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做一件令这个世界震惊的大事。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只有我能做到这点。我对自己很熟悉,对别人也很熟悉。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独特的自己,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在地球上也找不到和我完全一样的人。也许我并不比别人高明,然而我却是别具一格的。你只有在通读了全书后,才能判定我是好还是坏。
不管你怎么去想,当末日审判的号角吹响时;我将手拿此书,站在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我要对他们说:这就是我在世间所干的一切事情,这也是我的为人。我非常真诚地讲出了善与恶。我既没有隐瞒什么丑行,也没添加什么善举。可能有时候我不经意而增加了一些细节,那也只不过是填补因记忆欠佳而造成的空缺。我可能会把自以为如此的事当成真事写了,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我真真切切地记录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鄙可恶也好,善良高尚也罢:我把我的内心一览无遗地暴露出来。上帝啊,请把那些与我品行一样的人都叫到我的面前吧,让他们听听我的内心是什么样子,让他们来听听我的忏悔,让我的丑恶、我的可鄙给他们上一堂有意义的课吧。让那些人来听听我内心的独白吧,到最后,我倒要看看,看有谁敢说:“我没有此人坏,我比他好!”
1712年我生于日内瓦,父亲叫伊萨克·卢梭,母亲名为苏珊·贝尔纳。祖上只有一份非常薄的家产,由15个孩子平分,父亲得到的那份遗产少得可怜。他以为别人修钟表而谋生;父亲的修表手艺很高。我母亲是贝尔纳牧师的女儿,相对比较富有一些。她既聪明又美丽,父亲绞尽脑汁才与她结婚。他俩是青梅竹马,八九岁时,每晚便一起在特莱依广场玩耍;11岁时,两人便不分彼此了,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了。他们彼此十分恩爱、心心相印,使得由习惯使然的感情更加牢固了。两人生就温柔多情,只等着在对方心中发觉同样心境的时刻的到来,也就是说,他们也在等待着那一时刻,只要一个人有稍微的暗示,另一个人马上会随声附和。尽管命运在阻碍他们的交往,但是他们两个却更是难舍难分。小情郎由于得不到自己的情人而面容憔悴,愁肠百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为了要他完全忘却她,她给他出了一个点子,让他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一下。他确实遵照她的建议出远门旅行了,但是等到归来时,不仅没有在心底抹去对她的眷恋,反而爱得更加狂热起来。他发觉自己的心上人像水一样温柔。由于这样,他们就私定终身了。他俩山盟海誓,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
在当时,我舅舅加布里埃尔·贝尔纳爱上了我的一位姑姑。可是我的那位姑姑提出,她嫁给他的条件是他姐姐与她哥哥结婚。最后的结局非常的完美,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桩婚事在同一天举行了。所以,我舅舅也是我姑父,我们两家是亲上加亲了。过了一年,两家各添了个孩子;后来两家便分开居住了。
我舅舅贝尔纳是一位工程师,他去效忠帝国了,在匈牙利欧仁亲王麾下效力。他于贝尔格莱德危难之时在残酷的战斗中立下了非常巨大的战功。在我惟一的哥哥出世之后,我父亲应召去了君士坦丁堡,成了御用钟表匠。父亲不在家时,母亲的美貌、聪颖、才华吸引来了好多人。法国公使拉克洛苏尔先生是最殷勤的人之一。他对我母亲的爱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百分之百的真诚,因为直到30年之后,他在和我谈到我母亲时仍然情真意切。我母亲非常在乎自己的贞操,从来没有被其他的甜言蜜语迷惑。她对我父亲的爱是深刻而忠诚的,催促他赶紧回来:父亲放下那边的活计,匆匆忙忙回家来了。我便是父亲归来后结下的不幸之果。母亲生我时,由于难产而死,因此我的出生是我整个人生不幸的一个开端。
父亲是如何忍受失去我母亲的痛楚的,至今我还不太明白,但我知道他的悲痛始终没有得到一丝缓解。他从我的身上,又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但是又对母亲因生我而死始终对我耿耿于怀。我总感到在他的叹息、他的抽搐的搂抱之中,有一丝苦涩的遗憾交织在他的抚爱之中。所以,他的抚爱就充满着无限的温柔。当他跟我说:“让我们来谈谈你母亲吧。”我便回答他说:“好啊!我们要大哭一场了。”我这么一说,他便老泪纵横了。“唉!”他唉声叹息道,“把她还给我吧,把我失去她的伤口抚平吧,填满她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空缺吧。如果你只是我的儿子,我会这么爱你吗?”直到母亲谢世41年后,父亲嘴里仍然还在念叨着我母亲的名字,心里深藏着她的音容笑貌,在第二任妻子怀里非常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上面我谈到的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在上苍赋予他们的所有品德中,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一颗温柔的心,这颗温柔的心使他们俩在一起时恩爱无比,然而却给我带来了一生的不幸和痛苦。
我生下来的时候已经剩下了半条命,亲戚朋友都认为我肯定难以活命。先天的身体就比较虚弱,随着年岁的增长也不见有所改观,如今,这个病尽管有时缓解,但每次缓解之后又使我更加疼痛难忍。我的一位姑姑,是个美丽而聪明的姑娘,她给了我很大的关怀,救了我的命。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她还健在,当时已经八十岁高龄了,可是依然在照顾那位比她小、由于嗜酒如命而疾病缠身的丈夫。亲爱的姑姑,我不怨您使我活了下来,然而我非常痛苦,不能在你晚年报答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我的那位老奶妈雅克琳身体也非常的硬朗,我出世时,就是她为我拨开了双眼,也许,当我有一天不在了,还得麻烦她为我合上眼睛吧。
我很早就已经懂得:这是所有人不可回避的命运。对此我比别人有着更深的感受。我五六岁时候的事情,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读书的;在我的脑海里,总是认为刚开始读的书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我对自己不间断地了解便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母亲去世后,留下了一些小说。我和父亲一吃完晚饭就去阅读这些小说。刚开始,父亲只是为了让我练习读自己比较感兴趣的书;不久之后,我的兴趣居然非常强烈,我和父亲便轮流不停地读,整日整夜地读,一直到读完结尾为止。有时候,父亲清晨听见燕子啁啾,便难为情地说:“咱们去睡吧,好像我比你还要小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便通过这种非常危险的作为掌握了一种极大的阅读和理解能力,同时也具有了同龄孩子都没有的对情欲的认识和理解。我对世事尽管懂得的还很少,但已懂得了所有的感情。当时尽管我对什么都了解太少,然而我却全都感受到了。我连续不断地感受到的这些乱糟糟的情感,一点也无损于我的尚处于襁褓中的理性,然而为我造就了另一种类型的理智,使我对待人生有了一些奇特而浪漫的想法,一下子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
到了1719年的夏天,所有的小说都被我读完了。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我们转移了目标。我母亲的藏书都读过了,我们便把外公留给我们的书拿来读。令我高兴的是,里面有一些非常好的书。这一点都不奇怪,由于外公是一位诚实且学识渊博的牧师,同时还是一位很有主见和很幽默的人。勒絮厄尔的《宗教与帝国史》、博絮埃的《世界通史》、普吕塔克的《名人传》、纳尼的《威尼斯史》、奥维德的《变形记》、拉布吕耶尔的著作、丰特奈尔的《宇宙万象》和《死者对话录》,以及莫里哀的几部著作,都被我父亲拿来了,放在父亲的工作室里,我每天便在他干活儿时,念给他听。我对这些书有了一种少有的、也许是我这个年岁的孩子绝对没有的兴趣。我特别喜爱普吕塔克。我非常喜悦地不停地给他朗读,这稍微减弱了我对小说的钟情。很快我便喜欢上了阿格西拉斯、布鲁图斯、阿里斯蒂德,胜过对欧隆达特、阿泰门和攸巴的喜爱。我的那种热爱自由和共和的思想,我那种倔强高傲性格我想也是从那时开始形成的吧,在我的整个人生中,在这种性格受到压抑之时,我的身心便非常的痛苦。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罗马和雅典,可以说我是在罗马与雅典的圣人中生活,然而我生来就是一个共和国的好人民,是一位把祖国的利益看得高于一起的好人,父亲是我做人的榜样,同时我也深深地爱着我的祖国。我自以为成了希腊人或罗马人。我变成我在读其生平的那些人物了:我被他们优秀的品质所深深打动、也被他们所感染,我的眼睛从此总是发出亮光,显得炯炯有神。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叙述塞沃拉的英雄壮举时,为了表演逼真,我离开餐桌,把手放在火盆上,大家全都被我的举动吓坏了。
有一个兄弟,比我大七岁,他是父亲的徒弟。大家对我极其偏爱,对他便有所冷落。这种冷落对他的成长造成了一些影响。他的放荡的性格与其年纪相比似乎早了点。他后来被送到别人家去学徒,然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经常偷偷溜出去。我几乎总也见不着他,说实在的,我还真是认不清他呢。但我仍然真心地爱着他,而且他也像一个放荡之人能够爱点什么似地喜欢我。我没有忘记有一次他在遭到父亲的毒打时,我赶紧夹在他俩中间,紧紧地抱住我哥哥。我就这样用身子护住他,替他挨了不少的打。由于我一直护着他,到了最后,父亲的手停下来了,抑或是我大声喊叫的缘故抑或是父亲对我的溺爱。到了后来,哥哥越变越坏,最后居然离家出走了。过了一段,大家才知道他到了德国。他一封信都没写回来过。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从那时以后,我便成独子了。
不幸的哥哥遭到了人们的冷落,而我却受到了大人极大的疼爱,这也许是我从小身体不好,给人以弱者的缘故吧。我想,当时王室的孩子们也不会比我小时候所受到的关怀多,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对我关怀备至,而且更加难得的是,我身边的人虽然爱着我,但决不让我放任自流,对我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在外出外谋生之前,家里人从来没让我与其他孩子一起在街上过,从来没有压制或放纵我那些古怪的脾性,人们往往把这些脾性说成是天生的,然而它们却完全是教育的结果。同龄孩子的爱说话、好吃、说假话等缺点在我身上也有所体现。我可能会偷吃水果、糖果、零食,然而我从不存心坑人毁物,给人添乱,折磨可怜的小动物。在我的记忆中的一件事,至今令我难忘,我曾趁我们的一位邻居克洛太太去听布道时,在她家的锅里尿了一泡。说句心理话,现在每当我一想起这一件事,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暗暗发笑,尽管克洛太太是个老好人,然而却实在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非常爱唠叨的老人。这就是我幼时的种种坏事的简短而真切的故事。
在我的身边,都是一些善良的人们,他们都值得我去学习与尊敬,我绝对不能够变坏,我一定要学好。父亲、姑姑、奶妈、亲戚、朋友、邻居等我身边的所有人,尽管都对我非常疼爱,然而一点也不放纵、溺爱。同时,他们也是我的最爱。我的幻想很少受到激发或压制,就因为这个,后来我都想不起自己有过什么幻想。我可以发誓,在我受老师的刻板约束之前,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异想天开。在通常情况下,我都在父亲身边看书写字,有时候要跟奶妈一起出去玩,在其他时间,我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姑姑身边,看她刺绣,听她唱歌,心里挺高兴。她的开朗、她的和善、她那姣好的容貌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所以直到今天姑姑的倩影还在我眼前时时出现。她的那些温馨的话语还不断地在我的耳边萦绕。我甚至还记得她的穿着打扮,还记得她赶时髦,两鬓留有两个小黑发卷。
在我的心里,我坚信,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对音乐的嗜爱与狂热,应归功于她。姑姑会唱许许多多美妙的小调和歌曲,非常好听。这位好姑娘心宁气静,为她自己及其周围的人驱除了怅惘和忧伤。她的歌声对我的吸引力极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深深地记得她唱的许多歌。并且,由于我的记性不算太好,那些自孩童时起已完全忘却的歌曲,却随着我年龄的不断增长,以一种我无以言表的妩媚,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谁会相信,我这么一个饱经风霜苦痛的老糊涂,身上还时不时地闪现一些孩子气,用已经微弱、颤抖的声音,一边哼唱这些小调,一边啜泣呢?特别是其中的一首歌的曲调,我还完全记得,然而后边的歌词,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然而那首歌的韵律我还能说出一点点。下面是歌的开头以及我还能记起的余下部分:
我不敢啊,狄西,
再到那棵小榆树下,
去倾听你的牧笛;
因为在我们村里,
人们对我们的关系在窃窃私语。
……一个牧童
……一往情深
……毫不畏惧,
没有不带刺的玫瑰。
我实在搞不懂,我怎么对这首歌这么喜欢呢:这是我实在弄不明白的一种心灵感应。我一唱起这首歌,就热泪横流。我一再地想给巴黎去信,打听余下的歌词,如果真的有人能记全这首歌的话。我却几乎深信,这首歌好像只有苏珊姑姑会唱,如果还有其他人会唱这首歌的话,也许我对它的回忆就会缺少很大的热情了。
这就是我涉足人世时最初的情感:那颗既高傲又温柔的心,那种既怯懦又难以驯服的性格,开始在我身上慢慢地扎下根来,并很快生根发芽;这种性格始终游移在懦弱和勇敢之间,游移在柔弱和刚毅之间。后来,使我自身矛盾重重,既没有做到节制和审慎,又没有得到快乐和享受。
后来,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我的这种性格完全瓦解。这事的后果影响了我以后的一生。我父亲同一个名叫戈蒂埃的先生发生争吵;后者是法国的一名上尉,与议会的人沾亲带故。这个戈蒂埃是个既无礼又胆怯之辈,他的鼻子被我父亲打出了血,为了报复,他指控我父亲在城里持剑逞凶。因此我父亲被投进了监狱,然而我父亲决不罢休,他坚持依照法律行事,让指控者与他一同蹲监狱。父亲的要求被驳回了,所以他宁可离开日内瓦,一辈子流落他乡,也不愿意有损自己的名义,苟且偷生地在家乡生活。
这样一来,舅舅贝尔纳就成了我的监护人,他当时在日内瓦防御工事工作。他的大女儿死了,但他还有个儿子,与我同年。我俩一起被送到博赛,在朗贝尔西埃牧师家寄宿,学习拉丁文,附带学一些乱七八糟的课程。
在乡村呆了两年,我那罗马人的粗暴性格渐渐地有所改观,变得跟同龄孩子的性格差不多了。在日内瓦,尽管没有人强迫,我却对看书写字情有独钟。那简直就是我的乐趣和爱好。而在博赛的时候,我对做功课非常厌恶,只是爱好一些放松的游戏而已。乡村对我来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我在那里尽情而疯狂地玩耍。我热爱农村的风光及农村的生活,这种爱永远也不能扑灭。在我此后的岁月中,每当我想起在那儿度过的幸福时光时,我便对在乡村的逗留及其乐趣就会很高兴,直到我重又回到那里去为止。朗贝尔西埃先生是一位极其通情达理的人,他在教导我们时虽然非常专心,然而又不用过多的作业来压我们。虽然我非常讨厌被人管教,然而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候学习的情景,从未感到过厌恶,尽管我从他那里学到的知识不是太多,然而我并没花多大工夫便学会了我想要学习的东西,并且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就证明了他的教育水平有多么高。
这种质朴的乡村生活深深地影响了我,影响了我的一生,以致使我尽情地、无拘无束地去寻找友谊,培养友谊,建立友谊。在以前,我只有一些高贵但却是空想的情感。共同生活的恬静的氛围,使我与表哥贝尔纳情投意合。不久之后,我对他的感情超过了对我亲哥哥的感情,而且从来没有间断过。他是一个身材修长、纤细瘦弱的小伙子,他的性格有如他的身体一样温柔,而且,并不由于自己是我监护人之子,在家中受人偏爱,便任性撒娇。我俩的功课、消遣、爱好都相同;我们都没有朋友;我们年岁相同;双方都需要有个伴儿;因此假如要把我们两个人分开的话,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残酷的事情。尽管我俩很少有机会表达我们的难舍难分,但是我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也有分别的那一天。我俩都心慈面善,假如没有别人的强制,我们都是非常乖巧听话的。我俩在一切事情上都有着相同的见解。假如因为管我们的人的偏爱,在他们看来他比我要高贵一些的话,但是在私底下,我便占他的上风,双方扯平。上课时,当他背不上来时,我便给他做一些提示;每次我完成作业之后,都要替他把作业完成;而在游戏时,我的兴趣比他浓,总是我带着他玩。我们两个人是不分彼此的好朋友,以致在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的五年多中,不管是在博赛还是在日内瓦,我们尽管打过架,然而从未要人劝解,每次争吵从未超过一刻钟,从来都不向大人诉说自己的苦衷。可能有人会认为这都是小孩子的事,不过,这也许是世界上自从有孩子时起便独一无二的例子。
我非常怀念在博赛生活得那些日子,假如能在那里呆更长的时间,我的性格就会完全形成。这种生活方式的基调是温柔、亲切、恬静的情感。我认为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比我的虚荣心小。我常因为冲动而心高气傲,但是片刻以后,我会来一个非常大的转弯,而变得非常颓废。我最最希望拥有的是朋友和亲人的喜爱。我很温柔,我表哥也一样,连周围管教我们的人也跟我们一样地温柔。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既没看见也没受到过粗暴的对待。这一切都在我心中培育了受之自然的禀性。看见大家对我和一切事情都很喜欢,我高兴死了。我总也忘不了,在教堂里回答教理问答时的情景,每当我语塞时,朗贝尔西埃小姐就面露焦急不安,那个时候我非常的难为情。比我当众出丑更惭愧,但是我却极其感动,这是因为,我并不在意别人对我的褒贬,然而我对羞愧却始终是十分敏感的,同时我在此说一句,我并不怕受到朗贝尔西埃小姐的呵斥,反倒是担心让她痛苦难受。
但是,在万般无奈、情不得已时,她也会跟他哥哥一样严厉。然而,由于这种严厉几乎总是事出有因的,而且从不过分,所以我虽挺难过,但却心悦诚服。让我讨人嫌比我受罚还要让我难受,我宁愿受到体罚,也不愿看到别人摆出难看的脸色。更明确地解释是挺难堪的,但却必须这么做。如果大家更清楚地看到那些不加区别地、生硬地、冒冒失失地对待年轻人的方法的长远后果,为什么不换一些其他的方式呢?我从这个既普遍又有害的例子中吸取的巨大教益,使我决心把这件事和盘托出。
由于朗贝尔西埃小姐对我们有着一种母爱,因此她在我们心中就自然而然树立起了权威,有时我们有了过错,她就像父母处罚子女一样去处罚我们。她总威胁要处罚我们,而这种对我来说挺新鲜的威胁比处罚本身更加可怕,但真的处罚过后,我反倒觉得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而且,更加滑稽的是,这一处罚使我更加热爱处罚我的人。由于我对她的发自肺腑的挚爱和我善良的禀性使我不再重犯受过惩罚的同样的过错,说真的我感到在疼痛之中,甚至在羞惭之中,夹杂着一种快感,使我更加盼望而不是害怕今后再挨她的玉手的责打。这其中想必是夹带着某种性早熟的缘故,因此我对她哥哥的责罚没有丝毫这样的感受。不过,由于他的脾气好,所以他打我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如果说我约束自己,免遭处罚的话,这良苦用心完全是怕伤害朗贝尔西埃小姐的心,怕惹她生气。因为这就是好感,甚至是肉感产生的好感在我身上所具有的威力,而这种好感始终在我心中支配着我的肉感。
这个我既远而避之又不怕重犯的过错又重犯了,但我敢发誓这一次我决不是存心的,而完全是无意的,但我可以说我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它。不过,这第二次处罚也是最后的一次了,因为朗贝尔西埃小姐一定发现了这处罚的效果并不是很好,没有完全达到预想的目的,便宣称她不再责罚我了,因为这样做太累人。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是睡在她的屋里,冬天有时甚至还睡在她的床上。两天之后,我们不再跟她睡在一间房子里面而搬出去了。从此,我有幸——我真不想要这种荣幸——被她当成大孩子看待了。
谁也不会想到,一位30岁的女子用手责打一个八岁的孩子的这种处罚竟然违背常理地决定了我今后一生的兴味、欲念、激情及我这个人呢?在我的肉感被激发的同时,我的欲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致我的肉感只局限于我曾感受过的,一点也不想有其他的什么要求了。我虽有着一腔几乎与生俱来的肉欲的热血,但直到最冷淡、最迟滞的气质发育的年龄之前,我都洁身自好,一尘不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何故竟忧心忡忡,对漂亮女人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以致看见了漂亮的女人就垂涎欲滴;我时时回想她们,但只不过是为了使之如我所幻想的那样浮现起来,变成一个个朗贝尔西埃小姐。
甚至到了婚娶年龄,这个像魔鬼似地紧缠着我的、甚至达到堕落、疯狂的奇怪癖好也没有使我失去似乎本该失去的美德。如果有什么淳朴纯洁的教育的话,那我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我的三个姑姑不仅是标准的贤慧女人,而且有着早已失去而不再拥有的一种端庄矜持。我父亲是个爱玩爱乐的人,但他的情趣又是保守的,即使在他最喜爱的女人们面前,也从不说些让大姑娘脸红的话语;任何家庭都不像我们家那样尊重孩子。但我发现朗贝尔西埃先生家里也是同样情形,甚至有一个很好的女佣,就因为在我们面前说了一句有点粗俗的话儿便被辞掉了。直到我成年以前,对于异性根本就没有明确的认识,仅有的那点模糊的认识在我脑子里从来就只是以一种丑恶、恶心的形象出现的。我对妓女的那种恐惧一直深埋在心中。每当看见一个浪荡子,我总是鄙夷不屑,甚至感到可怕,因为,有一天,我从一条低洼小路去小萨柯内村时,看到两旁有一些土穴,人家告诉我说那些男女就在里面乱搞,自那以后,我就特别憎恶淫荡。一想到他们,以前野狗交配时的情景总要浮现在眼前,我便恶心得不行。
这些教育的观念,本身就会延迟一种易惑气质的最初的进发,而正像我前面所讲的,肉欲的初露端倪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遏制也对它们有所促进。
虽然我内心有一种对异性的莫名的冲动,但只能想象我曾有过的感受,所以只会把自己的欲念寄托于我已知的那种肉感,我一直没有乱搞异性关系的邪念,而这种快感与那种肉感极其相近,可我却毫无觉察。在我愚蠢的奇思异想之中,在我的色情欲之中,在它们有时使我干出的怪诞的行径之中,我常常有求助于异性消除我肉欲的念头,但我却从未想到过除了我渴求的那种用途而外,异性还会有其他功用。
这样,我不仅就这样带着一种很强烈、很色情、很早熟的气质度过了青春期,而且当我在不知不觉中变为成人的时候,当我随着年岁的增长,终于长大成人的时候,仍旧是原本要毁了我的那种东西保住了我。我原先童稚的那种兴味,非但没有丧失,反而与另一种兴趣紧密相连,以致无法从我感官燃起的欲念中把它剔除。这种疯狂,加上我天生胆怯,使我老是不敢把我的心迹在女人面前有所表露。因为不敢吐露心扉,也不能为所欲为,另一种享受只不过是我那种享受的最后终结,我的那种享受是不能被渴求它的男人所抢夺,也不能为可以给予的女子所猜到的。我一辈子就这样渴求着最心爱的女人,但面对她们的时候我又胆怯如鼠。我虽说是不敢表明心扉,但至少可以想象我所知的男女间的事,以求自娱。跪在一位凶悍情妇面前,对她唯命是从,求她原谅宽恕,对我来说却是一些很温馨的享受。而且,这些激烈的幻想越是使我肉欲攻心,我便越是一副木讷情人的模样。可想而知,这种恋爱方式不会立竿见影的,但对被爱上的女方的贞洁是毫无危险的。因此,我实效甚微,但通过我的方法,换一句话讲,经过我活跃的幻想,我毕竟大大地享受了。这就是我的肉欲与我胆怯的性格和浪漫的精神配合一致,如何通过同样的兴味,为我保住了一些纯净的感情和诚挚的品德。这些兴味如果稍有不慎,我也许会变成一个粗俗的追求肉欲满足的人了。
我在忏悔的黑暗而又满是污泥的迷宫中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最难启齿的并不是那些罪恶的事,而是那些既可笑又可耻的事。从现在起,我可以对自己充满信心了:我既然大胆地说出了这些语,那么我什么也敢说敢做了,再没有能阻挡我的什么东西了。大家可以看出,对这种坦白我要付出多大代价,在我的整个一生之中,有时在我深爱的女人面前,我极其兴奋,不知如何是好,以至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神不守舍,浑身颤抖,可又不敢造次,去向她们表露心迹,也从来没有趁最亲密之机,向她们乞求我所需要的唯一宠幸。这种事只是在我童年时有过一次,是与一个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子,并且那并不是我的主动,而是那女孩首先提出。
在如此这般地追溯我敏感心路最初的痕迹时,我发现了一些因素,它们有时好像很矛盾,但却又常常连接在一起,有力地产生一种相同而又简单的效应;并且还有其他的一些因素被我发现,它们表面上看是相同的,但却在某些情况的作用之下,形成了极其不同的组合,它们中有什么关系人们是永远也无法想象得出来的。譬如,谁会料到我灵魂中最强有力的力量,会是嗜欲和柔弱这两种因素的血液的同一源泉中蕴育的呢?下面的事情并没有离题,人们必然会从中得出截然相反的印象。
有一天,我在紧挨着厨房的房间里独自做功课。女佣把朗贝尔西埃小姐的梳子放在铁板上烤。当她回来取的时候,其中有一把一边的齿全都断了。这是谁弄坏的?除了我没别人进过这间房间。他们都猜测是我弄坏的,但我却从来碰都没碰它一下。朗贝尔西埃先生和朗贝尔西埃小姐联合起来规劝我,逼迫我,吓唬我。我死不承认。但是他们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怎么争辩也没有用,尽管他们第一次见我如此胆大妄为顽固不化,竟敢说谎话。事情闹大了,应该严肃处理。毁坏东西,扯谎、死不认帐,似乎应该数罪并罚。但是,这一回却不是朗贝尔西埃小姐来责罚我。他们给我舅舅贝尔纳写了一封信,舅舅赶来了。我可怜的表哥也犯了一个不小的错,我们一并遭受了惩罚,这是最严厉的处罚。当人们为了以毒攻毒,要永远割断我的孽根的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此后,我安生了好久。
他们没能从我口中掏出所需口供。多次盘问,把我折腾得狼狈不堪,决心以死相拼。武力只好向一个“魔鬼般的倔强”的孩子——他们对我的坚贞不屈就是这么说的——让步了。我终于逃过了这次残酷的折磨,尽管很惨烈,但我胜利了,这真是一个残酷的胜利啊。
这一经历距今将近50年了,今天我再也不必为这类事情遭到惩罚了。喏,我要面对上帝声明: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弄断梳子,连碰都没有碰过,我没有靠近过那块铁板,我根本没有弄断梳子的动机。大家不要问我梳子是怎么弄坏的:我不知道,也弄不明白。我所确知的是,我是无辜的。
我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可以用奇思异想来装点各式各样的生活;而且,我那无比强烈的想象力能把我随心所欲地从一种生活带进另一种生活,至于到底在这中间我的情况如何,也就无所谓了。我不论身在何处,都会很快地适应那里的一切。就这一点而言,最简单的行当、最不烦恼操心的行当、让思想最自由的行当,也必然是最适应于我的行当,而且也正是我的行当。我本可以在我的宗教、我的故里、我的家庭和我的朋友中,安安适适无忧无虑地生活,这正是依照自己的心愿,适合自己的个性、工作与兴趣,与交际相一致的那种生活。我本会成为一个好基督徒、好公民、好父亲、好朋友、好工人、一切方面的老好人。我本会热爱自己的行当,甚至有可能成为这一行当中出类拔粹的人物,在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平凡但平稳而安乐的一生之后,我将在亲人们的身边平静地死去的。我想必定很快就会被遗忘,但我至少会被想到我的人追忆缅怀的。
但事与愿违……我将描绘的是什么样的图画?啊!先不忙叙述我一生中的不幸吧!我会让读者详细地知道我可悲的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