她觉得仿佛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路上。大地被洒满银白的月光,路旁是黑漆漆的丛林和不时闪现的乡村客店。马夫们每次更换马匹都是那样匆忙,因为不言而喻,后面必定有人紧紧地追赶着。

马车驶进府邸大院后,主人邀请杜·洛瓦吃了饭再起程,他谢绝了。

回到住所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把身份证找了出来,好像要出远门似的。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同各个方面的往来书信,把一些与己不利的信付之一炬,其他的信则藏了起来。将这一切都办妥后,他坐下来给朋友写了几封信。

这当儿,他不时地往墙上的挂钟看上几眼,心下想道:“那边一定闹得鸡犬不宁了。”想到这里,他又开始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苦心孤诣最后会不会以失败而告终。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天无绝人之路,即使失败,他总会有办法应付的。不过话虽如此,今晚这场冒险实在惊心动魄。

十一点左右,他出了家门,在马路上溜达了一会儿,便叫了辆出租马车,到了协和广场,在距海军部门外拱廊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每隔一会儿,他便划根火柴看看表。时间已临近午夜,他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将头伸向车窗外张望。

远处一座大钟敲响了第十二下,接着是近处的一座隆隆作响。不想此钟的钟声刚落,又有两座同时响了起来。最后则是最远的一座响了一阵。终于,钟声已全部停息,杜·洛瓦不由地心想:“完了,她没有来,也不会来了。”

他决心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明。也决不可在这时候匆匆离去。

不久,耳际传来钟打十二点一刻的声响,接着是十二点半和十二点三刻。到一点钟时,各处的大钟又像刚才报告午夜已到时那样,相继敲了一下。此时此刻,杜·洛瓦对苏珊的到来已是不抱任何希望了,虽然他仍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想就在这时,车门边突然伸进一个女人的脑袋,向里边问道:“是你吗,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的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是你?”

“是的。”

他拧了半天,才将门把打开,说道:“啊!……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快上来。”

苏珊跳上车,一下扑在他的怀内。他随即向车夫喊了一声,车子也就开动了。

苏珊仍在喘息,没有言语。

“来,把事情的经过情况给我讲讲,”杜·洛瓦说。

“啊!太可怕了,特别是在我妈那里,”苏珊气弱声嘶。

“是吗?你妈怎么啦?她说了些什么?快告诉我。”杜·洛瓦慌乱不已,周身颤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进她的房内,把准备好的那番话对她讲了讲。她立刻脸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吓得哭了起来,非常气愤,说我非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样子,马上就会拳脚相加,简直像疯了一样。她说明天就将我送去寄宿学校,那恼羞成怒的样子,我从未料到。这时候,爸爸来了,听她说了许多不符逻辑的话,爸爸倒没有像她那样发火,不过他说,你同我家是不合适的。”

“见他们如此反对,我也怒火中烧,叫得比他们还响。爸爸于是叫我出去,样子凶极了,同他的身份毫不相符。既然如此,我也就决心跟你远走高飞,所以就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杜·洛瓦一直温柔地搂着苏珊的身腰,对她的话一字也没放过,心房怦怦直跳。他不觉对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们的女儿此刻已在他手中,他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他因而答道:“现已太晚,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坐这辆车,到塞夫勒去暂且过一夜,明天去拉罗舍—吉昂。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位于芒特和博尼埃之间的塞纳河畔。”

“可是我没带衣服,身边一无所有,”苏珊说。

“这怕什么?到了那边总有办法的。”杜·洛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马车在街上走着。杜·洛瓦拿起苏珊的一只手,毕恭毕敬地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他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还不太习惯,因此一时不知应同她说些什么。不想这时,他发现她哭了,立时慌了手脚: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

苏珊已哭得泪流满面:“我可怜的妈妈要是发现我已离家出走,她这时候肯定是不可能睡安稳的。”

瓦尔特夫人此时确实没有睡。

苏珊走出她的房间后,房内便只剩下她们夫妇。

只见她带着万分的沮丧,疯狂地向丈夫问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题明摆着,”瓦尔特狂怒道,“苏珊被这攻于心计的家伙迷住了。她拒绝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在背后捣的鬼。他肯定是看上了她非同一般的嫁妆。”

接着,他愤怒地在房内来回踱步,又说道:

“你也是,老招他来,不断地恭维他,奉承他,把他宠得简直不成样子。一天到晚,左一个漂亮朋友,右一个漂亮朋友。现在好了,遭到这样的报应。”

“你说是我……我招他来的?”瓦尔特夫人面如死灰,嗫嚅着说。

“是的,不是你还有谁!”瓦尔特冲着她吼道,“你、苏珊、马莱尔的妻子及其他几个人,都被他迷得像是中了邪似的。只要有两天没见他来,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寝食难安,你以为我看不明白?”

她挺直身子,神态庄重地说道:

“不许你这样同我说话。我可不像你,不是在店铺里长大的。”

瓦尔特一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忿忿地骂了声“他妈的”,便开了门冲了出去,同时将门砰的一声带上。

丈夫走后,瓦尔特夫人下意识地走到镜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因为眼前这一切实在太可怕,简直令人崩溃。苏珊居然爱上了漂亮朋友,而漂亮朋友竟也愿意娶她!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错了。他长得那样帅,女儿一时迷上他,想得到一位这样的丈夫,是理所当然的。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问题是他,他总不至于同她串通起来吧?瓦尔特夫人左思右想,越想越糊涂,如同一个人遇到巨大不幸时所表现出来的。不,苏珊肯定是一时头脑发热,漂亮朋友不可能知道。

就这样,她一会儿觉得杜·洛瓦为人奸诈,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会儿又觉得他并不知情。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要是这件事是他的主意,他这个人也就太厚颜无耻了。结果会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来说,这将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带来多少难以想象的后果。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事情倒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他们夫妇俩带着苏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这样一来,她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因为迄今为止,她依然爱着他。这爱情的箭矢已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里,要想把它拔出来,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没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左思右想,不禁忧虑重重,拿不定主意。同时头也开始疼起来,脑海中思绪如麻,昏昏沉沉,使她感到非常闹心。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为这稀里糊涂事情的原委而恼火。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间:一点已过,心下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个人在这儿冥思苦想,否则会发疯的。还是去叫醒苏珊,问问她,把事情弄清楚。”

为了不弄出声响,她光着脚,手上捏着蜡烛,到了女儿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床上被褥丝毫未动,她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女儿还在同她父亲理论。但一转念,觉得情况有变,于是慌忙向丈夫的房间奔去。等她一股脑的冲到那里时,她已经是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了。丈夫已经上床,但还在看书。

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地一震:

“怎么回事儿?你这是怎么啦?”

她嗫嚅着说:

“见到苏珊没有?”

“我?没有呀,出了什么事?”

“她已经……不见了,我没在她的房内……找到她。”

瓦尔特一下跳起来,穿上拖鞋,连睡裤也没来得及套上,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儿的房间狂奔了过去。

他向房内扫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苏珊已离家出走。

他将手上的灯随手放在地上,颓丧地倒在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时已追了上来,问道:

“怎么样?”

他已无奈回答,连火也懒得发了,只是哀叹了一声:

“完了,苏珊已到他手里,我们完了。”

妻子不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完了?”

“唉!自然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苏珊送给他。”

妻子歇斯底里发出一声吼叫:

“嫁给他?绝对不行。你难道疯了?”

“你吼也没用,”瓦尔特凄凉地答道,“苏珊既已被他拐走,名声早已受到玷污。如果将她嫁给他,也还是不得以。只要好好解决,这件丑事也就不会张扬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个劲地喊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这是做白日梦。我决不同意!”

“可是苏珊已落在他手中,”瓦尔特颓丧地说,“这一手,他做得太漂亮。我们一天不让步,他就一天不会放苏珊回来。因此要想不把事情泄露,必须马上作出让步。”

妻子有口难言,后悔不已,只是不停地说道:

“不!不行!我决不同意!”

“事情已没有周旋的余地,只能这样,”瓦尔特有点不耐烦了。“啊,这个魔鬼,他狠狠地把我们愚弄了一番……不过话说回来,此人到底非同小可。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找个出身名门的人并不难,难的是找个精明强干而有出息的人。他可是前途无量,用不了多久,就会当上议员和部长的。”

“不……你听到没有……我坚决不同意把苏珊许配给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吼叫。

“住嘴……”瓦尔特不禁心生怒火,并作为一个顾全大局的人而开始替漂亮朋友说话了。“再说一遍,我们现在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事事难料?也许我们把来不会为将女儿嫁给他而感到后悔。他这样的人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你也看到了,他只写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罗舍—马蒂厄这个蠢货从部长座位上拉了下来。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失体面,这对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对于他,我们还是应当另眼相看。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的情况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无法改变了。”

她真想倒在地上打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揪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发泄一通。因此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苏珊给他……我……不……同……意!”

瓦尔特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灯,说道:

“唉!同其他女人一样,你的脑筋也是一根筋。你们这些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总喜欢感情用事,不知道按情况的需要而有所退让……真是愚蠢至极。我可是对你说了,苏珊必须嫁给他……我们只能这样。”

他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披着睡衣的身影活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幽灵,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穿过那宽阔的走廊,静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妻子仍静静地站在那里,心中经受着难以平复的煎熬。再说,她到现在还是没有弄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不能总这样僵立在这里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非常想逃离这里,非常想大步流星往前飞奔,去寻求他人的帮助。此时此刻,她实在太需要别人来搭救一把。

她想了想,自己该向谁求助,什么人能来拉她一把,但未想出。神甫!对,神甫!身边此时若有一位神甫,她定会跪到他的脚下,把自己的过失和苦恼向他和盘托出。神甫听了后,定会明白为何不能将苏珊嫁给那丧尽天良的家伙,并设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须马上找个神甫。可是半夜三更上哪儿去找?然而她又不能就这样呆着。

不想她的眼前随即闪现了一个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详地屹立在水面上。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他仿佛在喊她,对她说:“来,跪到我的脚下来。我会给你安慰,并告诉你该如何做。”

她于是拿起蜡烛,走出房间,往楼下的花房走去。《基督凌波图》已放置在花房尽头镶着玻璃的小屋里,以免花房内的潮气把画弄潮了。

这间小屋因而也就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里,门外树影婆娑,到处长着奇花异草。

瓦尔特夫人踏入花房后心头不禁一怔,因为以前每次来这里,满眼处处光亮耀眼,而今天这里却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枝叶繁茂的热带植物所发出的浓郁香气。由于通向花园的各扇大门早已闭上,这积存于玻璃拱顶下的花草气味因而变得相当闷浊。不过,虽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仿佛处于一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中,但也在人的肌肤上激起一种动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心向往之。

可怜的瓦尔特夫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心中不禁十分害怕,因为借着手中闪烁不定的烛光,那些来自南国的树木看上去是那样奇特,有的酷似面目狰狞的魔鬼,有的却像是一个个人站在那里。

这时,她蓦地看到画上的基督,于是打开小屋的门,走进去跪了下来。

她立刻便狂热地祷告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说着美好的祝福话语,一片赤诚而又带着几分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这之后,随着她激动的思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抬头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那昏暗的烛光照耀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一模一样,她现在所看到的简直不是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这眼神,这宽宽的前额,这冷漠而又傲慢的表情,分明就是她的情夫乔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不知疲倦地祷告着,但“乔治”两字却在不知不觉中涌到了嘴边。她忽然想到,此时此刻杜·洛瓦也许已占有她女儿。他们现在一定呆在某个房间里。他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祷告着,但心里却依然想的是他们……想的是她女儿和她的情夫!他们正单独呆在一间房间里……而现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了他们,而且非常清晰,他们就呆在她面前这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而笑,互相拥抱。房内很暗,床幔露出一丝缝隙。她起身向他们走去,想揪起女儿的头发,把她从杜·洛瓦的怀内拽出来。她要掐住女儿的喉咙,把她活生生掐死。她恨死女儿了,因为她竟然同这个人睡在一起。她已经触摸到了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触到的却是那幅油画,却是基督的脚。

她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蜡烛随即被碰翻,很快就熄灭了。

后来怎样呢?她久久地沉陷于幻想中,梦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眼前总浮现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乔治和苏珊,站在一旁的耶稣基督,在为他们的可恶爱情祝福。

她隐约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房间里。她想站起身,离开这可怕的地方,但周身麻木,手脚瘫软,怎么也爬不起来,只有头脑还较为清醒,但也充斥着许多荒诞离奇、虚无缥缈的可怕幻想。来自南国的植物,因形状古怪,香味浓郁而常会使人昏昏欲睡,做出这种稀里糊涂,甚至危及生命的恶梦来。

天亮后,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她时,她已是不醒人事,气息奄奄了。她的身体状况非常差,都担心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复了知觉,且一醒过来便呜咽不止。

关于苏珊的失踪,对仆人说的是,已临时决定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了。这期间,瓦尔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长信。他立刻作了回复,同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杜·洛瓦这封长信是在他离开巴黎时投入邮筒的,是他在动身前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这封信言辞殷殷,说他早就对姑娘产生爱慕之情了,不过他们之间并未山盟海誓,私订终身。只是在她主动跑来对他说,要与他终身相伴时,他才觉得有必要将她留下来,甚至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结合主要取决于姑娘本人的意见,但父母的同意却可使他们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他的一位朋友会设法转寄给他。

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因此将苏珊带回巴黎,送到了她父母身边。他自己则打算过一段时候再露面。

他们俩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名叫拉罗舍—吉昂的地方居住了六天。

苏珊从未像这次外出玩得那样痛快,完全是一副无忧无虑牧羊女的样子。由于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说成是自己的妹妹,两人的相处因而亲密无间,毫无拘束,很有一点纯洁初恋的味道。因为杜·洛瓦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以不操之过急为好。他们到达那里的第二天,苏珊便买了些内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边钓起鱼来,头上戴着顶插着几朵野花的大草帽。她觉得这地方真是美极了,且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和一座古堡,古堡内陈列着精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买的短上装,不时带着苏珊在河边漫步,或在水上泛舟。他们情爱甚笃,时时相拥,激动得浑身发颤。在她完全显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心态时,他却有点难以自持了。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一时冲动,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当他对苏珊说:“你父亲已同意把你嫁给我,我们明天就回巴黎”,苏珊竟有点依依不舍:“这么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