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忏悔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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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我由于害怕师傅的残酷惩罚而逃走时,一切都是那样凄凉惨淡,但真的逃跑了,反而觉得十分有趣。我还是个孩子,便离开故乡、亲人,无依无靠,没有经济来源;手艺只学了一半,尚未掌握谋生手段,便弃之而去;身陷穷途末路,不知何时才能摆脱;我这幼稚的无力的肩膀如何能肩负充满险恶的社会生活;在这种比我以前所不能忍受的桎梏更加难以挣脱的桎梏的压迫下,去远方接受苦恼、谬误、陷阱、奴役和死亡:这就是我当时要做的,也是我预料到的。但它与我想象的竟然有天壤之别!我以为已经获得的独立是惟一使我心暖的情感。我自由了,成了自己的主人了。但我把社会想得太简单了,我认为只要动手去做什么事都能马到功成:我只须纵身一跃,便腾空而起,在空中翱翔了。我安然地走进广袤世界,我将大显身手;每走一步,我都要碰上盛宴、财宝、奇遇、准备为我效劳的朋友、急于讨我欢心的情妇。我一出现,马上就会成为万物的主宰,但我并不要整个世界,我可以说要放弃一部分,因为我无需这么多。一个可爱的交际圈就足够了,用不着在别的事情上耗费精力。我的节制使我进入一个狭小的范围,但却是用心选定的,可保证我在其中的统治地位。我野心不大,一座城堡足矣,只要成为城堡的主人,主妇的宠儿、小姐的情人、少爷的朋友、邻居们的保护人,我的要求就只有这样一些。

我盼望着这朴素的未来,在城郊四周流浪数日,住在一些熟识的农夫家里,他们全都比城里人待我要好。他们欢迎我,留我食宿,待我真是太好了,他们这样热心盛情的款待真叫我羞愧难当。这不能称之为施舍,因为他们并没显出高人一等的神气。

我到处走,到处去,一直走到离日内瓦两法里的萨瓦境内的孔菲格农。当地神甫名叫蓬韦尔先生。这个共和国历史上显赫一时的姓氏在我心中的印象特别深刻。我好奇地想看看“羹匙”贵族的后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便去拜访蓬韦尔先生。我受到了他盛情的款待,他向我谈起日内瓦的异端邪说和圣母会的威望,还留我用餐。我对于如此这般结束的谈话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觉得,在自己家中吃得这么好的神甫至少与我们的牧师难分伯仲。我自信我的学问比蓬韦尔先生的学问要深,尽管他是个贵族;但我当时只顾吃,便顾不上去当一个好神学家了。而且,他那弗朗基葡萄酒,味道醇美,能让他在辩论中取胜,所以,如果我在辩论中取胜,那就很对不住这个好主人了。所以我让步了,或者说,我至少是没有正面顶撞。就我的行为而言,有人可能认为我虚假。那就错了,我只不过是老实而已,这一点确实无疑。阿谀奉承,刻意迎合,并不完全是一种卑劣行径,反倒常常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在年轻人身上。我们对于善待我们的人是有感情的:我之所以谦让,并不是为了欺骗他,而是为了不让他扫兴,不以怨报德。蓬韦尔先生接待我、盛情地款待我、诚心说服我,所有这些都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除了我受益之外,他并无任何好处。我年轻的心就是这么想的。我对这位仁慈的神父感激和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感觉出自己高他一筹,但我不想不知好歹,让他难堪。我这么做并无丝毫的虚伪动机:苍天作证,我一点也没有改变信仰的念头;我非但没有这么快就产生这一念头,而且只要心有此念便觉得可怕,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想躲避这一想法都来不及。我只是想别惹恼那些想劝我改变信仰的人。我想维持他们对我的好心好意,显得不如实际上那样胸有成竹,好让他们存有成功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这样做就像所谓正派好女子的献殷勤,她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时候既不承诺什么,也不答应什么,但却善于使人产生一种得到比她们所愿意给的东西要多的希望。

理智、怜悯、通情达理,这必然要求人们不但对我的愚蠢行为不予以苟同,而且要把我打发回家,以使我远离我所滑向的自毁之路。这才是一切真正有道德的人本会做或试图要做的事。但是,蓬韦尔先生尽管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恰恰相反,他就像其他虔诚的宗教信徒一样只知道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宗教仪式,不知道其他什么道德。他是一个传教士,为了维护信仰,除了写些小册子来反对日内瓦的牧师们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任何办法可想。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要让我回家,反而利用我远走高飞的念头,使我即使想回家也回不去。我可以肯定,他在把我往贫困潦倒或变成无赖的道上推。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二点:他看见的是一个从异教中抢救出来并皈依了天主教的灵魂。只要我去做弥撒,又何必去管我是正派人还是无赖呢?况且,别以为这种想法是天主教徒所独具的。只重信仰而非行为的任何独断的宗教都是这样。

蓬韦尔先生对我说:“主在召唤您,去阿讷西吧。在那儿有一位很仁慈的好夫人等待着您,国王的恩泽使她能够把别人的灵魂从她本人已摆脱了的错误中拯救出来。”他指的是新皈依的瓦朗夫人,这是很确切的,撒丁王曾赐给瓦朗夫人两千法朗年金,而神甫们却迫使她同前来出卖自己灵魂的任何混蛋分享这笔年金。竟然需要一位非常仁慈的好夫人的帮助,使我感到十分丢人。我很希望别人提供我生活必需品,但我不想要别人施舍,而且一个女信徒对我没太大的吸引力。然而,由于蓬韦尔先生的催促和辘辘肌肠的驱使,我很乐意到那里去游玩,而且,还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尽管不甘心,我还是决定去阿讷西了。一天工夫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到达,但我磨磨蹭蹭,花了三天才走到。每每遇上路两旁有城堡时,我都要跑去看看,我对在那里我会碰上奇遇确信无疑。我既不敢擅自闯入,也不敢敲门,因为我非常胆怯。我会唱一些很优美的歌曲,是我的伙伴们教给我的,而且我唱得也很动听,于是我便在最有希望的窗下唱歌,然而让我惊讶不已的是,放声歌唱了半天,竟不见有贵妇或小姐被我美妙的歌喉或风趣的歌词吸引出来。

我终于走到了,我见到了瓦朗夫人。可以说,我一生的性格是由这一阶段决定的,绝不能一笔带过。我已16岁半了。我算不上人们所说的漂亮小伙儿,但是我长得小巧玲珑,腿细脚美,神态潇洒,容貌姣好,嘴很秀气,黑发黑眉,小眼深凹,喷薄出热血沸腾的光芒。悲哀的是我一直不知道我仪表的魅力,一辈子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丰姿,等到想着它时,早已错过良机。因此,除因年龄小而胆怯以外,我还有着一种很重感情的人的那种胆怯,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惹人不快。此外,虽然我自信我的知识是丰富渊博的,然而我对世事一点也不懂,根本不懂社交礼节,所以我的知识非但不能弥补我的不足,反而使我感到在这方面更加欠缺,更加使我畏首畏尾。

到达阿纳西后我就去拜访瓦朗夫人,我采取了于我有利的方法,以演说家的风格写了一封很漂亮的信,把书中的好词佳句与小徒弟日常用语揉在一起,极尽自己的才华,以博取瓦朗夫人的好感。我把蓬韦尔先生的信夹在我的信里,然后前去进行这次重要的拜访。我没见到瓦朗夫人,看门人对我说她刚出门,上教堂去了。那天是1728年的圣枝主日。我去教堂追赶她:我见到她,等了等,同她谈了话……我大概还记得那地方;此后我在那儿洒下过不少泪水,亲吻过那个地方。我为什么不可以用金栏杆把这幸福的地方给围起来!为什么不把这地方变成世人朝拜的圣地呢!但凡尊崇人类获救纪念物的人都应该跪行到它的面前。

那是她房后的一条走道,右首,房屋和花园之间,有一条小溪,左边是院墙,有一扇便门通向方济各会教堂。那时候,瓦朗夫人还打算从那里去教堂,听见我喊,便扭过头来。我一见,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我原以为她是令人厌恶的老修女,以为蓬韦尔先生说的那个好女人只能如此。可我看见的是花容月貌,两只美丽的蓝眼睛柔情似水,脸色光彩照人,酥胸微露,美丽诱人。我这个小小新教徒——因为我就在这一刹那信奉了她的宗教,深信由这样的一些传教士宣扬的宗教肯定会把人引向天堂的——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她全身看了个够。她笑吟吟地接过我哆哆嗦嗦地递给她的信,打开来,看了一眼蓬韦尔先生的信,就看我的信。她从头看到尾,如果没有她的仆人催促她进教堂的话,我深信她会再看一遍的。“唉!孩子,”她的声气让我一哆嗦,“您这么小就满世界跑,真是太可怜了。”然后,没等我答腔,她又说道:“去家里等着我吧。让他们给您预备饭,等我做完了弥撒回家后,我要同您聊聊。”

路易丝·埃莱奥诺·德·瓦朗是沃州沃韦市的一个古老贵族拉图尔·德·比勒家的小姐,很年轻的时候便嫁给了洛桑卢瓦家族维拉尔丹先生的长子瓦朗先生。由于他们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来,所以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再加上一些家庭纠纷,瓦朗夫人便趁维克多·阿梅代王驾临埃维昂时,渡湖去投靠这位国王。就这样,像我一样冒失地背离了丈夫、家庭和故乡。因为这件事,她经常哭个不休。这位国王喜欢装成热情的天主教徒,便收留下她,给了她1500利弗尔的皮埃蒙特年金,对这位可以说吝啬的国王来讲,这笔钱相当可观了。可是,当他发现有人认为他此举是坠入爱河了,便派了一个卫队把她送到了阿讷西。在日内瓦名誉主教米歇尔·加布里埃尔·德·贝尔奈的主持下,在圣母访问会修道院里,她发誓不再信仰原来的宗教。

我来到阿纳西的时候,她在那儿已经六载了。她与本世纪同时诞生,已经28岁了。她仍然很漂亮、风骚,因为她的美不在于容貌,而在于其丰姿,因此,她仍如少女时一般地窈窕。她神情亲切温柔,目光含情,笑如天使,嘴同我的嘴一般大小,灰白色的秀发少有地美,随便拢一拢便光彩照人。遗憾的是,她的身材显得有点儿胖。然而,她的脑袋、胸脯、两手、双臂,简直美不胜言,无与伦比。

对我的过去的一切,瓦朗夫人很急切地想知道。为了说给她听,我恢复了在师傅家丧失的满腔热情。我越是激发这位卓绝女人对我的关怀,她越是为我即将面对的命运惋惜不已。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举动都透着她的亲切的怜悯。她不敢规劝我回到日内瓦去。从她的身份地位讲,如果这样做,就是对天主教的亵渎。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被严密地监视着,不能随便说话。但是,她以催人泪下的口吻谈到我父亲的痛苦,使我清楚地看出,如果我回家去安慰我的父亲,我想她一定不会反对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在反驳自己。除了我主意已定而外——这一点我认为已经说过了,——我越是觉得她言之有理,令人信服,我的心就越是被她的话所打动,我也就越是下不了狠心离开她。我感到,若是回日内瓦,就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堤坝,除非我又从日内瓦出逃来到她的身边。倒不如横一横心,留下来为好。于是,我便留下来了。瓦朗夫人见劝说无用,也就没再说下去,免得连累自己,但她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望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到主召唤你去的地方去;等到你长大成人的一天,你会记起我来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她竟然残酷地一语成谶。

依然是困难重重。这么小就远离故土,怎么活法?我的手艺还没学到一半,根本谈不上精通。就算我的手艺全学了,萨瓦这个贫困的地方也养不起艺人。替我们做饭的那个大胖子,被迫停了一会咀嚼,歇歇颌骨。他说出一个看法,说那是来自上苍的,但从结果来看,不如说是来自地狱的。他建议我去都灵,他说那儿有一个专门为训练初学教理者创办的收容所,去了那儿,我的肉体和精神就有了着落,等到我进入天主教的怀抱之后,可以依靠善男信女们的仁慈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置。他继续说道:“至于盘缠,如果夫人向主教大人建议这一善行义举,他必定会乐意解囊的,而且男爵夫人是那样地乐善好施,”他俯首向着餐碟说,“也一定会助您一臂之力的。”

我感到所有这些施舍都很让人难堪:我很揪心,一句话也没说,而且这个建议对瓦朗夫人并没产生多大影响,只是说,对于善行义举,各人都得尽力而为,她将找主教谈谈这事。但是,那鬼家伙担心她按她自己的意思去说,再者,他在这件事情里,还有点小便宜沾沾,因此他先去了神甫那里讲明了这件事,跟这些善良的神甫们都说通了,以致当瓦朗夫人不放心我去那儿而去找主教谈时,发觉事情已经定了,而且主教马上交给了她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费用。她不敢坚持要我留下:我已经大了,像她这么大年岁的女人把一个男青年留在身边是不成体统的。

我的旅行就这样由关怀我的人给安排好了,我除了服从之外,还会有什么办法呢?尽管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猜想,作为京城,它同阿讷西的关系比同一个不同宗、不同教的外国城市要更密切。再说,我是遵从瓦朗夫人之命前去的,所以我认为自己仍旧是在她的指引下生活,甚至比呆在她身边生活更好。再有,长途旅行很能满足我已经开始形成的漫游的癖好。我觉得,我这么大的人,翻山越岭,攀上阿尔卑斯山巅,俯视自己的伙伴们,那是何等美妙的感觉啊!对一个日内瓦人来说,四处看看是一个不可抗御的诱惑。因此,我答应了。那个胖子两天之后便要同他妻子动身。我跟他们一起同行,并受他们保护与照顾。我的钱也交给了他们,其中包括瓦朗夫人在千叮咛万嘱咐的同时,偷偷塞给我的一小笔钱。我们在复活节的星期三出发。

我离开阿讷西的第二天,父亲同他的一个叫里瓦尔的朋友寻我来了。里瓦尔先生同父亲一样,也是钟表匠。这是一个天资很高的博学的且会写诗的人,他的诗甚至比拉莫特的诗都要好,口才同后者也几乎不相上下,为人十分正派,但其文才未能得以发挥,只是把自己的一个儿子培养成了喜剧演员。

他们两人与瓦朗夫人见面后很为我的命运担忧,并没有去追赶我。他们骑马,我步行,如果要追很容易就能追上的。我舅舅贝尔纳也是同样情况。他来过孔菲格农,知道我在阿讷西,便回日内瓦去了。我的亲人好像同我的星宿商量好了,把我交给等待着我的命运。我哥哥就是因为类似的漫不经心而不知去向的,至今谁也不知其下落。

我父亲不仅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且很正直本分。他有着一颗造就伟大美德的坚强的心灵。此外,他还是一位好父亲,尤其是对我。他很疼我,但他也喜欢自己玩乐。自从我远离他之后,他对我的父爱就被他的那些爱好冲淡了。他在尼翁又结了婚。尽管继母已超过给我添弟弟妹妹的年岁,但她还有亲戚。这就组成了另一个家庭,有了另一种目标,过起了新的日子,因此父亲就很少再想念我。他老了,而且没有多少钱来养老。我哥哥和我,我们有母亲留下的一点财产,我们的这一些财产在我们没在时父亲为我们掌管。父亲并不是主动想要这个钱的,而且这并不妨碍他履行他的职责。但是这种念头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作用,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以致有时冲淡了他的热情,否则的话他对我的爱会更深更浓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起先找我找到阿讷西,可又没有追到尚贝里,他肯定会在那儿找到我的呀。这也是为什么我出走之后,常去看望他时,我总是获得父亲的爱抚,但他一点也没有全力把我留在他身边的意思。

我十分了解父亲的温柔和品德,他这么做,使我反省了自己,对我保持心理健康起了不少作用。我从中领悟了一个重要的道德准则,那就是在我们中间不致于发生利益与义务的冲突,那就是避免使我们的义务与利益相冲突的情况发生,避免使我们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情况发生。我相信,如果不避免这些情况的发生,不管你是多么诚挚高尚,总会有一天要气馁消沉下去,而且,尽管你内心依然公正善良,但实际上却变得不义和邪恶。

这一准则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而且,尽管稍嫌晚了点儿,但在我以后的行为中时时有所体现。它是使我在公开场合,特别是在熟人中间,显得最古怪、最刻板的众多准则之一。大家责怪我独出心裁,标新立异。说实在的,我既不怎么想做得与他人一样也不想不一样,我的一个宗旨就是全心全意地尽力为别人做一点好事。我总是尽力避免使我的利益与他人的利益相违背的情况发生,免得对他人的不幸产生一种虽不是有意但却是窃喜的心情。

两年前,元帅大人想把我写在他的遗嘱上。但是我坚决反对。我对他说,我绝不列入任何人的遗嘱里,更不想列入他的遗嘱中,他依了我。现在,他想给我一笔终身年金,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有人会说这么一来对我更合适,也许是的。但是,我的恩人和父亲啊,如果我不幸死于您之后,我知道,失去您,我就失去了一切,我也会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我看这就是好的哲学、惟一真正符合人心的哲学。我天天在深刻体会它的深邃之处,并且在最近的著作中,我常常从不同的角度对它进行诠释。但是,公众轻佻浅薄,并没很好注意这一点。如果本书完成之后,我还没有死,能写另一部书的话,我想在《爱弥儿》续集中写一个有关这同样哲理的生动感人的实例,迫使我的读者加以注意。对一个漂泊者来说,反省已经够了,又该上路了。

我的旅途比我想象的要愉快,而且那个大胖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粗鲁。他是个中年人,花白的头发结成一条小辫子,一副士兵的模样,粗声粗气,人挺活泼,能走,更能吃。他干过很多行业,但都不精通。我记得,他曾建议在阿讷西搞一个什么作坊。瓦朗夫人肯定是同意他的计划的,而且,他是为了试图让大臣批准才去都灵的,路上的所有费用都不用他自己花钱。此人善于钻营,总是混迹于神甫堆里,装出为他们效劳的殷勤样子。他曾在神甫学校学到某种虔诚的行话,老在使用它,自诩为伟大的预言家。他学会《圣经》上的一段拉丁文,便装作知道成百上千似的,因为他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段拉丁文。此外,如果别人口袋里的钱数让他知道,他就想方设法为自己捞上一把,因此他并不缺钱花。他比骗子更精明,他以连哄带骗地招募兵丁的军官的口吻滔滔不绝,宛如隐士彼得腰悬佩剑在鼓动十字军似的。

至于他妻子萨布朗太太,倒是个好女人,她白天比夜里安静。由于我一直与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在夜里,我经常被她俩弄出的声响吵醒,如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我可就更睡不着了。可我甚至都没猜想到,我的这一方面愚蠢透顶,只有让本能来开导我了。

我同我虔诚的向导及其活泼的妻子在愉快地赶路。可以说旅途相当平安。这一路上我的身体与精神处于最好状态。我年轻力壮,朝气蓬勃,无忧无虑,对自己和别人充满信赖。我正处于人生中那短暂而宝贵的时刻,有一种外露的幸福感,可以说把我身上的所有感官都扩展开了,大自然被我生活的魅力美化了。我那微微的不安心绪有了一个目标,使之不再飘忽不定,并稳定了我的遐想。我内心自认为我是瓦朗夫人的作品、学生、朋友乃至情人。她对我说的亲切的话语、她对我的温柔抚爱、她似乎对我表现出的那极大的关怀以及她那我觉得充满了爱的愉悦的目光,——因为那目光激起了我的爱恋——所有这一切,一路上,都时时在我眼前浮现,挥之不去,使我想入非非。对自己命运的任何担惊受怕都没有干扰我的这些梦想。我觉得,把我送往都灵,是保证我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不用再操心自己了,有人在替我想着哩。因此,心中没有了对前途与命运的担忧,我步履轻快了。我心中充满了青春的希望、美好的憧憬和光明的未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幸福在频频向我招手。我在想象着家家户户的乡村盛宴、草场上疯狂的戏耍、水边的沐浴、漫步和垂钓、树上的佳果、树荫下的男女幽会偷情、山间的大桶牛奶和奶油,宛然一派悠闲、平和、单纯、轻松的景象。总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那么顺眼都令我心旷神怡。景象的雄伟、多姿和自然美使得我的陶醉是合情合理的。这其中确实透着一点虚荣。我觉得,自己这么年轻,便能去意大利,就已经到过不少地方,就踏着汉尼拔的足迹翻山越岭,这一切对我这一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此外,还常在一些很好的驿站歇脚,还有好吃好喝来满足旺盛的食欲,因为,我其实犯不着客气,同萨布朗先生的吃法相比,我吃的就不值一提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几天的旅行是我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因为我们必须照顾走得慢的萨布朗太太,所以简直就是在作长途散步。对这次旅途的回忆,使我对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特别是对那些山峦,对那徒步旅行,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只是在我美好的日子里,我才徒步旅行,而且我对这种旅行惬意得很。不久,因为各种职责、事务或行李拖累,我不得不摆出绅士派头,乘车外出。我一上车便提心吊胆、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样只觉得走路的快活,我的最急切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在巴黎时,我曾想找两个趣味相投的伙伴,各人掏50路易,花上一年时间,一起徒步环游意大利,除了一个背着睡袋的小厮跟随外,其它的行李什么也不带。有不少人前来找我,看上去都对这一计划很感兴趣,但骨子里都把它当成异想天开,只是空谈一气,不愿身体力行。我记得,我兴致勃勃地与狄德罗和格里姆谈过这一打算,他们被我说动,最后也想大干一场。我以为就这么说好了,但最后竟成了只想做一次纸上神游。格里姆觉得最有趣的是让狄德罗在这样的旅行之中犯下许多反宗教的罪行,而让我代他受过,打入宗教裁判所。

我为如此快就到了都灵觉得特别遗憾,但我看到的是一座大城市,有希望在此出人头地,因为脑子里已经被勃勃野心所充斥,所以遗憾为之一扫。我已经看见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徒弟了,但不久我连一个小徒弟也不如的惨景,我做梦也没想到。

在往下叙述之前,就我刚才说的那些琐碎之事和我即将要叙述的读者觉得毫无兴趣的事,我得先请读者原谅,或者说要向读者表白一下。我决心一清二楚没有任何隐瞒地讲给你们听。我必须始终暴露在读者面前,让读者看清我心中的所有迷惑,看清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以免读者因发现我讲述中的疏漏而纳闷:他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因此便会指责我不愿意把一切全讲出来。我通过我的叙述展示了人的不少邪恶。

因为我的一不小心,在向导面前说漏了嘴,我的很少的一点钱也没有了。我的粗心对我的向导们来说是大为有利的。萨布朗太太竟然有办法把瓦朗夫人送给我配在短剑上的一条银丝带夺走了,那是我最心疼不过的了。如果没有我的拼命争夺,恐怕连短剑也在劫难逃。一路上,他们倒是老老实实地替我付了帐,但却一点钱也没留给我。我人到了都灵,但衣物、钱、换洗衣服全都没了,我真正地成为一无所有,一贫如洗的无产者。

我带了推荐信,交给了收信人;我随即被带到初学教理者收容所,在那儿接受我被卖身的那个宗教的教育。我进门时,看见一扇大铁门;一走进去,门立即给牢牢地锁上了。这一件事在我心中带来了很大的阴影。我在被带到一间大屋子里时,开始思索起来。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是房间顶头有一个带有大十字架的木制祭坛,周围有四、五把椅子。椅子也是木制的,仿佛打过蜡似的,这是很多人坐时磨擦光了的缘故。这间大厅里有四、五个凶神恶煞,是我的学友,简直像是魔鬼的卫士,从什么地方也看不出他们像做上帝之子的初入教者。这帮混蛋中有两个是斯洛文尼亚人,自称是犹太人和摩尼人,他们告诉我说,他们一直流浪飘泊在西班牙与意大利,只要有利可图,到处接受天主教义和受洗。另外一扇铁门打开了,铁门位于一个大阳台中间,朝向院子。我们那些初入教的姐妹们从这扇铁门进来。她们同我一样,不是通过受洗,而是通过庄重的改教宣誓来获得新生。她们被认为是最下贱最淫荡的玷污基督教会的最淫荡的女人。其中只有一个我觉得漂亮,比较有点意思。我想她可能与我差不多大,也许大个一两岁。她两眼狡黠,有时与我四目相对。这使我产生一种想结识她的欲望。但是,她已在此呆了三个月了,在她还要呆下去的差不多两个月里,我绝不可能接触她,因为她是那个监管老太婆重点看管的对象,而且那个神圣的传教士老缠着她,在努力让她改教,其热情超乎寻常。她尽管看上去不像,但一定是极其愚笨,因为传教士的努力好像从没有起什么效果。那位神圣的人总觉得她没有达到宣誓的程度。但她腻烦这种禁锢生活,说是想出去,是不是基督徒并不在乎。必须趁她还愿意入教的时候,照她的话做,不然的话一惹她恼怒,她再也不会入教了。

小团体集合起来欢迎我这个新来者。有人对我们做了一个简短的训话;对我,是要我谨记别忘了上帝对我的恩惠,而对别人,则要他们为我祈祷,为我作出表率。然后,我们的贞女们回到自己的内院去了,于是我才有时间,怀着惊奇的心情,饶有兴致地审视起我的新居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被集中起来训导,这时我才开始头一次琢磨要采取的行动以及把我引到这一步的前因后果。

我说过的、我现在重复的、而且也许还要再说的一件事,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接受过合理且良好的教育。我出生于一个其习俗不同于一般人的家庭,接受的都是我所有亲人的明智的教育,以及他们贤德的榜样。尽管我父亲生性好玩,但他不仅十分耿直,而且虔诚笃信。他在社交界是个风流人物,在家里却是个基督徒,我很小就受到他的感情的启迪。我的三位姑姑全都贤慧端庄。大姑和二姑都是虔诚信女,三姑是一位丰姿绰约、才华横溢、知书明理的女子,她的虔诚与大姑、二姑相比,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表面上,我从这个应受尊重的家庭来到了朗贝尔西埃先生家里。后者是教会中人和传教者,可以说他们是言行一致的,真心信教的上帝的忠实信徒。他和他妹妹通过温和而明智的教导,培育他们在我心中发现的虔诚因子。这两位可敬的人为此使用了一些那么真诚、那么谨慎、那么合理的方法,以致我并没有觉察出讲道的枯燥无味,而且听完之后,心里深受感动,决心好好生活。我常常想到自己的决心,很少食言。然而我却不喜欢贝尔的舅母的虔诚,因为她成天就知道顶礼膜拜。在我师傅家里,我不再多想宗教了,但我的信仰并没改变。我没有遇上什么拉我堕落的年轻人,我变成一个淘气包,但我却并没有放任自流。

所以,我当时对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么大的孩子所可能有的信仰,甚至我的信仰更虔诚。为什么要在这里隐瞒自己的思想呢?小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我总是像个大人似的去感受,去思考。只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才恢复常态。我天生就与众不同。大家见我把自己说得有点像个神童似的一定好笑,那就笑吧。但是,笑够了之后,你们能在你们身边发现一个迷恋上小说,被小说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仅仅六岁的孩子吗?那样的话,我会感到我的虚荣心之可笑,我会同意说我错了。

因此,要想让孩子们有朝一日信仰宗教,就绝不能同他们谈宗教,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按我们的方式去理解上帝的。我的这一观点是来源于我的观察,而不是从亲身经验得出的,我明白,对别人来说,我的经历是毫无意义的。找几个像六岁的让·雅克·卢梭来,在他们七岁的时候跟他们谈谈上帝,我保证绝对不成问题的。

我认为,大家都觉得对于一个孩子,甚至一个大人来说,所谓有信仰,就是不同地方的人就信仰不同地方的宗教。有时候,信仰会减弱,很少会加强。教义的信仰是教育的一个结果。除了这个把我拴在我先辈们的信仰上的一却道理而外,我还像我们的故乡人一样对天主教特别厌恶。人们告诉我们,天主教是一种可怕的偶像崇拜,把神甫们描绘得极其阴险狡诈。这种感情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以致开始时,我一进到教堂里面,一碰见一个穿着宽袖白色法衣的神甫,一听见仪式队伍韵铃声,我便十分恐惧害怕,害怕到甚至打冷颤。到了城里之后,就不这样了,但在乡村教堂里,常常旧病复发,因为它们同我最初产生这种感觉的教堂很相似。的确,这种感觉与日内瓦市郊的神甫们喜欢爱抚当地的孩子的情景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尽管我很害怕送临终圣体的铃声,但弥撒或晚祷的钟声却使我想到早餐、点心、新鲜黄油、水果和乳制品。蓬韦尔先生的美餐仍余香在口。因此,我很容易地便被所有这一切给麻痹了。我只是从好玩和美味的角度去考虑天主教,认为习惯天主教的生活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但是,正式加入只不过是一闪念,是遥远的将来的事。这个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办法去改变我的主意了:我怀着最强烈的厌恶,看见我所许下的诺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后果。我并没有被身边的那些新教徒的模样所鼓舞,所以,我无法遮掩,我将从事的神圣事业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一个强徒的行径罢了。尽管我还很年轻,但我感到,不管哪个宗教是正宗的,我都会背叛自己的宗教,而且,即使我选择得很好,在内心深处我仍要欺骗上帝,应该受到世人的唾弃。我这样想得越多也对自己恨得越多,而且悲叹命运不济,弄到如此地步,仿佛这不是我自作自受似的。有时候,这些想法十分强烈,假如大门什么时候开着的话,我一定会逃出去。但是我没遇到这样的时机,而且,我的决心也没有那么大。

因为太多的私心杂念搅得我总不能下定决心。再说,坚决不回日内瓦的既定方案、羞涩惭愧、重新翻山越岭的艰难、离乡背井、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窘境等等,都使我视良心上的愧疚为一种为时已晚的悔恨。我为了开脱以后要做的事情而不断假装谴责自己的行为。我在夸大往日过错的同时,把将来的错误视为一种必然结果。我不这样对自己说:“你没做过任何错事,如果愿意,你可以成为清白的人。”而这样对自己说:“为你所犯下的和以后不得不犯的罪过悲叹吧。”

的确,我这么大的人,需要多么罕见的精神力量,才能推翻在此之前我所许诺或人们对我期望的一切,才能解除自己套在自己身上的锁链,才能义无反顾地勇敢宣称,我愿仍旧信奉我先辈们的宗教!我这种年岁的人是没有这种气魄的,并且认为成功的机会很小很小。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已无回天之力,而且,越是拼命抗争,越是遭到别人想方设法地压服。

毁了我的那种诡辩正是大多数人的那种诡辩;在为时已晚时,他们才来抱怨缺乏勇气。勇气对我们来说,只是在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是可贵的,假如我们一直办事小心谨慎那勇气就无用武之地了。但是,一些易于克服的倾向在无法抗拒地吸引着我们;我们因忽视其危险面对一些微小的诱惑听之任之。我们不知不觉地便陷入一些危险境地,这些本来并不难克服,然而,一旦陷入危险境地,没有双倍的勇气与意志是不能摆脱的。我们终于掉进深渊,这才祷告上帝:“你为什么让我这么软弱?”然而,对于这些,上帝却不理不睬,只是对我们的良心说:“我是把你造得太弱,爬不出深渊来,但我曾把你造得挺坚强,让你别掉进去。”

我还没明确地决定成为天主教徒,但我发现限期还远,便从容地去习惯成为天主教徒这一想法。其间,我幻想我会碰到奇遇,使我从苦海中摆脱出来。为了争取时间,我决心尽可能地进行最有效的防范。不久,虚荣心使我得以不再去想自己的改教决定。自打我发现有时候我竟难倒了想开导我的那些人时起,我就发现要驳倒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我这么做时,特别地起劲,挺滑稽的。因为,在他们开导我时,我也想开导他们。我真地以为,只要说服了他们,就可以让他们改奉新教了。

因此,他们这才意识到:不管是我的知识,还是我坚强的意志,都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一般来说,天主教徒的知识面要比新教徒狭窄。这是必然的,因为新教教义要求讨论,而天主教则只要求驯服。天主教徒应该接受别人对他作出的决定,而新教徒要自己有主见。这一点他们清楚,但他们没想到凭我的身份和年龄,会给一些训练有素的人出了一些偌大的难题。再说,我连初领圣体还都没有进行,连这方面的教育也没有接受过,这些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可是在朗贝尔西埃先生那里受过良好教育的,而且,我的一件秘密武器也令先生们头痛不已,这就是《教会与帝国历史》,我在父亲那儿时就已背诵下来,后来又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但随着争论变得激烈了,我又想了起来。

有一个身材很矮的老神甫,但却挺令人肃然起敬的。他给我们大家一起讲第一讲。对于我的同伴们来说,这第一讲是一次教理问答,而不是辩论。他要做的是开导他们,而不是解答他们的疑问。但对我这样就不行了。轮到我时,我便用一切问题难为他,我就向他提出所有的我能找到的难题。第一讲因此拖得很长,使其他听众觉得很乏味。老神甫说了很多,越说越火。他东拉西扯,最后,声称听不太懂法语,溜之大吉。第二天,在这他们害怕我像第一讲一样不断提出问题,因而使其他同学受我的影响,他们便把我弄到另一间屋,同一个神甫住在一起。这个神甫比较年轻,巧舌如簧,也就是说,夸夸其谈,而且自鸣得意,俨如圣师。但是,在他那虚张声势的威严面前,我一点也不害怕。而且,我觉得,我反正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所以,我便能比较胸有成竹地回答他,并且尽可能地从各个方面噎住他。他以为用圣·奥古斯坦、圣·格雷戈里和其他圣人就能击败我,但他惊奇万分地发现,我对这些圣人几乎同他一样地了如指掌。其实,我根本没有看过这几位人物的书籍,也许他也没有读过,但是我记住了勒絮厄尔书中的许多片断。等他刚引述一段,我并不对其引证加以反驳,而是反驳他以同一圣人的另一段引述,使他常常十分狼狈。但是,最后取胜的是他,原因有二:首先,他居高临下,可以说,我已觉察到我在他的制约之下,尽管我很年轻,但却很明白不能把他逼得太紧,因为我看得出来,那个矮个子老神甫对我的博学及我本人没有好感;再者,这位年轻神甫有所研究,而我却根本没有。这样他往往有一套他自己的办法来论证他的理论,而我却听不懂,而且,当他一感觉到被一种出乎意料的反驳问住时,便借口跑题,拖至翌日再谈。有一些时候,当他实在无法推翻我的论证时,便诬蔑我的引文都不真实,主动替我去找原书,硬说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觉得自己并没冒多大风险,认为我尽管背得滚瓜烂熟,却不太会查寻书籍,而且,糟糕的是,我的拉丁文水平又不高,在一大厚本书中是找不到那段引文的,即使我确信就在其中。我甚至怀疑他用过他指责牧师们的不忠实手段,有时候编造一些引文,以摆脱遭到反驳、无言以对的困境。

当我们的辩论在一天天继续下去的时候,当成天地争论、祈祷和耍无赖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件小小的、但却够令人恶心的事,差一点儿对我产生恶果。

任何一颗再卑鄙的灵魂、再凶蛮的心,有时候也会萌发爱恋之情。自称摩尔人的两个恶煞中的一个,看上我了。他有意接近我,同我说些他那纯属莫名其妙的事,向我献点小殷勤,有时把自己的那份菜分点给我,特别是还经常热烈地吻我,这些使我很难为情。他的脸好似椒盐面包,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目光火辣,好似暴怒而非柔情。虽然他的脸很恐怖,但我并没有拒绝他的吻,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对我十分友爱,拂逆他是不对的。”他越来越放肆了,说些极为奇怪的话,以致我有时认为他是昏了头了。有一天晚上,他想来同我一起睡,我以我的床不大而拒绝了他。他就催逼我去他床上睡,我仍旧不干。因为这家伙实在太脏,一股嚼过的烟草味,我挺恶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厅里只有我们俩。他又开始动手动脚的,动作粗野得让人十分恐惧。最后,他居然想干起最下流的狎昵事来,而且抓住我的手,逼着我也那么干。我大吼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向后跳了一步,但并没表示恼怒、气忿,因为我对那事一点也不懂。我十分坚决地表示我的惊愕和厌恶,他就没再逼我。但是,当他自我癫狂一阵之后,我看见有粘糊糊、白花花的东西向壁炉射去,落在地上,看见这情景,我简直恶心极了。我一辈子都没这么激动、慌乱、甚至害怕过,我向阳台奔去,差点儿晕过去。

那恶煞到底在于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以为他得了癫痫,或者是什么更为可怕的疯病,而且,说真格的,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冷静的人来说,这脏肮下流的举动与这张最淫荡的丑恶嘴脸可以说是最恶心不过了。我从未见过别的男人这样过。如果我们在女人面前如此这般地癫狂,她们一定对我们厌恶透顶,除非她们眼睛被迷住了。

我急不可耐地去把我刚刚遇到的这一切告诉大家。但我们的女总管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看得出这事让她非常不安,而且我听见她在咬牙切齿地嘟嘟囔嚷:“该死的东西!畜牲!”因为我不知道不许我说下去的原因,我仍旧不顾禁令四处嚷嚷,而且因为嚷得太凶,第二天大清早,一个管理员便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责怪我小题大作,败坏圣院名声。

他训斥了很久,还向我解释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在给我讲我所不懂的事情,我懂这些事情,因为他相信我知道那人要跟我干什么,只是因为不同意才反抗的。他严肃地对我说,这样做与淫荡一样是可耻而被禁止的,但对作为行为的对象的那个人来说,这种意愿并不算什么侮辱,被人看着可爱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毫不隐晦地对我说,当他还是一个青年人时,这样的事也在他身上发生过,由于来得突然,未及抵御,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那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恬不知耻地使用那些专门的词语,误认为我是因为怕痛而不肯做这样的事,便对我保证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犯不着大惊小怪。

这个无耻之徒的话使我十分惊奇,因为他根本没在为自己辩解,好像是为我好才来开导我的。他觉得自己的话平常得很,用不着背着人躲着去说。我俩旁边还有一人,是一位教士,在这件事情上他们都持有一样的观点。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气把我唬住了,以致我终于相信这想必是世间习以为常的事,只是我早先没有机会领略而已。因此,我在听他讲的时候,没有生气,但是我却对此十分厌恶。我所遭遇的,特别是我所看见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仍觉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那件事的憎恶竟波及到辩护者身上了,因为我对这种情绪无法控制以致他也看出了我对他的恶心与不满。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从此之后,他便不遗余力地让我在教养院里日子不好过,可以说他是如愿以偿了。我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所以便像当初避之犹恐不及地那样,急不可耐地走了这条路。

这一经历使我日后不会再受到同性恋男人的引诱,而且,我一看见像是这种人的时候,我眼前就出现摩尔人的那令人憎恶的一幕,心里始终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憎恶。恰恰相反,与之相比,女人却大大地赢得我的心。我觉得我应该对她们温柔缱绻、深表敬意,为我们男人的粗俗与无礼赎回一点罪恶,因此,当我想起那个假非洲人的时候,最丑陋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成了可敬可爱的了。

至于那个假非洲人,大家对他的评价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除了洛朗莎太太而外,大家仍一如既往地看待他。不过,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同我说话了。他在一个星期后正式加入基督教,浑身上下穿了一身白,以示其再生灵魂的纯真。第二天,他离开了教养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个月后才轮到我,因为训导者们要让我这桀骜不驯的专找麻烦的刺头儿皈依基督,时间太短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他们还让我把所有的信条过了一遍,以此来显示他们战胜了我这刺头儿。

最后,在充分地受到教育和充分地听命于训导者们之后,我被簇拥着引向圣一让主教堂,去庄重地宣誓皈依,并参加洗礼的辅助仪式,虽然事实上我并没有被他们洗礼,但是,辅助仪式与正式仪式几乎一样。这样做就是让人明白,新教徒并不是基督徒。我那天穿着只有在这种场合才穿戴的镶有白色花边的灰长袍,前后各有一人托着铜盆,用钥匙敲着,大家根据自己的虔诚或对新皈依者的关怀程度,往里面布施。总而言之,天主教的繁文缛节,应有尽有,以便使别人从中受到教育,而使我受到羞辱。只有那件对我本是极其有用的白衣服,他们没有像对摩尔人那样让我穿,因为我没有荣幸成为犹太人。

这还不算结束。随后要去宗教裁判所接受对异教徒的赦罪,再举行亨利四世由其钦差代行的同样的改教仪式,回到天主教的怀抱。可尊敬的裁判神甫那神态、举止没能驱除我走进这个房间时的那种内心恐惧。在问了我好几个关于我的信仰、职业、家庭等方面的原因后,他突然问道我母亲是不是下了地狱。我突然的愤怒被恐惧压住了。我告诉他,我希望我母亲升入天堂,上帝的光辉在她临终时可能照亮了她。他没有吭声,但做了个鬼脸,看得出,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这一切结束之后,正在我庆幸一切都如我的计划进行着时,他们却把我逐出门外,只把布施得来的20多法郎的零钱给了我。他们叮嘱我要像一个好的信徒那样生活,要对上帝绝对虔诚。然后,他们祝我好运,把门一关,一切就都消失了。

转眼间,我的美梦像肥皂泡一样全部破灭了。我刚才所做的利害相关的一切,留给我的只剩下既是弃教者又是受骗者的回忆了。不难想象,当我从飞黄腾达的美梦中落入贫困潦倒的境地时,当我早晨还对将要居住的宫殿挑三捡四,晚上就要露宿街头时,我的思想一片模糊。也许有人以为我现在走投无路、痛苦不堪,尤其是因为自己悔不当初,怨恨自己亲手造就了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其实,这些人都想错了,而事实正恰好相反。我平生头一次被禁闭了两个多月。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重新获得了自由。做了长久的奴隶,又变成了自己以及自己行为的主宰之后,我发现自己跻身于一座繁华富庶、满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城市里,当我的博学和才华被世人所公认时,我起码会受到他们的尊敬的。再说,我有的是时间等待,而且兜里的20法郎对我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我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向任何人报账。我这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如此富有。我远没有垂头丧气,痛哭流涕,我只是改变了想法,我还是很自信、自尊、自强。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自信和镇定过。我已经认为自己有出息了,而且因为这全是靠了自己,所以我觉得挺美。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全城,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即使这只是为了表示一下我的自由。我去看卫兵上岗,这是由于我对军乐很感兴趣。我跟着迎圣体行列看热闹,因为我喜欢听神甫们唱圣歌。我去参观王宫;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见别人进去,我也跟进去,没人拦我。或许是由于我有一个小包的缘故,才没被拒之门外。不管怎么说,进到王宫时,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已经把自己几乎看作是居于宫中的人了。到后来,我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天气又热,我便走进一家乳品店。女店主给我端上来奶糕、凝乳和两个我最喜欢的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我只花了五六个苏,便吃了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顿饭。

必须找个住处。因为我已经会说不少皮埃蒙特话,别人一定能听懂我的话,所以找个住处并不难。我挺小心,在我找住处时,我最关心的是住处的价格而决非仅凭我的好恶。有人告诉我,波河街有个士兵的妻子,留宿闲散仆人,一夜一个苏。我在她家得到一张破旧空床,便安顿下来。这是一个有五六个孩子的年轻的女人。这里母亲、孩子、客人,全都住在一个房间;我在她家时一直就这么住的。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女人,虽然说话粗鲁,而且极不注意装束打扮,但心地善良,嘘寒问暖,对我友好,甚至还帮过我的忙。

就这样,好几天我都过着自由自在与好奇快乐的生活。我在城里城外游荡,东张西望,观看我觉得好奇和新鲜的所有一切。而且,对于一个逃出樊笼、从未到过京城的年轻人来说,我所有的感觉全是新的。我瞻仰王宫特别准时,每天早晨都参加王家小教堂的弥撒。同那位王公及其随从呆在同一座小教堂里,我觉得美极了。然而,这样做的原因是我开始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宫廷的排场很快便全看到了,而且总是老一套,不久也就失去了魅力。撒丁王当时拥有欧洲最好的交响乐队。索密士、德雅尔丹和贝佐齐父子交替地在乐队里大显身手。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如此好的乐队是浪费与多余,只需把一个小乐器演奏好,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了。毕竟,对于眼前的豪华气派,我只是惊愕赞叹而已,并非贪得无厌。在这王室的辉煌之中,我最关心的是与一位年轻的公主邂逅,既值得我尊敬,又能与她风流一番。

我差一点干出一桩风流事来,那是在一种没有这么豪华的场合中,如果能达到目的,那是多么愉快、有趣啊!

尽管我生活十分节俭,但钱袋不知不觉地瘪了。这种节俭毕竟不是出于未雨绸缪,而是纯属一种饮食的不讲究,即使今天,盛宴佳肴也没有使之改变。有生以来,我一直以粗茶淡饭为食,从来没有奢侈过。只要有乳制品、鸡蛋、蔬菜、奶酪、黑面包和一般的葡萄酒,就可以让我美餐一顿了。我胃口好,吃什么都香,只要没有膳食总管和仆人围着我,让我看腻了他们那讨厌的样子就行了。那时候,小小的六七个苏一顿的饭,对我来说就已相当不错了,可后来,花六七个法郎也吃不上。我因为没有受到饕餮的诱惑而饮食有节。但我把这一切称之为饮食有节是错误的,因为我绝不错过享用口福的机会。一吃上梨子、奶糕、奶酪、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和几杯调和讲究的蒙斐拉普通葡萄酒,我就成了最有口福的人了。但纵使再节俭,只出不进,再多的钱也会花完,我那二十法郎也快要用完了。这一点我一天比一天地看得更清楚了,而且,尽管我还年轻不懂事,但瞻念前程,不寒而栗。因此我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寻找一份能让我活下去的活计,但这又谈何容易。我想到了我以前的行当,但我的手艺不精,没有师傅会雇佣我的,而且钟表零件雕刻这一行业在都灵并不发达。于是,我一面等待好机会,一面决定逐个铺子地去毛遂自荐,在餐具上刻个姓名起首字母图案或徽记什么的,然后,听人赏赐,希望以廉价劳动吸引人。这个方法的效果特别差,几乎到处碰壁,而且,就算偶尔能找到一点活计,但得到的报酬少得只够几顿饭钱。然而,有一天,我一大清早从孔特拉诺瓦街走过时,从一家店铺橱窗,看见一位丰姿绰约、美貌迷人的年轻女老板,尽管我在女人面前羞怯腼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把我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技艺推荐给她。她没有拒绝我,反而让我坐下,让我说说我的简单经历。她很同情我,叫我鼓起勇气,说我会得到善良的基督教徒的帮助的。然后,她一面让人到附近的一家金银器店去找我需要的工具,一面到楼下厨房里去,亲自给我拿早点来吃。我觉得这个开端是个好兆头,这一点在后来也得到了证明。她好像挺满意我的那点活计,而且对我稍微放松一点之后的一通闲聊更是满意;她很注意装扮,显得特别光彩照人,尽管态度和蔼可亲,但她那风采却让我望而生畏。然而,她好心的招待、同情的语气、温柔亲切的举止很快便使我不再感到拘束了。我看到自己成功了,而且这显示着更大的成功在等待着我,在向我招手。她尽管是意大利人,而且过于漂亮,显得有点妖冶,然而,她是那么地稳重,而我又是那么地胆怯,所以很难立即有所发展。我们也没来得及成全好事。每一回想起与她相处的那短暂的日子,我就无比欣慰,而且,我可以说,在其中尝到了初恋般的最甜蜜、最纯洁的爱的情趣。

她是个特别撩人的褐发女子,但她那漂亮脸蛋上显现的天生善良使她的活泼劲儿十分动人。她叫巴齐尔太太,她丈夫是一位比她大的很喜欢吃醋的男人,外出时,便让一个总阴沉着脸、不会讨女人喜欢的伙计看管她。此人也有自己的野心,只不过是用发脾气来表示而已。虽然我很喜欢听他吹笛子,但他对我却很不友好。这个新埃癸斯托斯看见我进了她女主人的店里之后,成天嘟嘟囔囔的。他一脸不屑地对待我;巴齐尔太太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甚至好像有意在他面前与我亲热,好折磨他。我很喜欢她对他的那种报复手段,要是单独在一起时她也这样那就更合我意了。但她并没把事情推向这一步,至少方式方法上不尽相同。要么是她觉得我太小,要么是她根本不会主动进攻,要么是她确实想做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反正她的态度叫人难以接近,尽管并没有拒人千里的感觉,但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望而生畏。尽管我对她没有感到像对瓦朗夫人那样的既真实又温情的尊敬,但却觉得更加胆怯,不敢亲近。我窘迫局促、战战兢兢,不敢看她,在她身边大气也不敢出,但如果要我从她身边离开,我想我会伤心得要死的。我以贪婪的目光窥视着她,绝不放过她身上的任何细节:她衣裙上的花、漂亮的脚尖、手套和袖口间露出的那一段结实雪白的胳膊以及有时脖颈和围巾之间显露的那块地方。看到的每一个部位都会使我产生遐想。由于老盯着我能看见的地方,甚至看不见的地方,我竟眼花缭乱,胸口憋闷,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手足失措,不知如何去做才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我们常常默不作声时轻轻地唉声叹气而已。幸好,巴齐尔太太忙着干活,我认为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理会。然而,我有时看到她由于某种同情,或者披肩起伏不停,这种危险景象就更让我魂不守舍,但当我感情冲动的时候,她却以平静的口吻说上一句话,让我立即老实下来。

既使我们俩多次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从未有过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过分的眼神,表示我俩之间有任何灵犀相通的事。这种状况使我很苦恼,但却让我感到甜甜蜜蜜,我是如此单纯,我甚至想象不出我那样苦恼的原因。好像这些短暂的二人独处她也并不讨厌,至少她在常常提供这种机会。在她那方面,这样做只不过是表示点关怀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并且她从来没有留给我表示感情的任何机会。

有一天,她对那个伙计不停地唠唠叨叨特别厌烦,便上楼回房去了。我正在店铺后屋,便赶忙把那点活儿干完,随后便上了楼。她的房门虚掩着,我进去了,她没有觉察到。她正背对着门,在一扇窗前绣花。她起码没看见我进去,而且因为街上马车隆隆,也听不见我进来。她总是很注意衣着,那一天,她的穿戴近乎妖艳。她姿态优美,因为她的头稍稍低着,白嫩的颈项露了出来;秀发雅致地盘起,还插了一些花。她整个外形透着一种魅力,我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我一进屋便跪倒在地,激动不已地把双臂向她伸去。我深信她不可能听见我,也没想到她能看见我。然而,没想到壁炉里的一面镜子暴露了我的行迹。我不知道我的冲动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她根本没有看我,也没跟我说话,只是侧转过脸来,用指头稍稍指了指她面前的垫子。我浑身颤抖、十分惊惧地走向她指给我的地方。但是,人们也许很难相信的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既没说一句话,也没抬眼看她,甚至没有利用这局促不安的姿态,乘机触摸她一下,在她的腿上扒一会儿。虽然我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但我的心神却是波澜起伏的:我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我的激动、高兴、感激,以及既捉摸不透对方、又害怕引起对方不快的强烈欲望。我不知道她是否厌恶我。

她的心境起初也很慌乱,至少不比我平静,而且好像比我还要胆怯。她看见我在那儿,心慌意乱,见我被引诱到如此地步,她不知如何是好,开始感觉到一个想必是没有很好考虑的手势的严重性。她既没欢迎我,也没撵我,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活计,竭力想装着没看见我在她跟前似的。从她的表情,我很明白地看出,她同我一样地尴尬,也许与我渴望相同,只是被与我一样的羞惭所阻遏。然而,这并没有增添我的勇气与力量。我觉得,她比我大五六岁,应该非常大胆才是。但我寻思,她既然没有用任何表示鼓励我壮起胆来,那说明她是不同意我的冲动与激情。即使今天,我仍认为我想的是对的,而且,她肯定很聪明,不难看出像我这样的一个小毛孩子不仅需要鼓励,而且需要引导。

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我真不知道如何收拾这一尴尬激动的局面,也不知道我会这么既滑稽可笑又称心如意地一动不动地呆多长时间。在我最激动的时候,传来了隔壁厨房门打开的声音。巴齐尔太太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冲我说:“快起来,罗吉娜来了。”我急忙站起来,同时抓住她伸给我的一只手,激动地在她伸给我的手上吻了两下;在吻第二下的时候,我感觉出那纤纤玉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嘴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如此温馨的时刻。可惜,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拥有,我俩那不成熟的爱就此告终。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位可爱的女子的形象才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那么令人心醉的印象。甚至,随着我对世事和女人更深地了解,她在我心中的印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完美。只要她稍微有点经验,她就会是另一个做法,以激励一个毛头小伙子了。诚然,她的心很软,但却很诚挚。她在我的诱惑面前竟不由自主地屈服了,但完全可以看出,她这是头一次不忠贞,而我也许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消除自己的而非她的羞愧。我虽未能做到这一点,但却在她身边品尝到了难以描述的温柔甜蜜。在她面前度过的那几分钟,比我占有一个女子的感觉更耐人寻味,尽管我连她的衣裙都没敢触及。真的,人们从所爱的正派女人身上得到的快乐是最大的快乐。在她身边,一切都是恩宠。巴齐尔太太手指的微微一动、手在我嘴上轻轻地一按,都使我受宠若惊,而且,每当我想起这些细微的恩宠时,我依就如醉如痴,神魂颠倒。

这之后的两天里,我徒劳地窥视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此良机了,而且,她似乎不想为此创造任何机会。她的态度并没冷淡,只是比平时更加矜持,而且我觉得她在躲着我的目光,担心自己乱了方寸。她那个该死的伙计比以前更加讨厌。他甚至在冷嘲热讽,污辱我跪在女人的石榴裙下才能飞黄腾达。我因自己的某种不谨慎而胆战心惊,而且,我认为自己已与巴齐尔太太串通一气,因此,我便神秘地把一种根本不需要过于遮掩的兴趣掩盖起来。这使我在寻机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变得更加谨言慎行,万无一失的机会始终没有找到。

我身上还有另外一种从来没有改掉的怪癖,而且,与我天生的腼腆加在一起,便大大地否定了那个伙计的预言。我敢说,我爱得过于实在,过于真挚,所以很难幸福。从未有过像我这么既十分强烈又十分纯洁的激情,从未有过更加温柔、更加真实、更加无私的爱情。如果能用我的生命换来我真爱的人的幸福的话,叫我死多少次我都心甘情愿;对我来说,她的名声比我的生命更加宝贵,我宁可放弃一切快乐,也不愿扰乱她片刻的安宁。这使得我在行动时非常地细心、隐蔽、谨慎,以致一次都没有成功。正是由于我很爱我所爱的人,才导致我的爱情往往没有结果。

再来谈谈那个会吹笛子的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这个阴险小人虽然越来越讨厌,但好像却更加殷勤。自从我从巴齐尔太太那里得宠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想让我在店里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懂点算术,她便建议那个伙计教我管帐,但那小子坚决反对,可能他是担心我会取代他的位置吧。因此,我在雕刻完活儿之后的全部工作就是,抄写几笔帐目和帐单,誊清几本帐簿,或把几封意大利文商业信函译成法文。突然,令人费解的是那家伙原来坚决反对教我管帐,现在他却主动提出来教我管帐,想让我在巴齐尔先生回来之后,能为巴齐尔先生效劳。在他的口气、神态中,有一种我说不清的虚假、狡诈和嘲弄,因此我很怀疑他的真实意图。巴齐尔太太没等我回答,便生硬地对他说,我对他的好意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运最终会让我发挥聪明才智,认为这么聪明的人只当个小伙计实在是太可惜了。

有好几次,她想把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人介绍给我。她想得比较明智,觉得是该让我离开她的时候了。我俩无言的心声是在那个星期四表露的。星期天,她请人吃午饭,我也在座。其中有一位是天主教中多明我教派中的一位慈善的修士,她把我介绍给了他。这位修士待我很友善,祝贺我的皈依,还对我说了好几桩我个人经历的事,因此,我知道是我的经历被巴齐尔太太仔细地告诉了他。然后,修士用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面颊,叫我要听话,要有勇气,还叫我去看他,好一块儿更从容地聊一聊。从大家对他的尊敬来看,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一个一般的人物;再从他同巴齐尔太太说话时那慈父般的口吻来看,他是后者的忏悔师。我同样清楚地记得,他那亲切有礼的态度中夹杂着对他的忏悔者的器重,甚至尊敬,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比当时的印象要深刻多了。如果我当时更聪明点的话,我会为能让一个受到其忏悔师尊重的年轻女子动心而更加激动不已的!

因为餐桌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吃饭,必须加一张小桌子。我同那个伙计大人便挺自觉地单独在小桌子上吃了。从关怀和佳肴来看,我一点儿也没受损失,小桌子上端来了好多菜,这么多菜,一定是对我的关怀和照顾,而不是小伙计有如此大的面子。到这时为止,一切都挺好的:女人们兴高采烈,男人们殷勤有加;巴齐尔太太以迷人的风采在款待客人。饭吃到一半,只听见门口停下一辆马车,有人在上楼,是巴齐尔先生。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进来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金色钮扣的鲜红上装。自那一天起,我便对这种颜色厌恶透顶。巴齐尔先生身材高大,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腾腾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严肃得吓人,尽管在座的都是他的一些朋友。他妻子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双手,百般地温柔抚爱,然而他对妻子的热情的见面礼却是冷漠。他向众宾客打了个招呼,有人给他添了一副餐具,他便吃了起来。大家刚开始谈起他这趟旅行,他便朝小桌子看过去,极不友好地质问她妻子我是什么人。巴齐尔太太很天真无邪地告诉了他。他问我是否住在他家里。有人告诉他说不住。他又粗暴地诘问:“为什么不住?既然白天在这儿,那他晚上当然就会在这儿。”修士这时开了腔。他首先赞扬了一番巴齐尔太太,然后又称赞了我几句,接着又补充说道,巴齐尔先生不仅不该呵斥他太太的仁慈为怀,反而应该积极地参与她的善行义事,因为巴齐尔太太这样做一点儿也不过分。巴齐尔先生气哼哼地抢白了几句,但碍于修士的情面,忍住了火气,可这足以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已有所耳闻,而且他明白那个伙计帮了我的倒忙。

大家刚一离席,那家伙便洋洋得意地跑来向我宣布他老板的旨意,老板要我立即离开他家,而且今生今世不许再进他家的门。伙计的话里添加了不少恶言秽语,十分伤人、残忍。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心里十分难受,倒不是因为离开了这位可爱的女人,而是十分痛心她丈夫对她的虐待。他不愿让她不忠,这想必是对的。但是,她尽管端庄、出身良家,但她毕竟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说,既多情又好报复。我觉得他不该那样对待她,那样做反而会弄巧成拙。

我第一次的艳遇就这么结束了。我曾试着在那条街上走了两三趟,希望能再见一眼我朝思暮想的巴齐尔太太。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看见了她丈夫和那个警觉的伙计。那伙计一发现我,便拿起店里的尺子,不是在表示欢迎,而是羞辱。我发现被严加防范,便泄气了,没再去过。我本想至少去看看她为我引见的那个修士,只可惜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在修道院周围转悠了好多次,希望能碰见他,但未能遂愿。最后,其他的一些事使我抛开了对巴齐尔太太的甜蜜回忆,而且,不久,我再也不对她朝思暮想了,甚至她完全在我记忆中消失了,以致我又同从前一样地单纯、一样地稚嫩,见了漂亮女人也不受其所惑了。

然而,她的馈赠却多少充实了一点我那小行囊。虽然她的馈赠算不上丰厚,但却是出自一个谨小慎微的细心女人之手。这个女人注重的是整洁,而不是华丽,她只想让我不受苦挨饿罢了。我从日内瓦带来的那件上衣,挺好的,还可以穿;她只是给我添了一顶帽子和几件内衣。我没有袖套,但她并不想给我,尽管我非常想要。她只是让我穿得干干净净的,而且,只要我在她跟前,不用多说,我必定穿得干干净净的。

我的不幸过后不几天,我曾说过,那位虽然不修边幅,但很善良的女房东,告诉我说,她可能替我找到了一份差事,说是有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想见见我。我想我又福星高照了,因为我总往这上面去想。那位夫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引人注目。我是同曾跟她谈起过我的那个仆人一起去她家的。她问了问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觉得我并不讨厌,因此,我便以她仆人的身份留下来了。我穿着仆人的衣服,惟一的区别是,其他仆人衣服上有植绒,而我的没有。由于号衣上没有饰带,几乎像一件平民百姓的服装。这样,我那些美妙的梦想与希望便这样破灭了。

我来到的是韦塞利伯爵夫人家。她是寡妇,没有子女。她亡夫是皮埃蒙特人;而我一直以为她是萨瓦人,因为我认为,一个皮埃蒙特女人的法语不会如此地棒,而且口音又那么地道。她人已中年,容貌高贵,很有才气,喜好并深谙法国文学。她写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用法文写的。她的信札遣词造句颇似塞维尼夫人,而且文采也几乎相同,有几封信差不多与塞维尼夫人的没有区别。我的主要活计——我倒并不讨厌这活——就是她口授,我记录,因为她的胸部长了一个肿瘤,非常痛苦,不能亲自动笔。

韦塞利夫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心灵高贵而坚强。我在她身边直到她死后才离去。我看见她痛苦到死,但她却没有流露出片刻的懦弱,没有丝毫挣扎的样子,没有失却女人的仪容,当然,这其中包含着高深的哲理,因为哲学这个词儿当时尚未传开,这个词今天的含义她也并不知道。这种坚强的性格有时竟至生硬冷漠。我总觉得她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没有感情。当她为落难的人做点好事时,并不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同情,而只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在她身边的三个月中,我对她的这种冷漠或多或少有一些感受。她对一个常在她跟前的有点希望的年轻人,自然会有所怜爱的,而且她想到自己行将就木,这年轻人在她死后是需要帮助和支持的,但是,或许她觉得我不配受她青睐,或许她的精力都花在那些死缠着她的人的身上,反正她没为我做任何事。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她曾有点好奇地想了解我。她有时问问我:她对我写给瓦朗夫人的信很感兴趣,很高兴我跟她谈谈心。但是,她了解我的心思的办法很不好,因为她从不向我吐露她的心思。我只要感觉到别人愿意听,我就会很乐意地毫无保留地倾诉我的经历。但韦塞利夫人只是生硬冷漠地询问,对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因此我总觉得她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当我看不出我的絮叨是讨欢喜还是讨厌时,我总是惴惴不安的,所以宁可少谈自己的心思,免得说出什么可能引起麻烦的话来。后来,我发现,自以为很聪明的女人都喜欢用干巴巴的提问来了解别人。她们以为在不吐露自己的点滴心思的同时,就能更好地洞悉对方的心灵,但是,她们并不知道这样做并不会有很好的效果。一个被人询问的男人就凭这一点便开始小心防范了,而且,如果他认为别人只是套他的话,并不是真正地关心他,那他便或撒谎,或缄默,或加倍小心提防,而且,他为了不上她的当,有时会故意装疯卖傻。总而言之,想洞察别人的心而又把自己的心思藏藏掖掖的,那并非上上之策。

韦塞利夫人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使我感到满意、怜惜、亲切的话。她冷冰冰地询问我,我有所保留地应答她,我的回答怯生生的。我想,她一定不满意我的回答。后来,她便不再问我了,跟我说话也只是交代干活。她对我的判断不是根据我这个人,而是根据她让我成为的人,在见我只像个仆人时,她就完全地把我当作仆人看待了。

我觉得我自这时起,便对这种使我一生都深受其害的为了掩饰自私自利之心而耍的手腕有深刻的认识,并深恶痛绝。韦塞利夫人没有子女,她的惟一继承人是她的外甥拉罗克伯爵;后者对她一味地溜须拍马。除此而外,她的心腹仆人见她死之将至,也都没有闲着,而且,她周围还有那么多献媚取宠的人,因此她并没有闲暇来管我。她家的总管名叫洛朗齐尼先生,是一个机灵人;其妻比他更加机灵,深得其女主人的恩宠,以致她在女主人家里不像是雇来的女人,而像一位女友。她的侄女被她推荐给夫人作侍女;她侄女名叫蓬塔尔小姐,是个机灵鬼,摆出一副贵妇侍女的架势,帮助她姑姑缠着女主人,夫人由于完全被这三个人蒙蔽而一切事都由他们三人操办。我没有讨得他们仨的欢喜:我服从,但不巴结;我想象不出除了效命于我们共同的女主人而外,还得听她仆人使唤。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她们对我并不放心。他们看得很清楚,我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担心夫人也看出这一点来,对我另有看顾,便减少了他们的份额,因为他们这种人太贪,心术不正,把夫人的财产视作她们的私有财产,夫人要分给别人,她们就会心痛不已。因此,他们便串通起来,把我从夫人眼前支开。夫人喜欢写信;这是她病中的一种消遣。于是,他们便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并支使医生来劝她不要写信,说是这样太劳神。他们借口我不会服侍,便另雇了两名抬轿大汉在她身旁。总之,他们干得很漂亮,以致当夫人立遗嘱时,我有一个礼拜未能进她的房间。在她们把一切安排好了,我就和先前一样可以出入她的房间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为这位可怜的女人的痛苦令我心痛欲裂。她那始终强忍痛苦的精神使她极其令人崇敬和爱戴。她的坚强的精神曾多次使我感动得流泪,但并没让她或其他任何人看见。

她终于离开了我们。我是看着她咽气的。她的一生是一个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贤哲的死。我可以说,她以灵魂的宁静毫不懈怠、毫不做作地去完成天主教的义务,使我觉得天主教可爱了。她生性严肃认真。在她病危之际,她显示出一种毫不伪饰的超然与非常正常的快乐,而且是理智对病痛的一种抗衡。她只是最后两天才卧床不起,还不断地同大家平静地聊天。只有到最后她奄奄一息时才不再讲话。这时,她放了个响屁。她扭过脸来说:“好!”这就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她遗赠了一年薪水给粗使仆人。然而我的名字不在她家仆人的花名册之列,所以我什么也没摊到。但是,拉罗克伯爵让人拿30利弗尔给我,还让我把身上穿的新衣服穿了走,但洛朗尼先生以前却有不让我穿走的想法。他甚至答应设法给我找个差事,还允许我去看他。我去过两三次,但都没能同他说上话。我很容易气馁,所以就没有再去过。大家不久就会看到我错了。

我还没有说完所有的发生在韦塞利夫人家里的事!不过,尽管我表面上的情况依旧,但是我离开她家时与进她家时并不一样。我从那儿带走了对罪恶的长久回忆和内疚的无法承担的重负。直到40年后,这种重负依旧压抑着我,使我的良心深感不安,而且,那种苦涩的滋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而加重。谁会想到一个孩子的错误会产生这么残酷的后果?正是因为这些极为可能的后果,我的内心才不得安宁。或许有一位可爱可敬、诚实正派且比我强许多的姑娘被我葬送在贫困屈辱里。

一个家庭的瓦解难免不引起一点混乱,难免不丢失许多东西。但是,由于仆人们的忠心和洛朗齐尼夫妇的警惕,财产清单上一样不少。仅仅一条旧的银白色和玫瑰色调相间的小丝带不在了,它属于蓬塔尔小姐。我可以拿走的更好的东西多的是,可我偏偏看中了这条丝带,便偷拿走了。由于我并没有怎么藏藏掖掖的,所以很快便被人发现了。大家想要知道我是在哪儿拿的。我慌乱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我满脸通红地说是马里翁给我的。马里翁是一位年轻的莫里昂讷姑娘,当韦塞利夫人不再请客,把自己的厨师辞退了之后,便让她当了厨娘,因为韦塞利夫人需要的是鲜汤,山珍海味,她已不能享用了。马里翁不仅漂亮,而且有着一种只有山里人才有的健康的肤色,特别是她态度谦虚、温柔,人见人爱。此外,她还是一位乖巧、绝对忠实的好姑娘。我的话使每个人都十分惊诧。大家更多的是不相信我,所以认为应该查明到底我俩谁是小偷。有人把她叫来,大家蜂拥而至。拉罗克伯爵也在场。她来了之后,有人把丝带拿给她看。我无耻地指控她;她愣住了,一声不吭,看了我一眼。恐怕连魔鬼也会在这一眼前屈服,但我当时的心残酷顽固得恐怕连魔鬼也自认不如。她终于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但并没激动。她训斥我,叫我凭良心,不要玷辱一个从未坑害过我的无辜女孩。可我却仍无耻透顶地一口咬定,当着她的面硬说丝带是她给我的。她对我的无耻无可奈何,委屈得伤心地哭了起来,只是对我这么说道:“啊!卢梭,我原以为您是个好人,您可把我害苦了。但我不想学您的样儿。”她没再对我说什么,只是继续朴实而坚定地为自己辩护,绝对没有骂我一声。她的善良与忍让在我的无耻与残酷面前屈服了。一个是那么疯狂大胆,另一个又是那么如天使般地温柔,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好像拿不定主意,但是偏向是她偷的。当时乱糟糟的,没有时间去深究,我们两个人都被拉罗克伯爵解雇了,只是说罪人的良心一定会为无辜者报仇的。他的预言并未落空,没有一天不在我身上应验。

我不知道这个受我诬陷的姑娘的下落,但我肯定她以后要找到一份工作一定很难。她蒙受了一种使她名誉扫地的残酷罪名。偷的东西虽不值钱,但终归是偷,而且,更糟糕的是偷了去诱惑一个小男孩。总之,既撒谎又死不认帐,对这种集各种恶习之大成的女子,人们会对她一点也不同情,以致不敢去雇佣她。我甚至没有看到我把她推进了贫穷、唾弃的最大险境。谁知道像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因为无辜受辱而颓丧绝望,会有什么后果呢?唉!如果说我后悔不迭让她身遭不幸的话,请大家想一想,我的良心因我给她带来的严重恶果而永远遭到谴责!

这种残酷回忆有时让我心慌意乱,竟至在不眠之夜,恍恍惚惚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前来责备我的罪孽,好像我的这桩丑行就发生在昨天。每当我生活平静时,这种回忆带给我的苦恼就较轻。但是,当我命运多舛时,这种回忆便驱走了我那种无辜受害者的最甜美的慰藉:它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认为我在某本书里说过的:身处顺境,内疚沉静;身处逆境,内疚激烈。然而,我从来没有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罪感而与朋友深谈我的心思。最亲密无间的友谊也未能让我把这个心思掏出来,连对瓦朗夫人也不例外。我所能做的只是承认我干过一件残忍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是,我没有说究竟什么事。这一重负至今仍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而且,我可以说,我写忏悔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减轻这件事在我内心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