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碧血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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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为了修建这个图书馆,我和县上的两届领导,整整扯了十年皮。伯父走时交给我的任务是及时向他汇报图书馆修建情况。他说会上决定我有代表捐款人督促过问工程进度、质量的权利和义务。图书馆建成之后,我可以做馆里一名看门人兼清扫工,伯父少年时代的老同学徐启之伯伯的孙女徐亚珍,可以做一名普通馆员。我们的工资都由伯父连同捐款一次交付。伯父让我做看门人兼清扫工,是因为我们李家在国内只剩下我这个独苗苗了,前几年劳动时又伤了两条腿,不能再干重活,生活上困难很大。伯父要徐亚珍做一名普通馆员,是因为他原想让徐启之伯伯做馆长,——徐伯伯在我们县是很有学养的人,但徐伯伯坚辞不肯。他说他已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多年,身体又不大好。他请县上考虑,能不能让他的孙女徐亚珍在图书馆建成后做个一般馆员。他说这丫头已从高中毕业了,再上学家里肯定供不起。伯父听了这些话,就在捐款中加了十二万元,说我和徐亚珍就算是他的雇员,这十二万元也许够我俩挣一辈子,不许我俩因工资为县上增加财政负担。

为建这个图书馆,伯父究竟为县上捐了多少钱,我不清楚。外界人士有说一千零十二万的,有说两千零十二万的。十二万这数字我记得很准确,因为这是我和徐亚珍的工资。我们这工资,当然也由县财政局管着,图书馆建成后,我们正式上班后,和其他员工同样按规定逐月领取工资。

使我痛心的是,伯父为了照顾我这双受伤的腿,却苦了我这双受伤的腿。

我已说不清为了和两届县领导扯皮,我往返在我们村县之间,一瘸一拐跑了多少趟。从我们村到县城,往返八十多里。一趟八十多里,十趟八百多里,二十趟一千六百多里,中间还要翻山、趟河。我大约每年的每个季度,都要去一趟县城。这样计算,我每年奔波的里程大约是三百二十多里,十年就是三千二百多里,当然比二万五千里长征差得远。但我记得有人说,古时从西安到兰州,共有十八马站,也就是一千八百多里。这样计算,也就是说,十年来我迈着一双受伤的腿,几乎等于从西安到兰州,或从兰州到西安,差不多是打了一个来回!

这十年中,值得记述的事很多,几天几夜也难说完。下边只挑重要的说说吧!

第一次对我印象极深。那是伯父回国探亲后的第二年。记得是个夏天的中午,我好不容易赶到县政府。孟县长刚刚开完会,我在会议室门口见到他,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人,替他提着皮包,端着茶杯。我说,孟县长,我想问问那件事。孟县长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阵,问我,你们村上没村长?乡上没乡长?区上没区长?什么大不了的事,跑到县上来找我?……哦,他已不认识我了!这也难怪,因为前年他和书记、统战部长、招商引资办主任、城建局局长陪同伯父参观我们县惟一的新农村时,我尽管紧紧地跟在伯父身后,但那天我却是穿着一身新干部服的,脚上也是蹬着一双新皮鞋的。而这天,我却一身农民打扮,脚上也是一双土布鞋;浑身上下还有包谷花,鞋上还有田里的泥土,县长自然不认识我了。咱算老几,不认识也罢,但他不该忘了伯父捐了那么多钱修建图书馆的事啊!

说起那身干部服,尤其是那双新皮鞋,我心里不由得又来气。

伯父回到县城的前一天,县里就有两个干部来我们村子。我们村叫李家寨。我正在家里起羊圈。来人将我从羊圈喊出来,问伯父的老宅子现在怎么样,我说早就墙倒房塌了。问我们李家的祖坟现在怎么样,我说学大寨时,祖坟早平掉了。接着他们便接我到县城,坐的是他们开来的小车。村里人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到了县城,听说伯父晚上在省城还要作场报告,明天一早才能回到县里。县领导要我住在县委招待所。晚上,一个干部抱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提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要我立即换上。我将皮鞋放在床下,将干部服穿在身上试了试,长短肥瘦倒挺合适,只是衣领太硬,箝着脖子,使脖子转动不便。这干部一再叮咛我:明天一定将皮鞋穿上!我答应他:“穿上,一定穿上,咱也开开洋荤,耍耍阔气!”

第二日我一穿上那皮鞋,便觉得太大,脚在鞋窝里哐里哐啷的,一抬步就掉,一抬步就掉。去新农村参观时,我一直挺着脚掌走路。我的两条腿受过伤,脚掌一鼓劲,腿就抽筋;脚掌不鼓劲,皮鞋就掉。去新农村,来回都坐着小车,只在那村子转游了一周,我的脚面就磨出了水泡,脖颈也被新制服领箝得难受。

孟县长终于回想起伯父捐款建造图书馆的事,要我去和城建局长谈一谈。

城建局长强调了很多困难,主要是伯父当年主张要把图书馆建在文昌阁旧址。文昌阁是他少年时代的母校。文昌阁现在已没了什么古建筑,只有两棵古老的枫树。麻烦的是紧挨文昌阁有几家“钉子户”,其中就有赵书记和孟县长的私宅。这几户如何拆迁、重建和赔偿,包括旧县城如何改造,开了几次会,一直不能决断,修建图书馆的事,也就这么一直悬着、摆着、搁浅着。

我问伯父的捐款到位没有?城建局长说钱早到位了,只是“钉子户”问题无法解决,旧城改造规划做不出来。

我第二第三次进县,哪位领导也没找见,不知他们到哪儿开会去了,参观学习去了。第四次好不容易找到赵书记,赵书记自然也不认识我了,他甚至连我伯父的名字也忘了。我从衣袋里掏出徐伯伯请省城一位著名书法家题写的“李斐华图书馆”牌匾字幅让他看,他好像才想起这件犹如隔世的事。赵书记的健忘令我惊奇。我提醒他,伯父回乡那年,赵书记曾先天夜里问我伯父最喜欢吃什么?我说伯父出国前我还没有出生,连他的面也没见过,压根儿不知道他的饮食嗜好。赵书记当时还启发我:听没听爷爷奶奶说过什么?我这才想起爷爷奶奶曾说:伯父年轻时最喜欢吃浇汤烙面和石子馍;可是那时他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一次浇汤烙面,过端午节时才能吃一块石子馍。根据我提供的这点历史背景,那晚县委招待所才请了会摊烙面和会打石子馍的人,整整忙了一夜!赵书记那晚还一再叮咛我:明日见了伯父,绝不能说墙倒房塌和平了祖坟的事,并强调这关系重大!第二日伯父在招待宴会上几次说他几十年再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我一直没说墙倒房塌和平掉祖坟的事,为国家顾全了大局……经我说出这些细节,赵书记这才从他杂乱的记忆库里,翻捡出这宗陈年老账。但他没有向我透露任何有关修建图书馆的信息。和孟县长相同,他也要我去问问城建局长。

这次,我没找见城建局长,局里的人说他到深圳参观去了,学习有关城建的经验去了。我想,云龙小县,只有东西两条街,早年间还有城楼的时候,东城楼的人喊话,西城楼就能听见;现在城内人口还不上万,参观就是参观,旅游就是旅游,学人家什么经验呢?

后来等我再去县里,赵书记和孟县长已经调离,新来的刘书记和张县长,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他们为伯父在国外既那么有钱又那么有名而吃惊。他们问我,你伯父捐了多少钱?我只能说出伯父为我和徐亚珍预付的工资——十二万元。刘书记和张县长听了都很泄气,异口同声说:“十二万?十二万能干什么呢?”我说十二万只是我和徐亚珍的工资,前边不知还有几百万,也许是八百万,九百万,或者整整一千万。他们这才睁大了眼,互相对视着,跟斗眼鸡似的。从他们的眼神我看得出,他们怀疑这笔钱到底干了什么?这笔钱现在到底在哪儿?他们好像也要对这笔钱打点什么主意!

刘书记和张县长的怀疑,也引起了我的怀疑。六年过去了,伯父的捐献到底干了什么?到底存放在哪儿?单利息恐怕也不是个小数字!但我该去问谁呢?谁又肯向我说明真象呢?

伯父最近来信要我给他寄一张图书馆照片。伯父说他年事已高,不可能再回国了;他只想看看照片!但六年过去了,图书馆还是镜花水月,我该到哪儿拍这么一张虚无缥缈的照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