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对上述两家评论十分感兴趣。因此当他知道王国维所写文章的内容后,即于1924年4月17日致函于王氏说:闻近有论戴东原水经注释之作,望能在《国学季刊》发表,并称:“季刊此次出东原专号,意在为公平的评判,不在一味谀扬。闻尊文颇讥弹东原,同人决不忌讳”云云。王当时在清华任教,不便允胡适之约,后将此文交给《清华学报》编辑部。该刊于1925年公诸于世。当时曾轰动一时。到1936年孟森继王氏之后发表批评戴东原作伪的文章,曾向《国学季刊》投稿。当时,胡适曾写信给魏建功表示欢迎,并同意王、孟的观点。他说:昨天莘田(即罗常培)说,心史先生有一长文给季刊,亦是证实戴东原偷赵东潜(一清)水经注一案。莘田说你颇有点迟疑。我托他转告你不必迟疑。我读心史两篇文字,觉得此案似是已定之罪案,东原作伪似无可疑。古人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东原是绝顶聪明人,其治学成绩确有甚可佩服之处……但聪明人滥用其聪明,取巧而讳其所自出,以为天下后世可欺,而不料可欺于一时,终不可欺于永久。”从上所述,可见胡适对此案的态度很明显是同意王、孟等人的看法的,但他用了一个“似无可疑”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这又说明他对此案并非完全同意,还有保留的余地。
6年后,当王重民再提此案时,便引发了他原有的怀疑心绪,于是与王互相唱和,并在王的鼓励和协助下对《水经注》这一公案重加审理。为此,胡适亲自到华盛顿美国国会图书馆借阅该馆收藏的各种水经注版本,及有关这一案件的资料进行审查。他的结论是此案材料太多、范围太大、问题太复杂,没有时间来研究这一大架文件。他计算了一下,各种版本《水经注》加在一起共有二百三四十万字。他说:“我哪有工夫细细研究这200多万字的材料呢?”但是王重民再三相劝说:“胡先生,你若不开审这案子,我怕将来不会有别人肯干这件事的。你既有意重开审判,必须现在就做,现在不做这事,将来回国后,决没有这清静工夫来做这件大工作了。”在王的怂恿下,胡适鼓起勇气投入了这一工作。后来许多朋友知道他重审此案,热情帮忙,于是在他身边很快收集到了近30部《水经注》本子。经过了7个月的工夫,胡适对各本进行比较、研究了这七八百万字的资料,他说:150年大疑案所以越审越糊涂,都是因为承审的学者们都不曾费这番“笨工夫”。他们没有我的好机会,可以聚集这些本子,可以全副精力去比较对勘。他在给王重民的第四封信里谈体会时说道:“昨日借得经韵楼集,赵氏水经注释及朱笺刊误及影印永乐大典本水经注,费了一日两夜之力,细细对勘,始知此案果是大冤枉。王、孟两先生都该罚打手心也!”之后,他写了一篇4万字的长文《全校“水经注”辨伪》,举出15个证据,说明薛福成刻的《全氏七校“水经注”》从头到尾都是伪造的。并称证明全校本之伪,是为全谢山(祖望)洗冤。证明赵一清校的《水经注》与“四库本”确有不同,是为赵洗冤。证明戴东原决未见全、赵之书是为东原洗冤。因为此书是过去“反戴”学者的有力证据,胡适抓住这个力点进行考证,结果证明是一部伪造的书,这样便从根本上否定了对方的意见。此文写好后,胡适曾寄请王重民看过。王回信大加赞扬说:适之先生判明断定这部全校水经注是王梓材一手假造出来的,于是张穆和张穆以后被王梓材欺骗了的人都失了凭据。案情娘家都被适之先生一一追询出来。他还恐读者由于成见不易解决,又把三家的水经注刻本和校注爬罗剔抉;以全还全,以赵还赵,以戴还戴。并且选出若干条,一一并列着摆在纸上指给大家看着说:你如果以为东原见过,并偷用了赵一清的书,这些地方,赵的明明比戴的好得多多,戴为什么偷坏的,不偷好的呢?你想东原是这样蠢笨吗?不论怎样固执的人,看了没有不哑然失笑,以为“百年疑案,不过尔尔!”胡适此文写好后一直没有公开发表,现收入《胡适手稿》,作为他考证这个问题的第一篇文章。其中有些观点后因有新材料出现曾加以修正,但对其为戴震翻案的基本立场并没有改变。所以他不断进行深入研究,又写了许多文章来阐述自己的心得。杨联升曾这样评议道:胡适从1943年11月起重审此案,前后近20年,他的用力之勤令人惊叹;收获的丰富连胡适自己都没有预想到,对于所谓“戴(震)偷赵(一清)、赵戴皆偷全(祖望)之说”,胡先生早就提出了不可信的证据,现在把他的大批考论文字印出来更可以让人充分评论。胡颂平也在其编写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说:胡适用千百个证据来把这个诬告的大案子昭雪了,使全祖望、赵东潜、戴东原都得一个公平的估价。
胡适审查此案是比较慎重的,若发现新材料便及时纠正,本着他自己提出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去做。1952年12月他在台湾大学文学院的一次学术报告中说:“大家说是戴东原偷书,我找材料发现戴东原两个本子;这两个本子可以互相参照。这两个本子有三个大缺陷,以这三个缺陷可以证明戴东原没有偷全、赵两人的书,主题可以解决了。”这是胡适多年研究之所得,也是较为后期的结论。与此同时,他还谈了他的心得和体会。他说:“这个案子审了多年没有审出来,为什么到了我的手里可以审出来呢,因为当初审的人,不肯花多的工夫,我花了5年工夫,找出许多新材料,所以审出来了。同时又查明张穆、魏源、孟森、王国维他们为什么骂18世纪一位了不得的大哲学家、大思想家戴东原是贼呢?因为戴东原是当时思想的一个叛徒,批评宋朝理学、批评程子、朱子。骂戴东原这一班人,又没有下多的工夫。”从上所述,可见这桩公案并不简单,它不仅牵扯到证据问题,而其中还有一个思想问题躲在背后,这就使得案情更为复杂了。
胡适花了很大的精力去为戴东原申冤,他说是“为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并以此为自豪。但结果如何呢?后来学界众说纷纭:有同意的,也有反对的,都振振有词。看来这桩公案还得留待后来人去解决了。不过一些熟悉胡适的人认为,他把晚年有限的宝贵时间使用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可惜!如果用来写他的后半部书《中国哲学史》那该是多么的有意义啊。
这段时期,胡适在美国除了做学术研究工作,有时也应邀到一些大学里去讲学。但对国内的抗日形势也还是关注的。1944年冬,日本侵略军大举进攻我国西南边陲云南、贵州两省,情况十分危急。在一些朋友的鼓励下,他决定出面谋求美国军事援助,曾写信给美国陆军部长和财政部长,希望他们注意中国抗战形势之变化,并请给予援助。与此同时,并于12月17日同国内文化、教育、实业界的代表人物张伯苓、蒋梦麟、林语堂、于斌、胡霖等21人发表联合宣言,要求盟国修改战略,立即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在中国战场上打击敌人。这个呼吁当时在客观上是起一定促进作用的。因此,后来日军再不能继续深入云贵了。次年由于国际国内反***军事力量在各个战场上有力地不断打击了敌人,1945年8月14日日本被迫正式宣告无条件投降。打了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全国人民怀着喜悦的心情、噙着热泪欢迎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胡适在国外听到这个胜利的消息后也感到无比的高兴!但随之而来的是国内又出现了内战即将到来的预兆。这使他很不安。这时蒋介石为了掩盖备战的阴谋装出和平的姿态,表示愿意与中国共产党谈判,并三次电延安邀请中共军委主席毛泽东来重庆谈判。胡适从改良主义的立场出发也发了一个电报请王世杰转交毛泽东,劝他放弃武装,以和平手段来进行斗争。他的电文是这样写的:
“润之先生:顷见报载,傅孟真转达吾兄问候胡适之之语,感念旧好,不胜驰念。22日晚与董必武兄深谈,弟恳切陈述鄙见,以为中共领袖诸公,今月宜审察世界之形势,爱惜中国前途,努力忘却过去,瞻望未来,痛下决心,放弃武力,准备为中国建立一个不靠武装的第二大政党。公等若能有此决心,则国内18年之纠纷一朝解决;而公等20余年之努力,皆可不致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美国开国之初,吉佛生十余年和平奋斗,其所创之民主党遂于第四届大选获得政权。英国工党五十年前仅得四万四千票,而和平奋斗之结果,今年得一千二百万票,成为绝大多数党。此两事皆足供深思。中共今日已成第二大党,若能持之耐心毅力,将来和平发展,前途未可限量。万万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毁灭!以上为与董君谈话要点,今特陈达,用供考虑。胡适,八月廿四日。”
在此之前,7月1日傅斯年代表国民参政会访问延安;返渝时,毛泽东则请傅回去后代问老师胡适好,代问同学顾颉刚好(据杨向奎先生述说)。因此电文的开头,胡适有“感念旧好,不胜驰念”的话。这也可能是引发胡适打这封电报的动机。其次是当年6月,同盟国在美国旧金山召开联合国制宪会议,通过宪章。胡适被国民党政府指派为中国代表团成员之一,出席了这次会议。会议期间,他与中共代表董必武就战后问题进行了交谈。所以提到“以上为与董君谈话要点”云云。胡适的这封电报,受到国民党的欢迎,各报皆加以转载,说明它在客观上对国民党政权是有利的。
同年8月28日,中国共产党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了团结教育全国人民,派出以毛泽东为首的代表团从延安抵达重庆。王世杰将胡的电报转交给毛泽东,毛未加理睬。胡适晚年回忆此事说:“我在电文里用严肃而诚恳的态度央求他……当然,我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回音。”想得多天真!其实,毛泽东在返回延安后不久,在《关于重庆谈判》的报告里已明确宣布:“人民的武装,一枝枪、一粒子弹,都要保存,不能交出去。”这个声音,不仅提醒人民注意,同时也是对胡适及其持同样观点人的答复。说明中国革命的特点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是不可动摇的。
之后不久,战时留居昆明的北大、清华、南开要相继复员回到北平与天津。由于蒋梦麟已在国民党政府任职,不能继续出长北大,教育部需要重新物色人选。这时,胡适突然接到重庆来电,要他回国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并在未征求他同意的情况下,于9月6日在报上公开发表了这一任命。教育部长朱家骅致电胡适说:“梦麟兄因任秘书长,依法不能兼任校长,故力推兄继任。主席暨弟与北大同仁亦均认为非兄莫属。公意如此。务请俯允。复员在即,不及征求同意,拟先提院发表。在兄未返国前,孟真兄虽抱病已久,暂行代理,特电奉达,并请速驾是幸。”随后,北大同仁汤用彤、周炳琳、傅斯年、郑天挺、吴景超、贺麟等皆有函电致候胡适,表示热忱欢迎,并望在美聘请优秀教师回来复兴北大。江冬秀时在上海,闻此消息当然感到十分欢喜,但她对胡适回国当校长却不感兴趣,她说:“报上知道你决定接北大事,我是万分高兴回北平去住,但是你做校长,我有点不赞成。”
胡适在各方面的劝驾下欣然允就此任,于是回电朱家骅、蒋梦麟、傅斯年,向他们表示这个意思,并很客气地说:“北大复员,仍不可无梦麟兄之领导……梦麟兄为政府征调,只是暂局。孟真兄肯扶病暂代,最可感幸。将来弟归国,若不得已,亦愿与孟真分劳,暂代一时,以待梦麟兄之归,此意至诚恳、乞亮察。”并称明年2月由海道归国。之后,胡适在美积极筹备返国事务:首先规划学校的建制及人选,其次是迎聘新教师。为此,他与在美的学人联系,倾听他们的建议。当时罗常培、杨联升、饶毓泰等人都提了不少建设性意见,饶还推举了一批人才请胡适考虑聘请为北大教授。当时提到的有张文裕、彭桓武、马仕俊、张宗燧、马祖圣、李作浩、李仲揆、汪敬熙、钱学森、郭永怀、黄昆等人,其中建议聘钱学森为工学院院长。马大猷主持电学工程系。胡适对此非常高兴,很快回信给饶毓泰,决定聘钱为北大工学院长,并请饶再约定物理系及工学院人才。不过后来情况有所变化,钱学森写信给胡适说:因为在加省理工学院航空系任事,与校方约定一两年后回国。故北大如定明春开办工学院,则学森无参加可能。胡适感到很失望,但对他仍寄予希望,希望他工作完毕后返国到北大任教。后来北大开学,工学院院长由马大猷担任。
在饶毓泰等人的大力协助下,胡适在美经过紧张而繁忙的筹备工作,正准备按期返国,不料心脏病又突发了,许多朋友劝他暂不要回国;国内朱家骅、王世杰等人已有电报劝,于是他稍作调养,后来在1946年6月5日离纽约回国。在船上的生活,他还是在弄他的《水经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