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开门的少女看上去好像很想使劲当着比尔的面摔门而去。可她转过身,一声不响地回了屋,让大门敞开着。
比尔走了进去。
“你好啊,艾普尔。”他有些机械地与她打招呼。
瑞丽的女儿身材瘦长,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淡褐色眼睛和深色头发,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没有理会比尔。她只穿了一件超大T恤,头发乱糟糟的。她把头扭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若无其事地开始戴上耳机玩手机。
比尔尴尬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他之前给瑞丽打电话时,她同意了让他上门拜访,尽管语气有些不情愿。她是不是改主意了?
比尔走进这光线微暗的房子,打量着四周。他穿过客厅,看到一切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完全是瑞丽的特色。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了被紧紧遮掩的百叶窗,和家具上的一层薄灰,一点也不像瑞丽平时的风格。他看见了在书架上那一排崭新的书,那他在她以前给她买的、希望能让她休假期间分散注意的悬疑小说。那些书看上去根本就没被翻开过。
比尔更是忧心忡忡。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瑞丽的所作所为。也许梅雷迪斯说的没错?也许她需要更多的休息时间?他在她没准备好之前就来打搅她是不是不太合适?
比尔打起精神来,继续往这栋阴暗的房子的深处走。走过一个转角时,他发现瑞丽正独自待在厨房里。她身着家居服和拖鞋,坐在贴有塑料膜的餐桌前,桌上放着一杯咖啡。她抬起头来,撞见比尔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似乎她忘了今天和比尔的约定。但她用一抹微笑掩饰住了尴尬,站了起来。
他上前拥抱住了她,她也柔弱无力地回应着。穿着拖鞋的她比他矮一截,而且好像变瘦了,甚至有些太过瘦弱了,让他更加心疼。
他坐在桌子对面,打量着她。她的头发还算干净,但丝毫未经梳理;她的拖鞋看上去被连续穿了好几天。她的脸色过于惨白憔悴,显得比五个星期前、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要苍老了许多。她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进了鬼门关走了一回。这么说也确实毫不夸张,比尔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上一个凶手对她做过的事情。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比尔本以为自己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她振作起来的;可坐在那里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她的忧伤吞噬了,竟然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本以为这次能看见一个更坚强的她,就像从前一样。
他赶紧把装有新案件的信封藏在他椅子旁边的地板上。他都不知道是否该给她看这些了。他开始感到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很显然,她还需要时间。其实,今天看见自己的长期搭档这个模样,让他第一次开始觉得,她以后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要咖啡吗?”她问。他感觉得到她语调中的不安。
他摇了摇头。她明显十分脆弱。他那时去医院探望她时,甚至在她出院回家后拜访她时,就有些担心。他害怕她逃离不出她曾遭受过的长期折磨的阴影。这和她以往的表现太不同了;以前什么案子都打不倒她。这件案子和凶手有别以往,比尔可以理解。那凶犯是他接触过的、最为心理扭曲的变态杀人狂。而这句话从比尔嘴里说出来分量可不小,因为他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的变态杀手数不胜数。
他打量着她的时候,又意识到了什么。她终于和实际年龄看着相符了。四十岁的她和比尔同龄,可她以往工作的时候,总是充满朝气和活力,让她显得年轻了好几岁。而现在她深色的头发里已经夹杂着银灰。好吧,比尔自己的头发现在也是如此。
“艾普尔!”瑞丽叫了声女儿的名字。
没有回音。瑞丽又喊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叫的更大声,直到她终于回答。
“干嘛?”艾普尔从客厅里喊回来,听上去十分不耐烦。
“你今天几点上课?”
“你知道的。”
“直接告诉我,好吗?”
“八点半。”
瑞丽心烦意乱地皱起眉头,她抬头看着比尔。
“因为逃课次数太多,她的英语成绩都没及格。我在想办法帮她改过来。”
比尔摇了摇头。他完全理解瑞丽。特别调查员这个工作对他们的生活影响太大了,首当其冲是他们的家庭,受到的创伤无可弥补。
“我很抱歉。”他说。
瑞丽耸了耸肩。
“她十四岁了,现在特别讨厌我。”
“这样可不好。”
“我十四岁的时候也对谁都很讨厌,”她答道,“难道你不是吗?”
比尔默不作声。对谁都讨厌的瑞丽,这形象还真是难以想象呢。
“等你的儿子到这么大你就知道了。”瑞丽说。“他们现在多大啦?我忘了。”
“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比尔笑着答道。“照我和麦吉现在的状态闹下去,说不定等不到他们长到艾普尔的岁数,我就见不着他们了。”
瑞丽歪着头,有些忧虑地地看着他。他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她这么充满关怀的神情了。
“这么糟糕啊?”她说。
他扭头看向别处,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在地板上藏的是什么?”她问道。
比尔低头看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即使是现在这个状态的她,也什么都瞒不过。
“我没想藏什么。”比尔说着,捡起信封放在桌上。“只是些我想与你讨论的事情而已。”
瑞丽大笑起来。她对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了。
“给我看看吧。”她说道。然后又有些紧张的瞟了艾普尔一眼,“到这边来,我们到后院里谈。我不想让艾普尔看到什么。”
瑞丽换下拖鞋,赤脚走在比尔的前面。他们在后院里一张饱经风霜的木质野餐桌旁坐下,这桌子早在瑞丽搬进来之前就一直待在这里。比尔注视着四周的庭院和里面唯一的一棵树。院子四周全是树林,让他都忘记了附近就是城区。
“太封闭了,”他想。
他一直觉得这块地方不太适合瑞丽。这幢田园风格的小房子离市区有十五英里远,破旧又平凡。附近除了一条二级公路以外就只有森林和牧场。这也并不是说他觉得城郊的生活就会更适合她。他很难想象瑞丽在家里举办鸡尾酒派对的样子。不过至少她可以开车到弗雷德里克斯堡然后换乘城铁去关地哥上班。如果她还有回去上班的打算的话。
“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吧。”她说。
他把报告和照片放在桌子上展开。
“还记得达盖特案吗?”他问道。“你说过的没错。杀手确实没有善罢甘休。”浏览着一张张图片,她不禁瞪大了双眼。沉默了半晌之后,比尔开始怀疑这个案件到底有没有把她召唤回来的能力,甚至会不会反而把她吓退。
“那么,你怎么想?”他终于开口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她仍然没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
她总算抬起了头。而他却吃惊地发现,她的双眼饱含泪水。他从没见到她哭过,就连经历最可怖的案子、近距离接触死尸的时候都没有过。这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瑞丽的样子。那个杀手一定是对她做了些什么,比尔想都想不到的事。
她强忍着呜咽。
“我害怕,比尔。”她嗫嚅,“我好害怕。每时每刻都在害怕。什么事都让我害怕。”
看见她这副模样,比尔心里一沉。他想知道原来那个总是比他还要坚强的瑞丽、那个每当他遇到麻烦都会倾囊以助的瑞丽去了哪里。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对她的想念。
“他已经死了,瑞丽。”他尽可能地用着信心满满的语气说道。“他不能再伤害你了。”
她摇摇头。
“这你没法确定。”
“我当然可以。”他答道。“在那次爆炸之后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
“可他们没能鉴定出那是谁。”她说。
“你知道肯定是他的。”
她用一只手遮住哭泣的脸,另一只手被坐在对面的比尔紧紧握住。
“这是起新案子,”他说。“和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没有关系。”
“这并不重要。”
她哭着,缓缓地把文件收好,看向了别处。
“对不起,”她说着,用颤动的手把信封递给他,低头看着脚尖。“你该走了。”她补充说。
震惊、悲痛的比尔伸手接回了文件。他万万没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比尔静坐了一会,努力着不让自己的眼泪也掉出来。最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从桌边站起来,回到了那幢房内。艾普尔仍然坐在客厅里,闭着眼睛,随着耳机里音乐的节拍点着头。
*
比尔走后,瑞丽独自趴在野餐桌上哭了一会。
“我还以为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她想。
她自己也想振作起来,至少看在比尔的面子上。她满以为自己可以掩饰过去,至少在厨房里坐着聊着琐事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后来他们去后院讨论案子时,她都觉得没事,甚至自我感觉还不错。那案情深深吸引着她,让她觉得她对破案的热忱正在旧情复燃,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战场。在她想象中,那两起如出一辙的谋杀案就像抽象的益智谜题一样,等着她去解密。这么想也就不那么吓人了。治疗师告诉过她,如果她想要保持精神稳定并继续工作的话,就必须使用这种抽象思维。
但随后不知是怎么了,智力游戏忽然摇身一变,现出了它们的本性——两起用残忍手段使无辜女性遭受极大煎熬后死去的滔天惨案!她不由自主地想:“她们受到的折磨,会有我遭遇的一般痛苦吗?”
惊慌和恐惧的想法淹没了她的脑海。她还有些难堪得无地自容。比尔既是她的搭档也是她的挚友,她亏欠他太多了。过去的这几个星期里,只有他一个人支持着她、去医院照料她。而这时候让他孤立无援,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情。
从纱门后传来艾普尔的大声嚷嚷。
“妈,我们再不吃早餐就要迟到了。”
她有种朝女儿吼回去的冲动:“早饭自己解决!”
但她没有。她早就和艾普尔吵累了,已经放弃了战斗。
她起身走回了厨房,抽出一张面巾纸擦干鼻涕眼泪后,撑起精神准备做饭。她试着回想治疗师说过的话:“即使是日常家务也可能让你精疲力竭,至少恢复期最初会有这种情况。”她只能勉强一步一步来。
首先要做的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一包熏肉,黄油碟子,和一罐果酱,因为虽然她自己不喜欢,艾普尔很爱吃果酱。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她往平底锅里铺好了六片熏肉,然后扭动了煤气灶的开关。
蓝黄相间的火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她闭上眼睛,回忆涌上心头。
瑞丽身处一间低矮的地下室,躺在一架临时搭建的笼子里。那把丙烷火炬是她在这里见过的唯一光源,其他时间都完全在黑暗中度过。地下室没有地板,直接连着土地。她头上的地板实在是太低,让她蹲着都十分困难。
那黑暗好像无穷无尽,甚至当他打开一个小门钻进来找她的时候也是。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咕哝声。他会解开门锁,弹开笼子的门,然后钻进来。
然后他会点燃那火把,火光照耀着他野蛮丑陋的脸。他会讥笑着,放下一盘变质的食物。要是她试图伸手,他就用火烧她。她要是想吃东西,就不得不忍受烧灼……
她睁开双眼。睁着眼睛,那些图像就没那么逼真了,可她还是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她继续机械地做着早餐,身心百感交集。正准备收拾桌面的时候,她的女儿又喊了起来。
“妈,还要再等多久啊?”
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盘子滑落到地板上,碎了。
“出什么事了?”艾普尔叫道,出现在她身旁。
“没什么。”瑞丽答道。
她清理了碎片,和艾普尔一起坐下来吃饭,如往常一般沉默地僵持着。瑞丽想打破这个僵局,与艾普尔打开心扉畅谈,和她说,“艾普尔,我是你妈妈,我是爱你的啊。”但她每次的尝试都会使母女关系更加恶化。她的女儿恨她入骨,她却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怎样让她改变。
“你今天都打算做些什么?”她问艾普尔。
“你说呢?”艾普尔反问道。“去上学呗。”
“我是说,放学以后。”瑞丽用平静、和蔼的口吻说道。“我是你妈妈,想知道这些,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正常的。”
两人又默默地吃起了早餐。
“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瑞丽说。
“你也这样。”
谈话到此结束。
“她倒是没说错。”瑞丽伤心地想道。事实比艾普尔说的还要严重。瑞丽从来没跟女儿谈起过自己的工作,和处理过的案子;她从未告诉过她自己被囚禁和住院的经历,以及她现在“休假”的原因。艾普尔只知道,那段时间她只能住到爸爸家,而她对爸爸更加讨厌。但尽管瑞丽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她还是觉得艾普尔对于母亲遭受的磨难,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
瑞丽穿戴好衣帽后,开车送艾普尔去学校,彼此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艾普尔下车时,她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十点来接你。”
艾普尔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走了。
瑞丽开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这已经成为了习惯。公共场所还是让瑞丽很不适应,所以她需要锻炼自己。这家咖啡店很小,尽管现在是早晨高峰期,依旧没有什么顾客,让她很有安全感。
她坐在那里,慢慢享用卡布奇诺的时候,又想起了比尔的恳求。已经过了六个星期了,真该死。想要改善这状况,她自己必须做出改变。可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她忽然有了个主意。她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第一步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