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榭飞花
二十岁的时候,他已是连续三年参加高考,结果仍旧是名落孙山。
母亲对他说,再重读一年吧,妈还能供得起你,来年再加把劲儿,一定能考上。而他早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想 到了逃离。
几年来,母亲是靠在砖厂出窑挣钱供他上学的。出窑是超强的重体力活,男人们出了一天的窑,都会累得全身散了 架一般,要灌上几口烈酒,才能缓过乏来。母亲每天在烤箱一样的窑洞里进进出出,要把一车车烧得通红的砖块推 出来,连男人们都竖大拇指。爱开玩笑的男人们管母亲叫“窑姐”,母亲并不恼怒,乐呵呵地与他们打成一片。在 那个时候,出窑挣钱是最辛苦的,但赚钱多。母亲铁了心要供他上大学,她只挑挣钱多的活干,不管这个活是不是 会让她的体力透支。女人的力气毕竟是有限的,母亲靠的全是一种毅力的支撑。那种毅力来源于他,她相依为命的 儿子,一个让母亲骄傲的“高材生”。
每每和别人提起他,母亲总是眉飞色舞的,称赞她的孩子如何如何的优秀,颇有“王婆卖瓜”之嫌。在母亲眼里, 他就是她心头的火苗,燃烧着她全部的希望。而他却那样不争气,一次次伤了母亲的心,让母亲心头的火苗渐渐暗 淡。
但母亲不会让她的火苗熄灭。他第一次落榜的时候,母亲对别人说,孩子今年没考好,怯场了,凭他的成绩,考上 大学没问题的。可是第二年,他还是没有考上,母亲又开始替他找借口:考试那几天啊,孩子得了重感冒,整天迷 迷瞪瞪的,结果没考好。没关系,好事多磨,还有来年呢,没准能考个名牌大学呢。
母亲怀揣着她永不熄灭的梦想,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再苦再累也压不倒她,因为她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会有个灿 烂的前程。
而他呢,从小到大和别人谈起母亲的时候,却总是刻意去回避,因为母亲无法为他带来荣耀。开家长会的时候,他 总是跟老师撒谎说母亲不在家。他不想让他的同学们嘲笑他,寒酸的母亲只会带给他难堪。可是那一次,鉴于他最 近的不良表现,老师对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让母亲参加家长会。母亲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找出来,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的,把自己精心收拾一番。尽管如此,母亲依然是所有家长中穿得最寒酸的那个。老师关心地问起母亲的职业,母 亲脸红了,支吾着说,出力干活的。有几个对他知根知底的讨厌家伙,和他有仇似的,非要揭他的伤疤,小声嘀咕 着什么,他听到了有关“窑姐”的字眼,跟着是同学们恣意的嘲笑声。他的脸烧得通红,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 他怨恨上帝,将他生在穷人家里,让他有一个靠出窑为生的母亲。
在家里,母亲什么活都不要他做,一个劲地叮嘱他安心读书,几乎每分每秒都能听到她唠叨的声音。越是这样,他 就越发对学习不感兴趣了。总是逃出去跟一些不学习的“小混混”玩电子游戏。自然,在第三年高考的时候,他依 旧榜上无名。
母亲知道结果后,一下子呆愣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她喃喃自语道:“难道咱家孩子天生就不是那 块学习的料?”第一次,母亲的心开始动摇了。这次打击对母亲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母亲心头的火苗又遭遇了一场 风雨的袭击。这些年,他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懂事,或许他骨子里有太多像父亲的地 方吧,父亲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他自己的前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和母亲。母亲没有怨天尤人,独自承 担起生活的重担,将他健康地养大成人。他恨他的父亲,这个没责任心的男人每天都会被他的咒语缠绕,估计也不 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果不其然,似乎是他的咒语灵验了,在一个毫无任何征兆的下午,他回到家,看到床上躺着一 个男人,和自己有些相象。是父亲吗?他征询似的看着母亲,母亲点着头。他有些不敢认了,太久了,这个男人无 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没想到,他还认得这个家门。他喊了一声“爸爸”,可是那个躺着的男人像没有听到一样, 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挨千刀的,出了车祸,被撞成植物人,人家不要他了,给咱们‘退货’了。”母亲一边骂着一边给父亲按摩 。他开始心疼起他的母亲来,不争气的自己和不负责任的父亲,现在却成了两座大山,压在母亲的肩头,母亲能扛 得住吗?
那个暑假,母亲终于累倒了,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人们在她的口袋里翻出了大把大把的“去痛片”,这么多年, 母亲一直是靠它们支撑着,强忍着疼痛在出窑啊。现在,连它们都失去了效力,母亲的身体,已被劳累折磨得遍体 鳞伤。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仔细地端详母亲,过分的劳累使她过早地失掉了青春,曾经白嫩的皮肤也变得黝黑,那张脸更像 是烤箱里被烤得油汪汪的黑面包,这就是他的“窑姐”妈妈啊,他扑进她的怀里,悔恨的泪水恣意横流。
他发誓不再让母亲去出窑了。他要自己挣钱养活母亲。况且自己实在不想再回去念书了,他的同学都有大学毕业的 了,而他还在高中苦苦挣扎,忍受煎熬。
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支撑着病体要强地说:“你不要管我,只管念你的书,妈妈还能供得起你。你爸你也不用惦记 ,有我呢,我能照顾他。”他去意已决,母亲的话丝毫听不进去。他假意应承着,晚上却偷偷拿走了母亲抽屉里的 钱,连夜坐车去了外地。现在想想,这一次的不懂事,让他又在母亲的心头拔掉了多少灯芯啊!
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长得弱小,找工作的时候吃的都是“闭门羹”。结果像个 乞儿一样,每天在大街上闲晃,在那些流浪的日子里,他的心里满是深深的愧疚。在外面风雨飘摇的日子,他想到 更多的,是小时候母亲为他讲过的那个关于萤火虫的故事。那是一个停电的夜晚,整个城市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为了省钱,母亲很早就把蜡烛吹灭了。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缠着她讲故事。微微的风在窗棂上荡漾,一只萤火虫 在风的秋千上荡漾。他在妈妈的故事里荡漾。
“为什么萤火虫会发光呢?”他幽幽地问。
“因为那样它就不会迷路了。”母亲幽幽地回答。
母亲说,刚出生的萤火虫是没有亮光的,可是它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萤火虫妈妈就把自己心上的火苗拨出来 一些,为孩子做了一盏小灯笼。这样,萤火虫再不会迷路了,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想他就是那样一只迷路的小萤火虫啊!钱花光了,自己实在没有能力生存下去,就只好动了回家的念头。
在他出走三个月后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母亲的发丝里明显增多了许多白发,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多岁。母亲一把 搂住他,全身不停地颤抖。他知道,他把她吓坏了。母亲说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还登了寻人启事,一百来 天里每天都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看着母亲头上那些白发,他忽然感到,母亲就像一盏油灯 ,而他在不停地消耗着她的灯油,如果他再沉沦下去,母亲的心定会枯竭而死。他跪在母亲面前发誓,一定为母亲 考上一所好大学,一定要让她骄傲。
苦心人,天不负,在他第四个高考的年头,终于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从此母亲又有了骄傲的资本,走路又 开始昂首挺胸了,逢人便夸夸其谈,儿子的大学如何高级,怎样的名牌。母亲心头的火苗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母亲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灯,可我们是一群不省心的孩子,不知道母亲的心上还有多少可供点燃的灯油,还有多少跳 跃着的火苗?我们一点点地在耗尽,任意挥霍着一种恩情。有时,因为母亲的一句责骂就离家出走;有时,因为母 亲是个乡下人,怕扫了自己的面子,便对同学们谎称是家里的保姆……我们只关心自己的成长,却忽略了母亲的衰 老。母亲在周末的晚上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可是打来的电话一个个都说忙……
每个母亲的心头都有一盏灯芯,那些爱的火苗照不到她自己,那是她为孩子们点亮的灯笼。在这个尘世奔跑的心, 静下来歇一歇吧,顺着那火苗的方向,常常回去敲敲母亲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