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坐在比尔的越野车里。比尔正在准备换挡爬坡,将这辆公派的四驱车驶入山区。瑞丽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上的汗,不知道为何会出这么多汗,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这六个星期的休假,让她对身体想传达给自己的信息变得不大敏感。再次回到岗位,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车里紧张的气氛让瑞丽感到不适。在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她和比尔基本没有说过几句话。旧日的友情,嬉闹,和他们之间不可思议的默契配合,似乎都不复存在。瑞丽可以肯定,比尔的疏远并不是出于无礼,而是出于担忧。他对瑞丽是否有能力重新上任也有些疑虑。
他们开车前往那名死者被发现的地方——莫斯比国家公园。一路上瑞丽都在欣赏着路边的风景,直到她意识到这样有些不太敬业,她的心思才回到现实中。
“抓到那个王八蛋,然后替我杀了他。”
脑海中玛丽说过的话余音萦绕,激励着她,告诉她,选择很简单。
但是现在任何事都似乎不那么简单了。首先,她很担心艾普尔。把她送到她爸爸家对谁也没好处。但今天是星期六,瑞丽不想等到下周一再来探勘犯罪现场。
车里的安静让她更加焦虑不安,她觉得有必要张嘴说几句话。她在脑子里搜刮着可以谈论的话题,终于开了口:
“那个,你想不想和我聊聊,你跟麦吉之间是怎么回事?”
比尔转过头看着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不知道那是由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还是因为她的问题太直白。不管为什么,她立马开始后悔了。很多人都告诉过她,她的心直口快有时会让人很不舒服。虽然她只是不想拐弯抹角而已。
比尔呼了一口气。
“她认为我有婚外情。”
瑞丽大吃一惊。
“什么?”
“与我的工作搞婚外情。”比尔说着,苦笑了几声。“她觉得我为了工作背叛了她。她说我对‘那些案子’热爱的胜过我对她的爱。我一直和她解释,叫她别犯傻。我又不能撒手不干了,这可是我的饭碗啊。”
瑞丽摇了摇头。
“听上去跟莱恩一模一样。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以前也总是嫉妒得要命。”
她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比尔。她的前夫并不是嫉妒她的工作,而是嫉妒比尔。她有时也觉得他的怀疑并不毫无道理。虽然今天的气氛有些尴尬,想到能够和比尔一起度过这一天,她不禁感到由衷的愉快。这其中真的完全没有私人原因吗?
“我希望今天之行会有收获,”比尔说。“你知道的,犯罪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我明白,我就是想来亲自看看。对我来说,照片和报告根本不够。
瑞丽开始感到有些头晕缺氧,一半是由于他们现在驶入了山区深处,一半是由于她对重返战场的兴奋。她的手掌还在流汗。
“还有多远?”她问。她看见树林愈加茂密,山路更加崎岖。
“没多远了。”
几分钟后,比尔驶出公路,拐入了一条压着两道深深轮胎印的土路。车子颠簸着走了一阵后,来到了森林深处大概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熄了火,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瑞丽。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问道。
她知道他为什么担心。他害怕这会让她想起之前被囚禁的那段经历。尽管,这是一起完全不同的案子,杀手也不同。
她点点头。
“确定。”她说,却并没有多少底气。
她下了车,跟在比尔身后走上了一条满是灌木的狭窄小道。她听见附近有小溪在潺潺流动。草木越来越茂盛,她不得不用手推开那些低压的树枝才能顺利走动,一些小毛刺也开始往她的裤腿上粘。想到待会要用手一个个把它们捡开,她就有点烦。
最后,他们来到了溪岸边。瑞丽一下子沉浸在了这里的美景中。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枝叶,斑驳在涟漪的水面上,闪烁着千变万化的光斑。想把这个地方和恐怖的杀人现场联系在一起,还真有些困难。
“她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比尔说着,带她来到了一块扁平的巨石前。
瑞丽站在那里,做了几次深呼吸。“没错,来这里的决定是正确的。”她开始这么认为。
“这些照片?”瑞丽问。
她与比尔在巨石旁蹲了下来,开始翻看那装满丽巴·弗莱的案发现场照片的文件夹。另外一个文件夹里装着关于她和比尔六个月前调查过的一起谋杀案的报告和照片。就是那起至今还未水落石出的案子。
那些照片让她对那第一起谋杀案还记忆犹新,就好像把她带回了案发现场——达盖特附近的那个农庄一般。她至今记得艾琳·罗杰斯被摆在树旁的样子,和丽巴差不多。
“和我们原来的案子很相似。”瑞丽指出。“两名女性都三十多岁,家里都有幼儿。这似乎是他的作案特征之一。他专门对母亲下手。我们需要找家长团体确认一下,看看这两名女子或者她们的孩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我会找人安排的。”比尔说,一边记着笔记。
瑞丽继续翻看着照片和报告,与现场作对比。
“勒死的手法都一样,都用的粉色绸带,”她指出。“用了另一顶假发,但是身体上放的假玫瑰都是一样的。”
瑞丽将两张照片举起来并排比较。
“眼睛也都是被缝开了。”她说。“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技术员说过罗杰斯的眼睛是死后被缝住的。弗莱的也是这样吗?”
“对。我猜他想让她们死了以后还能看着他吧。”
瑞丽突然感到脊椎一阵发麻。她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每次她快要得到答案的时候,她都会有这种感觉。不过这次,她不知道是该觉得欣慰还是更加害怕。
“不,”她说。“他对那些女人死后看不看得见他并不在乎。”
“那他为什么这么做?”
瑞丽没有回答。一股股思绪浮现于她的脑海,但她还没想好该要怎样表达出来。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把照片平放在巨石上一一对比,给比尔指出细节。
“它们并不完全一样,”她说。“在达盖特发现的尸体没被这么精心地布置过。他在尸体变得硬邦邦了以后才挪动了它。我猜这次他在尸僵之前就把尸体摆好了,要不他也不可能将她摆放得这么……”
她抑制住想说“漂亮”这个词的冲动。然后,她意识到,这样的词汇是她在受到囚禁和折磨之前,经常用来形容案件的。没错,她已经慢慢地找回感觉了,她先前对破案的深深痴迷也在升温。过不了多久,她可能就无法自拔了。
但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弗莱的眼睛怎么了?”她指着一张照片问道。“那个蓝色看上去不太自然。”
“隐形眼镜。”比尔答。
瑞丽后背的那一阵麻酥感愈加强烈。艾琳·罗杰斯死的时候并没有带隐形眼镜。这一点区别很重要。
“那她皮肤上闪的油光呢?”瑞丽问。
“凡士林。”他说。
又是一个重要的不同点。她感觉到脑子里零散的思绪正在以光速成型。
“法医在假发里面发现什么文章没有?”她问比尔。
“除了那是用几顶廉价假发拼凑起来的以外,目前还没有什么。”
瑞丽更加兴奋了。上一起谋杀案的杀手仅仅用了一顶完整的假发,而不是拼凑而成的。那假发和玫瑰一样,过于普遍而廉价,难以查清底细。瑞丽觉得脑海里有张拼图正在被一块块填补完整,虽然还有几块找不到的地方。
“法医打算怎么处理这假发?”她问。
“和上次那顶一样,检查它的纤维成分,看看能不能查出是在哪家假发店买的。”
“他们在浪费时间。”瑞丽说道,被自己语气里的直截了当吓了一跳。
比尔茫然地看着她。
“为什么?”
像往常一样,她对比尔十分不耐烦。每次她的思维比他抢先一步的时候她都会有这种感觉。
“看看他给我们布置的假象。蓝色隐形眼镜让这双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眼皮被缝开,让双目大睁着。上身挺直立着,双腿被叉开到奇怪的角度。皮肤上的凡士林让她看上去像是个假人。一顶用好多微型假发拼凑而成的假发,但不是真人用的假发,是玩具娃娃用的。他想将这两个受害者像洋娃娃一样展览给我们看。两个赤裸裸的人皮娃娃。”
“我的天。”比尔说着,一边狂写着笔记。“我们在达盖特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一点?”
答案太显而易见,瑞丽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他那时候手艺还没这么好,”她说。“他那时还在考虑怎么把他的信息传达给我们,他是在边做边学。”
比尔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钦佩地摇着头。
“妈的。我还真有点怀念这样的你。”
尽管他的表扬让她很受用,她却知道这些线索后面隐藏着更大的发现。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不能强迫自己去想,只要放松下来,答案就会不请自来。她蹲在巨石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发生,手中不经意地挑拣着裤腿上的毛刺。
“这些小东西真讨厌。”她想。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脚下的石面上。她刚才捡下来的毛刺,有的攒在一起,有的零碎散落,形成了一小堆。
“比尔,”她问道,嗓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你发现尸体的时候,四周见到过这些小毛刺吗?””
比尔耸耸肩。“不清楚。”
她的双手又渗满了汗,比以往更加颤抖。她拿起好些照片,翻找了一张尸体正面的。就在那双腿中间,玫瑰周围的一小块,有几处污渍。那正是她刚才发现的毛刺。但谁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谁都没拍几张清晰的特写。清理现场的人甚至都懒得把它们扫走。
瑞丽闭上了眼睛,让想象天马行空。她顿时有些头重脚轻。这个感觉她太熟悉了,好像是掉进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她让自己进入杀人犯的头脑中,想象着他们当时的心理活动。这是个危险又可怕的地方,但她至少现在属于这里。她让自己完全融入到这里。
杀手拖着尸体来到溪边的时候,不慌不忙,仿佛很肯定他不会被抓住。她能感觉到杀手的自信心。他可能还在哼着小曲或吹着口哨。当他在石头上把尸体摆放好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的耐心、手艺和技巧。
她能够透过他的双眼看到这恐怖的画面。她可以体会到他对作品的圆满完成感到十分满意,就像她每次成功破案时候的充实感觉一样。他蹲在这石头上,休息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用来欣赏自己的杰作。
就在这时,他开始从裤腿上慢悠悠地捡毛刺。他都没有等到离开现场远走高飞后再干这些。她甚至能想象出来他说出她刚才一样的话:
“这些小东西真讨厌。”
没错,他连挑拣毛刺的时候都不慌不忙。
瑞丽一声惊叹,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用手指摩擦着毛刺,发现它们粘性很大,而且尖利得足够把人扎流血。
“收集这些毛刺。”她命令道。“我们很有可能得到一些DNA。”
比尔睁大了眼睛,然后立刻翻出了塑封袋和镊子。他在忙着干活的时候,她的大脑也在超速运转着。“还没完呢。”她想。
“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她说。“这不是他第二次谋杀。这是第三次。”
比尔停下来,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比尔问。
瑞丽绷紧全身肌肉,试着停止自己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的手艺变得太好了。他的实习期已过,现在达到专业水平了。然而他才刚刚开始。他对他的作品热爱之极。不对,这可能还不止是他的第三次。”
瑞丽的喉咙一紧,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距离下一次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