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时,就有人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高吉龙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有这种信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赶上大部队了,谁又能保证走出丛林呢?从赴缅作战,他们就有了种被蒋介石嫡系部队愚弄的感觉,大部队撤退,他们又被放在最后,打了一场阻击战。高吉龙清楚,凭着现在士兵的士气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几十位幸存的士兵围跪在高吉龙面前,他们齐声说:营长,我们向北吧,回国去,我们不向西。
高吉龙终于下了向北的决心。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终于向北进发,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童班副自从走进丛林,便和一群女兵走在一起。这些女兵并不屑于这个营,只是大部队撤走时,这些女兵们落在了后面,便随他们这个营一同行动了。
那一次,队伍正在涉过一条又急又宽的河流,水流很大也很猛,童班副那时还有些力气,在照顾受伤的战友过河,一趟趟往返于两岸之间。送完这些伤员时,他就发现了这群女兵,她们挤在一棵树下,正望着滔滔的河水发愁。童班副水淋淋地望了她们一眼,他发现了她们的惊惧和恐慌。童班副的心就动了一下,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嫂子。于是,他走过去。
大叔,帮帮我们吧。一个女兵这么说。
童班副怔了一下,接着他就想乐。其实他还不到二十五岁。
女兵的这一声呼喊,使童班副不能不帮她们了。
过了河,童班副背好枪,正准备去追赶队伍,那个叫他大叔的女兵又开口了,她说:大叔,你陪我们走吧。
这次,他真切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兵,她长得是那么文弱,小巧,还戴着一副眼镜。
其他的女兵也杂七杂八地说:老兵,帮帮忙了,我们怕掉队,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女兵们也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小集体,是掉队的命运让她们走在了一起。她们在这些男兵中观察了好几天,打算选择一个男人来当她们的保护神,她们像选择男友一样给这位男兵定下了如下的标准:
一、这个男人要老实、善良。
二、这个男人要有力气、勇敢。
三、这个男人年龄最好大一些。
最后,她们选择了童班副。
当她们提出让他和她们一起行动时,他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她们。同时,他又感到肩上这副担子的沉重,他不能辜负她们。他又一次想到了嫂子,他的心疼了一次,那一刻,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助她们走出丛林。
后来,他能叫出她们的名字了。
那个戴眼镜的娇小女兵叫沈雅,是师医院的护士。
长得胖一些,眼睛很大的女兵叫李莉,军部的译电员……
童班副和五个女兵走在一起,心里面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这股柔情从他的心底里喷涌而出,暂时淹没了他行军中的苦难。
每天早晨出发前,童班副都要来到昨天晚上他亲手为她们搭建的树枝围成的小窝棚前,他站在那里先轻轻地咳一声,仿佛怕惊醒了她们的梦。其实不用他叫,五个女兵已经醒了,但她们谁也不愿先爬起来,饥饿已使她们耗尽了全身的能量,她们即便躺在那里仍急促喘息,心脏在胸膛里空洞地响着。她们听见了童班副的轻咳,知道这是队伍出发的信号,她们搀扶着从树枝搭成的小窝棚里爬出来。她们最先看见的是童班副的脚,那双脚上的鞋早就磨烂了,露出长短不一的脚趾,那些脚趾又被扎烂了,感染了,此时正在一点点儿地往外渗着血水。接着看见了童班副的衣裤,他早已是衣不蔽体了,衣裤条条片片地在身上披挂着。
女兵们并不比童班副好到哪里,破碎的衣裤使她们看上去千疮百孔,露出了皮肉。童班副的目光触及到她们的身体时,浑身上下便打摆子似地颤抖不止。
童班副走在丛林里,走在女兵的前面。一双目光机警地搜寻着,他盼望着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能发现几枚野果。每次发现野果,他从来舍不得吃,而是分给她们。直到她们每人都轮流吃到野果,他才吃。
女兵们自从认识了童班副之后,便再也没人喊他大叔了,而是一律称他为童老兵。与她们比起来,他也的确称得上是个老兵了。她们大都是入缅前入的伍,而童班副已经当了六七年兵了,大仗、小仗打过无数次。
朱红先是被一泡尿憋得很急,她匆忙地和身边的沈雅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地钻进了一蓬树丛,当她解完手时,才发现胃里空洞得无着无落,她想找点儿吃的,一路上,都是大伙在一起走,发现点儿能吃的,轮到每人手上还不够一口,这次,她一定要自己行动,于是,她向丛林摸去。
十八岁的朱红是名护士,对山里的野果在书本上她了解一些,知道有些野果不仅有毒,严重的还会使人丧命。这时,她发现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很灵巧地在树丛中跳跃,她灵机一动,跟猴子走,猴子窝一般都有一些可采到的野果,这些野果既然猴子能吃,人也就能吃。她紧张又激动地跟随在这只猴子的后面。果然,那是一只回窝的猴子,她三脚两步地赶过去,猴子看见了她,龇了龇牙,一点点儿地向后退去。她已经管不了许多了,一步步向前逼去,待她看见猴子窝里果然有几个野果子时,几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这时,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蹲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朱红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猴子会扑过来。猴子轻而易举地便把朱红扑倒了,这只是第一个回合,猴子退到一定距离,便停住了。情急之中的朱红,从兜里拿出了那把手术刀,她没有武器,只有这把手术刀,为了进入丛林方便,她偷偷地把这把手术刀带在了身上。这是一把外用手术刀,握在朱红手里很合适,她用这把手术刀冲着要进攻的猴子比划着。猴子扑上来,她用握手术刀的手迎击猴子,无知的猴子用胸膛撞在了锋利的刀上,那只猴子并没马上死去,它躺在地上,发出一阵阵可怕的怪叫。朱红还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猴子,她真地害怕了,她想马上回去,回到女兵们中间。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涌来了一大群猴子。在猴王的统领下,猴子们并没有急于进攻,先是绕着朱红转圈,朱红此时手里已没有任何武器了,那把可怜的手术刀仍插在那只猴子的胸前,已经被不断涌出的血淹没了。
朱红只能被迫同猴子们转圈,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她不知这是猴子们的诡计,她直转得头晕目眩,最后跌倒在那里。一群猴子见时机已到,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叫,一起冲过来,它们发疯地撕着,扯着,抓着……朱红没来得及叫几声,便不动了。
猴子们兴犹未尽,在朱红身上很猥亵地撒了几泡尿,便逃之夭夭了。
童班副和女兵们听到朱红的叫声,赶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面目全非的朱红,赤身裸体,浑身是血……
那一刻,童班副震惊了,女兵们震惊了,过了许久,清醒过来的童班副把朱红抱了起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愣愣地站着,任凭朱红的血染了他一身。终于,他踉跄地把朱红放在一棵树下,他疯了似地用刺刀砍来许多树枝,一层层把朱红“掩埋”了。接下来,他就跪了下去,满脸悲凄,痛不欲生。仿佛,他又跪到了嫂子的坟前,那种滋味,揪心抓肺,很久之后,童班副才站立起来,走到一棵大树上用颤抖的双手握着刺刀在树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两个字: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