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放冰藏冰啊。这地窖每年这时候都会打开,把从松花江中流冰面上取出的冰块收藏进去,等到夏天卖给江南的大酒店,冰激凌店,做冰镇食物用。听妈妈说,公爵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只好靠着每年储冰卖冰赚的一点钱,维持胡桃庄园的开销。”
我年纪虽小,可对穷苦日子很熟悉,这时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怪不得今天不吃大洋葱却吃小毛葱,也许就是因为钱少买不起吧。怎么住在这么华丽庄园里的人们,却也会感到穷困呢?
恰好这时,爸爸驾着四轮马车上了甬道,马车前后有十几个人,都提着冰镩、撬杠、绳索。
“看,那是我的爸爸!”
“哪个?”
“坐在你爸爸旁边那个驾车位上。”
我看到了,那人很魁梧,披着厚厚的俄式军大衣,正在与我爸爸说话,看样子很亲密。
车马和人们很快离开庭院,消失在寂静的树林和雪野中。
回到装毛葱的箩筐前,我们又开始干起活儿来。玛莎毕竟比我大,又是女孩子,手指灵活,这时剥起毛葱来已经很熟练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不见马车回来,我就问:“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把冰拉回来。”
玛莎停住手,侧耳听了听,说:“好像回来几次了,只不过冰窖的进出货口,不在院内,在树林的外边,我们看不见。”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问:“玛莎姐姐,你怎会说我们的话呢?”
“这里没事做,太无聊,就跟来来往往的中国雇工们学的。最常教我的,就是你的爸爸。你爸爸很好,说话和蔼,教我很有耐心,还常跟我提起你呢。”
我明白了为什么在大伙房,她刚一见到我,就老熟人似的拉起我的手。
我又问:“爸爸说了我什么?”
玛莎笑笑,说:“说你聪明,很聪明,爱干活儿,就是么……有些胆子小,像个小姑娘……”
“是吗,那太糟糕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像小姑娘不好吗?你看我,就什么也不怕,一个人敢在岛上撵野兔呢。”
“你真行。”
时间就这么在小毛葱的辣气和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中滑过。只要感到稍微有点饿,我就和玛莎各分一个鸡蛋吃。当鸡蛋只剩下一个时,突然——现在说起来似乎很简单,“突然”就是两个字而已,可就这两个字,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
突然,玻璃屋门外的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好像出了什么事情。玛莎立即丢下手里未剥完的葱头,站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我也跟在她身后,跑出了玻璃屋。
我迎面看到,那个名叫雅戈尔的独眼看门人跑在最前面,仿佛一只黑眼恶魔在飞,我的心马上变得冰凉。
人们涌进大伙房,我和玛莎也挤了进去。
雅戈尔对着埃莲娜伯母大声地说着俄语,说得太快,我听不懂,只见埃莲娜像被棍棒击中一样,突然浑身发软,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玛莎尖叫一声,向她的妈妈扑去。我不明就里,只知道跟在她背后跑。直到玛莎抱住她的妈妈,我才小声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玛莎抽噎着说:“爸爸掉在冰窟窿里,不见啦……”
雅戈尔似乎听懂了我和玛莎的对话,就转向我的妈妈,先深深鞠躬,然后用没有感情的汉语,一字一字地说:“很不幸……马车夫覃林……也一同坠落江中,还有马和车,都不见了……”
与埃莲娜听到噩耗时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发不出声音的情形相反,我的妈妈还没有等雅戈尔说完,就放声大叫:“天啊——天啊——”接着号哭起来,“呜啊啊啊……呜啊啊啊……”这大概是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天生的不同吧。
我再也顾不得玛莎和埃莲娜,急步奔到妈妈身边,扯住她的手,惊恐地大叫:“妈妈——妈妈——”
说实在的,尽管听懂了雅戈尔的话,但我一下子并没有真正理解事情的含义,只是觉得害怕,恐惧,不知所措,仿佛是自己落在冰窟窿里,四周一片漆黑,无比寒冷。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的爸爸和玛莎的爸爸两个人,驾驭着四轮马车,装满了三层刚刚从江中采上的一米见方的大冰块,往岸上行驶。本来先前已经来往了几次,路已经熟了,可谁料到,这次,马车驶出不远,就听“嘎咔——”一声响,江面的冰层突然断裂,整辆马车,连同车上的两个驭手一下子就陷入冰洞之中。当采冰的人们听到声音,赶到冰洞前时,马车和人早已无影无踪。当时没有打捞到尸体,直到第二年春天,松花江解冻,才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捞起两具男尸,经过辨认,正是我的爸爸,和玛莎的爸爸。
当天的采冰停止了,人们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了玛莎和她的妈妈、我和我的妈妈,还有就是那独眼的看门人雅戈尔。这时,一位七十岁上下的俄国老妇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太悲哀了。公爵在楼上等你们,跟我上楼吧。”
妈妈告诉我,这老妇人是公爵夫人,让我别乱说乱动。
我们跟随公爵夫人上了楼,进入一间大的书房。一位与公爵夫人年龄相当的俄罗斯老者正站在门口等我们。
他见到我们,很真诚地说:“我为失去两位优秀的朋友,也为你们失去亲人,感到无比悲痛。他们一人是我的仆人,一人是我的雇工,但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我的朋友。唉……对于我们而言,世界正在老去,朋友已经变得十分珍贵啦……来,进屋坐下吧,我有话要对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