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做派和话语中,我听出,这肯定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安德烈公爵本人。他年岁虽高,但身体很结实,走路很稳健,说话略有些慢,但语调柔和雅致,说到悲伤的事情,完全出于真心,却又不沉溺其中。这位老人一看就知道是血统高贵而又饱经忧患的人。
待我们坐定,公爵和夫人就坐在宽大的橡木写字台前,只有雅戈尔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
“埃莲娜·伊凡诺耶娃,还有你的女儿玛莎,柳燕,还有你的儿子覃三九,我今天说的话,请你们记好,回头我会请律师写成文件,再请公证处出具公证书。今天的不幸,完全是个意外,但他们二人是为我做工出事的,我理应给你们补偿。但是,很久以前,我从伏尔加下诺夫哥罗德胡桃庄园带来的钱,几乎全部用在了修建现在这座邸宅上面,每年的开销不得不靠着经营冰窖来维持。这几年,江南的豪华酒店不景气,冰块需求量逐年减少,我的收入也越来越微薄。现在,要想拿出一笔钱抚恤你们,是有心无力了。但我绝对不会对自己应尽的职责弃之不顾。你们很尊敬地称我为公爵,不错,按照血统,我的确是公爵,是俄罗斯当之无愧的贵族。而一个贵族,对他领地上的一切,都有保护的天职。为了他名下的所有人们的安全和不受侵犯,他就是披挂上阵,血洒战场,也是在所不惜的。这就是每一个贵族男子应有的骑士精神。现在,我无力用金钱补偿你们,但是我同样要对你们今后的生活负起责任。我和夫人已经商量好,从今天起埃莲娜你不再是我们的仆人,你和柳燕都成为胡桃庄园的雇工,我会按月付给你们工钱。另外,我把我和夫人目前仅有的财产,就是这座邸宅,托付给你们,虽然根据现在的法令,我无法把它过户给你们,但你们可以永久居住在这里。即使我和夫人过世,你们也可以一直在这里居住,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
听到这里,埃莲娜站了起来,很激动地说:“不,不,不,公爵大人,我和丈夫从前是您的仆人,他死了,今后我同样是您的仆人,我不要当什么雇工,也不要什么工钱,我只要在庄园里为您和夫人效力。庄园是您的,永远是您的,这一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我会一生一世替您守望它……”
公爵望望我的妈妈,问:“柳燕,你怎么想?”
妈妈说:“我愿意搬到这里居住,在这里上班,用工资供养儿子。不过,将来孩子大了,要上学,太阳岛上没有学校,我们就无法继续留在这里了。”
公爵和夫人对视了一下,说:“也好。在胡桃庄园居住和佣工的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雅戈尔帮柳燕去搬家,从今晚开始你们母子就是胡桃庄园正式成员。”
就这样,我和妈妈住进了安德烈公爵宅邸,与埃莲娜母女比邻而居,分别住在玻璃屋旁的两个仆人房间里。
夜里,妈妈还在不停地哭泣,我害怕妈妈再出什么意外,就一刻也不放松地抓着她的手。埃莲娜和玛莎在我们新安顿下来的房间里,陪着妈妈和我。
妈妈哭着说:“两个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亲,今后可怎么过呀?”
“上帝的安排,柳燕,上帝的安排。不要怕,他们的爸爸没有了,还有我们。”
“我们?!你还行,见过世面,我一个乡下女人,身单力薄,能干什么……”
“一个人身单力薄?那两个人合起来就好多了。这样吧,让我也做列帕达的妈妈,一起抚养他长大。玛莎有公爵夫妇关照,不会有问题的。”
妈妈似懂非懂,玛莎连忙解释:“列帕达就是小伙子,是妈妈给三九弟弟起的名字。”
“这样行吗?”妈妈迟疑着。
“有什么不行?!我又不会把他抢走,只是孩子多一个亲人罢了。”
“那,三九,给埃莲娜妈妈行礼吧。”
我冲着埃莲娜深深鞠躬,叫了一声:“妈妈。”
转过身又对玛莎叫了一声:“姐姐。”
“好啦,别难过了,也别担心啦!我们好好活下去,别的都交给上帝,上帝会怜恤善良人的。”
从此我就一直管埃莲娜叫埃娃妈妈,而她就一直管我叫列帕达。
这一天是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一日。
这个日期,我好不容易才查准。其实,我开始只记得那天恰好是我六岁的生日,而当年人们的生日都是按照农历或者节令来记的,要弄清一个人几岁的生日,到底是阳历也就是公元的何年何月何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只是为了生日,谁也不会为此费心,但那天不仅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失去父亲的日子,所以当我长到十几岁,学会看历书时,就查来查去,终于查到那年冬季三九的第三天,是这个日子。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时,她寻思了一下,说:“也是天意啊。你看,这阳历的六个数字里面,连一个双数都没有,合该咱娘俩受孤单啊。”
过了几天,胡桃庄园的储冰工作重新开始了,只不过完全改变了方式。当玛莎的爸爸和我的爸爸在时,这项工作是庄园组织的,玛莎的爸爸以管家的身份全权指挥,我的爸爸负责运输,而雅戈尔负责管库,凿冰、取冰以及装车、卸车、入库这些活儿使用临时雇工。雇工们可以按天拿到工资,还在庄园里吃两顿饭。这样虽忙乱一些,但进度快,成本较低。发生不幸事故后,庄园已经无力自行采冰了,可是,如果不储冰,庄园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没法维持下去了。安德烈公爵苦思了几个昼夜,最后决定向银行贷款,花钱买冰储存。这样成本虽高些,但还是可以经营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