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罗立衡曾经抱有多大的期望,罗欣生自己也咬牙切齿,就是没有考上公办大学,实不甘心就硬是逼着罗立衡花钱让他进了省城一家民营大学。
说是大学,其实就是一个合法买卖文凭的地方。校长原是一个地方剧团的美工,剧团散了,他从市里一个分管文教的头那里勒索到批文和资金,办了个中级艺校,又靠这中级艺校,凝聚了省、市几个更有用的头,把中级艺校发展成了艺术大学。他自己也有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头衔,都是最高的那个层级。最初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成这么大的气候,私下跟朋友聊天,常吹自己的第一桶金是借用前妻淘出来的——最先给他批文和资金的是市里管文教的头。前妻是团里的花旦,他们从小一块学戏,扮演夫妻,后来成了真夫妻。她戏演得不怎样,人倒是妖娆。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只是隐忍着,权当一种资源吧。没想到还真就用上了。后来有了艺校,有了一拨一拨的女学生,那资源就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说这话的时候校长才换了两任老婆,后来就再不说这种混账话了,花重金请省里一个名作家写了一本正经传记,记录自己在各级党政领导支持下终于成长为时代骄子的拼搏史。
该大学跟公办的大学比,的确有许多优势。一是老师都是从公办大学聘请的名教授,名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反正在当地行内多少有人听过。老区省份,腰包都鼓得不怎么如意,只要有外快,再有名的教授也会屁颠屁颠地争相应聘。二是有灵活的奖惩制度。生源全靠师生干群以及他们的亲戚朋友上天入地四处搜寻,按拉到的人头提成,完不成定额而又拿了学校老板工钱的按人头扣工资。三是招生时就承诺毕业由学校负责安排就业,并且有事先与企业签好的用工合同作保证。至于到时候自己不愿去,或是去了之后被辞退,那就不是学校的事了。
罗立衡说,这明明就是个骗子。
罗欣生说,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成功了,社会认了,就不是骗子了。这年头,人都只认结果,谁管怎么结的果。没听说过吗,什么是明星?就是先把自己搞脏,再把自己搞富,最后洗干净自己的那些人。
那你去这种“大学”做什么?读什么书?求什么学?罗立衡训斥。
罗欣生笑起来,老爸你真以为现在还有几个让人读书求学的大学啊?说是教育家治校,哪来的教育家?校长贪污,教授抄袭,电视上那些学术名流把学问都当狗皮膏药卖了。大学就是块多少还有点斯文样子的跳板,谁都是靠它往上爬。骗子可以靠它爬上上流社会,我为什么不可以?
罗立衡鼓着眼睛,嘴张到一半就是发不出声音。他没法同意罗欣生的话,却又惊讶罗欣生比他看得透。学术正,天下乱,犹得持正者以治之;至学术亦乱,而治具且失矣!这好像是一个清朝人说的话,想不到到了今天,堕落成了常态,人们不但不再忧虑,连质疑都没有了,只要能出名、能发财,就是“斯文”本身也可以标了价钱出售的。说是养不教父之过,你能教罗欣生什么?罗欣生照你走过的路子再走一遍能活出个时髦人样吗?你能教他什么,取决于你能给他什么,否则你就只有免开尊口。不光这样,你自己也还只有照他说的老老实实就范。
毕业,罗欣生服从学校的安排进了这家公司,又自己要求来了这个经销点,在城中村租了个住处。
那是幢当地农民土改时分到手的砖楼,原屋主一家只有十几口,分给农民之后一下住进去好几户几十口。随着人丁的膨胀,前后左右又一幢挨一幢地立起了一大堆砖楼。
说是楼,都简陋到极点,灰一块,黄一块,疥疮似的,稍讲究的外面贴了劣质瓷砖,给雨水和尘土弄得脏兮兮的,看上去像公共厕所。楼与楼之间留着一条缝,底下是烂泥沟似的小巷。后来的人把这种挤成一堆的楼叫做“握手楼 ”——就是从这幢楼伸出手去可以握那幢楼的人的手,一点也不夸张。罗欣生租住的那幢楼,连叫“握手楼”都不够格,应该叫“接吻楼”,从这边的窗户伸出头去跟那边窗户的人接吻一点不成问题。这念头有点黄,到他这种年纪好像不该再有这么带色的联想了。但事实就是明摆在那里。
到这里来的头几天,罗立衡就住在罗欣生一直住着的那间房里,这间房在楼上。罗欣生和胡荣去底楼临时租了间房——那间房因为隔墙就是公共厕所的粪窖,空了一段时间没租出去。罗欣生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说,屋里就一扇窗子,那边也是楼,开了也没光,你在屋里就只管开灯好了,千万别拉开窗帘。
“窗帘”是一块比抹布还脏的烂床单。罗欣生要不交代,罗立衡未必会去碰它,罗欣生一交代,还“千万”,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天上午他忍不住拉开了那块烂床单,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
对面那扇窗子伸手就能够着,劈面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裸体,正在往窗子上的一条细绳挂女人的小物件,脸被那些晃荡着的东西半遮半挡着,从脖子到大腿都一览无余。
好看吗?
一张煞白的脸蛋忽然从那些东西后面露出来,笑得很无耻。
罗立衡下意识地一扯那床烂床单,想要拉上,结果那烂床单连同早已沾满的灰尘被一把扯落,把他劈头盖脸地罩住。
对面爆发出一串响铃似的咯咯大笑。
罗立衡气急败坏地掀掉烂床单,再次看见两个猛烈颤动着的乳房上的那张娟秀的脸,很难把这种绝对的娟秀同这种同样绝对的无耻联系在一块。这脸模子和这声音让他隐约想起三年前学校的一次文艺演出,一个叫唐晓菊的初三女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几个抓学校文艺宣传的老师当时就说下学期一开学就让她进校宣传队,那时她该是高一的学生了。但她没有进高中,家里供不起,也不想供,要确保她弟弟读书。学校去人劝了几次也没用。
她不会是唐晓菊吧?他们那个县的乡下,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差不多都出来打工了。
希望不是。
罗立衡心里有一点刺痛。忽然又想起来,罗欣生一定是跟这女孩打过照面的了,要不不会那样反反复复地叮嘱他。
罗欣生从小规矩,要不罗立衡死活不会同意他出来。罗欣生南下住在这种地方,罗立衡是胡荣也来了之后才知道的。
罗欣生一直都说自己在这边发展得很顺,甚至很成功。他毕业的那个大学经常把毕业后的“成功人士”请回去讲演成功的经验,罗欣生也是被请回去的一个。
胡荣就是在那次讲演会后跟罗欣生搭上关系的。当时她还差一年毕业,就一心跟定了罗欣生,觉得这样的人不是一生的靠山谁是?
之后,两个人靠手机越说越热络,罗欣生再回去述职,就让胡荣怀上了。等胡荣毕业,罗立衡就有了现在整天搂在手上的这个孙子。小家伙一满月,胡荣就说要来这边,罗欣生找了无数理由试图阻止,好歹熬到小家伙满了周岁。
胡荣急了:你是不是在那边有二奶了啊?罗欣生憋得红头胀颈,不得不说了实情:没有分公司,也没有三居室,只有一截柜台,一间刚放下一张床的黑屋子。
胡荣关上门大哭了一场,完了一抹眼面前儿湿漉漉的头发,说,谁叫我是小姐的心丫环的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阴曹地府我也跟你走。
两个人到了这边,罗立衡就不停地接电话,胡荣语气很甜,但不容拒绝:老爸,现在只有你能帮上我们。她在附近的一个交房没有几年的楼盘看中了一套房子,九十平米,两房一厅,暂时可以住下他们一家。月租金两千块,是这个小区最便宜的。至于谁来出这两千块,胡荣没有往下说,当然是不言自明,要不怎么叫“现在只有你能帮上我们”?
罗立衡对罗欣生讨胡荣做老婆没有说过二话。罗欣生第一次把胡荣带到家里来的时候他就说了一句:胡荣啊?不是网上那个吧?
“芙蓉姐姐”?我哪有那个本事,我是“胡荣”,不是“芙蓉”,您是语文老师,应该不会搞错。胡荣自己先笑起来。
罗立衡跟着笑了。他一下就中意了这个儿媳妇,大方泼辣,一看就是那种在贫寒的家境长大但伶俐干练的女孩,这种女孩往往最大的缺点是死要面子,最大的优点也是死要面子,因为这决定她能吃苦,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吃了一辈子粉笔灰,看人应该没问题的。这个胡荣,他真没有看走眼。自从那次哭过,对这个家,对罗欣生,对自己面对的生活,她再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因为生孩子,她没有去学校当初合同上说的那个企业,生完孩子人家不认账了,她也不想去。到了这边,跟罗欣生一块挤在那个城中村的黑屋子里。但跟她父母打电话,却只差没用“天堂”这个词,让罗欣生听得心酸。
而今时兴的就是“拼”,有钱的拼吃,拼喝,拼房,拼车;没有钱的只有拼命,拼命赚钱,拼命成为有钱人。不拼谁给你,爱拼才会赢嘛!放下电话胡荣对苦着脸的罗欣生说。
罗欣生后来把这些说给罗立衡,罗立衡心里也涩涩的,说,拼吧,别把人拼没了就是了。这是一种透支生命的无奈。未来是那样的不可预期,人们只能通过拼命来提高生命的价值生产力。
每次放下胡荣的电话,罗立衡就问一边听着的老钟,你看呢?每次老钟都说,你就这么个儿子,他们不指望你指望哪个?
罗立衡真是有些犹豫,真是希望老钟能说个相反的意见。他是特级教师,退休后的工资是三千多,学校说好了要返聘他,月薪两千。如果走了,这两千月薪跑了,还要给罗欣生他们交两千块钱房租,里外就去了四千!四千块说没有就没有了,连蒸发都不是,蒸发还看得到水蒸气。这哪是他们这种家庭的消费!
但老钟说得也是硬道理,你就这么个儿子,他们不指望你指望哪个?女人有时候就是比男人还下得了决心。这一辈子不知遇到多少难处,也不知有多少次都是老钟在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才往前走的。
既然老钟同意,罗立衡也就不多说了,硬着头皮就来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