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个馒头
1958年7月5日,宁波江北岸,老外滩熙熙攘攘,汽笛此起彼伏,船只来回穿梭。乘船者,送行者,把狭窄的码头挤得满满当当。
老外滩历史悠久,唐宋以来就是最繁华的港口之一。1842年,宁波被辟为“五口通商”商埠之一,江北岸被指定为通商地点,1844年1月1日正式开埠,同时建立起“外人居留地”,比上海外滩开埠还早20年。据说,上海外滩就是取名于宁波老外滩。当上海还是渔村时,老外滩的洋人已经摩肩接踵了。1872年这里建起天主教堂,以其哥特式建筑风格,被誉为“浙江教堂之魁”。
陈明福带的这队学生兵,送行的人更多。当兵一去就是两三年,不同于出差,过几天就回来,所以亲朋好友都来送。走的人,送的人,大多红着眼睛,甚至哭哭啼啼,只有陈明福孤身一人,家人离得远,没人来送。他毫不伤感,反倒兴高采烈。看着他们哭鼻子,他觉得奇怪:多好的事啊,有饭吃,有衣穿,读书免费,还有津贴费,梦里都要笑醒,哭啥鼻子?
登船的时间到了,陈明福集合队伍,看到人人拎着大包小包,只有自己两手空空,便反复劝说:“当兵啥都有,除了身上穿的,不必带衣物,部队都发。”这些话,他原来并不知道,是指定他当排长后,人武部的人让他说的。但是,费了半天口舌,没人听他的。
轮船往返沪甬,大多夕发朝至,在船上睡一觉,次日早晨刚好到,不耽误工夫。船起航后,这群学生兵兴奋莫名,嘁嘁喳喳,毫无睡意,说了一夜话。
第二天清晨,轮船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泊岸,陈明福带领大家鱼贯下船。出口处,有几个穿海军军装的人,高举着牌子,将他们领到码头外。路边,停着几辆卡车。卡车载着他们,穿过市区,朝吴淞口方向驶去。那里,有一个东海舰队训练团。
卡车驶进营区停下,一个少尉军官站在车边,招呼他们下车,把他们领到宿舍门口,他对陈明福说:“我是刘排长,你让大家放下行李,洗洗手,先吃饭。”
“吃饭”两个字,在陈明福听来,是那么顺耳、欢欣。他大声应道:“是!”立刻奔进宿舍,高声嚷嚷:“快,快!有饭吃啦!先吃饭要紧!”
大伙一听,呼啦一下,行李一扔,就往门外跑。那年月,不光陈明福挨饿,很多人都吃不饱。
陈明福站第一个,让大家排好队,然后跟着刘排长,朝食堂走去。
食堂是平房,很宽敞,餐桌一排排,很整齐,能同时容纳几百人就餐。中间有个长方形桌子,摆着一只藤条大箩筐,满筐白面馒头,热气腾腾,香气诱人。旁边立着一只大铝桶,盛满大米稀饭,熬得黏稠。每张桌上,摆着几盘咸菜,还有一摞餐具,有铝盘子,有不锈钢碗。
刘排长交待:“8个人一桌,暂时就这么坐,以后编班后再调整。”一挥手,大家疾步散开,直奔桌子。
看到冒着热气的馒头,陈明福眼都直了,先夹了两个,看到别人装好几个,又添了1个,还是挪不动步,犹豫了一下,顺手再夹1个,扭转脸,乘别人不注意时,一把塞进嘴里,不敢动嘴鼓腮咀嚼,而是用舌头搅拌,唾液稍加润滑,眼睛一闭咽了下去。
部队做的馒头发得松软,是刀切后蒸的,呈长方形,不大也不小。他顾不上盛稀饭,坐到桌前,来不及夹咸菜,三下五除二,几口便把馒头消灭了。短短几分钟,他就吃了4个,看到有人去取,他生怕没了,又取了2个。
吃完6个馒头后,陈明福咂吧一下嘴,不好意思再取,偷眼瞄瞄刘排长,见他并未动手,而是站在那里,面含微笑,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陈明福趋前,试探道:“排长,吃饭有定量吧?每人几个馒头?”
“什么?定量?”刘排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呵呵,部队吃饭不定量,你们只管吃吧!”
陈明福一听,更加欢喜,冲着大伙说:“不定量,随便吃哈,嘿嘿!”径直走到箩筐前,大大方方取了3个。他是吃大米长大的,面食只吃过面条,这又松又软的发面馒头,甜丝丝的滋味,还是第一次尝到,竟有这么好吃,怎么也吃不够。
这顿早饭,陈明福放开肚皮,一连干吃12个馒头,又喝两碗稀饭,肚子已撑圆,心犹不甘,眼神仍往馒头上瞟。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放开肚皮吃。
50多年来,这顿早饭,一直烙在他记忆深处。
回到宿舍,上尉指导员找陈明福谈话,表扬他任排长一路带队,平安归营,接着说:“部队有专门的排长,你就不再当排长了,当三班班长,你看好吗?”
陈明福连忙说:“指导员,我知道这是临时任务。我们都是新兵、学生兵,哪能到部队后还当排长?当班长已经是首长抬举我了!”
分排编班后,每人发了两套水兵服,还有一顶水兵帽、两副列兵军衔。接着是举行授衔仪式,这批学生兵正式成为水兵。穿上军装后,他们又新奇,又兴奋,对着走廊上的整容镜,左照照,右照照,怎么也照不够。到了星期日,纷纷跑到照相馆照相,洗了照片寄给家人亲友,陈明福也不例外。
随叶帅出海
这批学生兵,划归训练团四大队三连,共待了3个月,主要是入伍训练。一段时间下来,他们才感到,当兵可不轻松,纪律严明,要求严格,早晨出操,白天训练,晚上点名,半夜睡得正香,突然紧急集合,而且天天要列队训话,谁犯了啥错,连首长当众严厉批评,毫不给面子,让人斯文扫地,不到1个月,许多新兵都挨过剋。若情节严重,要遭到连首长怒斥或处罚。
连长是个高个子,黑脸膛,络腮胡,1943年参军,作战勇敢,挂过花,命也大,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有一次战斗结束,清理背上的背包时,竟发现有3颗子弹头,显然是战斗中从背后射入的,幸亏没有穿透,否则可能早完了。不过,他没啥文化,是个大老粗。
有一天,一排有个杭州籍的学生兵,不知为啥事惹恼了连长。连长在队前训话时,骂了一句“鸟毛灰”。学生兵们听了,都无动于衷。
过了几天,连长在队前自我检讨:“我这个人脾气不好,骂你们‘鸟毛灰’,上级首长批评我了,我以后改正,请大家原谅。”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觉得连长骂人了。解散后,大家凑到一起,议论起这事,琢磨半天,仍不解其意:“把鸟的毛烧成灰,是什么意思?这是骂人吗?”
“北方人真文明,不像南方人骂人很粗鲁,连堂堂蒋委员长,动不动就‘娘希匹’。”
训练之余,陈明福领受一项任务:带领全班人,扛着探雷器,四处找废旧钢铁,如果听到仪器嗡嗡叫,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掘出来。这是大炼钢铁的政治任务,不然遍地开花的小高炉炼啥呀?为完成年产1070万吨钢的大跃进目标,很多家庭连铁锅也砸了,到集体大食堂吃饭。
入秋后,训练团外面的吴淞港,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印度访华舰队到上海访问,主力舰是“曼索尔”号巡洋舰。中国海军的“衡阳”舰驶在前面,担任迎接和领航任务,编队缓缓驶进吴淞口。就在这时,“曼索尔”号突然加速,欲超过“衡阳”舰。显然,这是印方故意炫耀装备先进,欲使中方难堪。这是极其失礼行为,一旦发生,有可能酿成严重的外交事件,更让中方受辱。“衡阳”舰察觉不妙,立刻开足马力,挡在“曼索尔”号前面。
“衡阳”舰是从苏联购买的四艘新护卫舰之一,也是当时东海舰队速度最快、各项性能最好的军舰。然而,在这次较量中,“衡阳”舰付出不小代价:因锅炉全部点火,马力开到最大,主机有些叶片损坏。
这件事给了陈明福强烈刺激:印度舰队如此嚣张,不就是欺侮我们海军装备差吗?连印度这样的国家也要羞辱我们,我们再不发愤图强,甲午战争的悲剧就会重演!
陈明福想起写血书的事,不由得心生羞愧。虽然写着“献身海军事业”,但他非常清楚,内心完全没有这样想,纯粹是为了奔前途、吃饱饭。事后,他还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呢!真是的,光想着自己吃饱饭,海军怎么能够强大呢?他责备起自己。
入伍训练结束后,这批学生兵没有马上入校上学,而是继续上舰艇当兵,时间近一年。这个做法始于军队决策层,就在这年,所有的军队将领,包括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上将,皆下放当兵。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中将也到舰上当列兵,与水兵一起站岗。
学生兵们被分到东海舰队各舰艇部队,陈明福去的是定海护卫舰六支队,在“南昌”舰上当轮机兵。
主机班班长姚有元,是1950年入伍的老上士,自称“胡子兵”,觉得胡子一把还穿水兵服,上街没面子,外出时取掉水兵帽的钢圈,软塌塌地戴在头上,走出码头后,脱掉水兵服,将帽子一揉,塞进包里。他对班里战士很好,像老大哥一样。
这天,姚班长对陈明福说:“走,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陈明福以为是带他上街,就跟着姚班长走。姚班长在舰上左拐右拐,把他领进一个舱室。
这是舰上的会议室,墙上挂着一个玻璃框,里面有一幅题词,是毛主席的手迹:“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
姚班长走到左前侧的木质转椅上,让陈明福坐在上面,故作神秘地问道:“你知道谁坐过这把椅子吗?”
陈明福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姚班长一字一顿:“是敬爱的毛主席!”
陈明福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无论姚班长如何按他,死活不敢再坐。姚班长只好由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一段往事:
1953年2月21日,毛主席冒雨登上“南昌”舰,视察了“广州”、“黄河”两舰,还观看了两艘鱼雷艇的表演。陪同视察的,有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参谋长张爱萍、海军副司令员王宏坤、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陶勇、政治委员袁也烈等,还有从武汉一路陪同毛主席视察海军部队的公安部部长罗瑞卿。
按舰艇条令规定,军舰迎接国家元首,应该悬挂满旗,列仪仗队,鸣放礼炮。世界各国都是如此。但是,这些都被毛主席“免了”。
中午12时许,毛主席来到“南昌”舰会议室,就坐在这把转椅上,同干部们亲切谈话。当时,因舰长曾泉生正在操舰,没有时间向毛主席汇报,舰副政委陈友仁作了汇报。
毛主席问:“舰上的工农老同志愿意当海军吗?”
陈友仁赶紧回答:“现在都愿意当海军了,因为陆军同志感到大陆都解放了,没有仗好打了;海军还要解放台湾,有仗打。”
毛主席笑了,语重心长地说:“有仗打,还有帝国主义呢。”接着,他向大家回顾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史,说:“从明清以来,帝国主义侵略我国是从海上来的。日本鬼子进攻上海,也是从金山卫登陆的。我国有辽阔的海洋和漫长的海岸线,但是我们的国家是一穷二白的,工厂很少,钢铁也很少,帝国主义就是欺侮我们没有海军。”
说到这里,毛主席询问了当前造船工业的情况,指示说:“我们的海军要大发展,现在的舰艇都还是缴来的,要紧的是发展我们的造船工业。少量买几艘作训练是可以的,但主要靠自己造。”他转向华东军区海军的领导干部,“你们华东先成立海军,你们要把它建设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强大的海军!”
毛主席与干部讲话后,走出会议室,参观上层建筑各部位。在后主炮位,他详细询问大炮的性能和构造,观看舰员的操炮。
在驾驶台,曾泉生告诉毛主席,这艘军舰原来叫“长治”号,是从国民党海军起义过来的。对“长治”号,毛主席并不陌生。“长治”号起义时,毛主席曾发电报给全体起义官兵,亲切慰问。
曾泉生把当时起义的主要领导人、原国民党海军下士陈仁珊介绍给毛主席。毛主席紧紧握住陈仁珊的手,关心地询问他的情况。
曾泉生介绍说,陈仁珊进步很快,现在是“南昌”舰的航海长。
毛主席听了很高兴,勉励陈仁珊再接再厉。陈仁珊感动得热泪盈眶。
“南昌”舰迎着滚滚江水,继续向燕子矶驶去。
从驾驶台朝军舰的前方望去,两艘鱼雷艇飞快地奔驶而来,毛主席频频挥手。
毛主席检阅完鱼雷艇的操演后,曾泉生请求毛主席题词。毛主席欣然答应,走进雷达海图室。海图桌上,已端端正正放着磨好了的墨,还有几张重磅道林纸、一支毛笔。毛主席握着笔,蘸上墨,笔走龙蛇,一口气写了3张内容相同的题词。
“这就是这幅题词的来历。”姚班长指指墙上说。
陈明福凝视着题词,肃然起敬。
上舰以后,陈明福听到一句话,“海灶好吃,海军难当”。开始,他只认同第一句话。舰艇上的伙食标准,高出岸勤好几倍,每餐四菜一汤,很讲究。在他看来,岸勤伙食已让他撑破肚皮,舰灶伙食实在是太“奢侈”了。
看到陈明福大快朵颐,姚班长筷子敲着碗沿,对他说:“舰灶不能白吃,得交公粮。”
陈明福不明白,一边咀嚼,一边问:“交啥公粮?”
姚班长狡黠地笑笑:“嘿嘿,出海时你就知道了。”
很快,陈明福就明白了。
军舰出海训练,遇到大风大浪,晕船呕吐成了家常便饭,水兵把这叫作“交公粮”。很多次,陈明福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护卫舰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护渔。一些境外不法分子欺侮我国海军力量弱,常常闯到我国渔场非法捕捞,甚至公然抢劫我国渔民。海军舰艇在渔场日夜巡逻,保护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护卫舰目标大,不法分子望风披靡。一些船体小的巡逻炮艇,伪装成渔船模样,隐藏在渔船当中,出其不意打击不法分子。渔民们遇到军舰后,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将一筐筐鲜鱼往舰中甲板上抛,水兵们则以新鲜蔬菜回赠,军民鱼水情浓厚热切。
1959年5月中旬,“南昌”舰护渔归来,刚停泊在军港,就接到上级命令:准备执行一项重大任务。随即,陆海空三军在舟山半岛举行登陆作战大演习。海军的王牌军舰——4艘驱逐舰全部从青岛港驶来,潜艇、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艇等也都参加,“南昌”舰担任指挥舰。
这天,“南昌”舰严阵以待,众人簇拥着几位将帅登舰,官兵们偷眼一瞧:哎呀,不得了!有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叶剑英元帅,有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有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中将,至于少将以下就更多了。
陈明福对这些将帅仰慕已久,听说他们登舰指挥,激动不已,渴望一睹风采,但他是轮机兵,岗位在机舱。
演习总指挥由许世友担任。5月23日,演习正式开始,在我航空兵夺取制空权的条件下,经过扫雷舰编队的敌前检扫,“鞍山”号、“长春”号两艘驱逐舰编成单纵队,迅速占领射击阵位。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两舰火炮同时怒吼,震耳欲聋,一排排炮弹准确飞向“敌占”岛屿老鼠山,短短几分钟,厚达数米的钢骨水泥碉堡就变成废墟。
许世友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高兴地说:“好!打得好!干得不错!”
陶勇双手叉腰,喜形于色,连声赞许道:“130火炮威力大,驱逐舰官兵训练有素!”。
向来深沉不露的叶剑英,此时也是喜上眉梢,频频颔首。
那些天,陈明福白天坚守在机舱的轮机岗位上,只能耳闻雷霆万钧的轰鸣声,无法目睹惊心动魄的演习场面,更看不到将帅指挥若定的身影。只有在早晚的休息时间,才有幸看到将帅们几眼。印象最深的是许世友,七八十斤重的炮弹,他一只手就轻松托举起。有一天,许司令员在后甲板散步时,一群海鸥围着军舰飞翔,他兴之所至,举枪一挥,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过,一只海鸥坠入海中。
大演习结束后,下放锻炼的学生兵奉命到各海校报到。陈明福被分配到大连海军指挥学校。可能由于海军急需人才,他们之后的学员,不再搞入伍训练和上舰当兵,有的甚至招高二的学生直接入学,东海舰队原司令员赵国钧中将便是如此。
10个月的当兵锻炼,让陈明福的人生观发生很大改变,不再只关注自己温饱,开始把个人命运同国家命运联系到一起。
一封诬告信
1959年5月下旬,陈明福迈进大连海军指挥学校大门,成为第九期本科甲种计划班学员。此时,我国正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困难,很多人因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严重不良,得了浮肿病,身上的肉用手指一按,凹下去弹不起来。海校学员吃的是高粱米,不定量,可以放开肚皮吃,陈明福从未饿过肚子,身体明显强壮起来。他深知,这是党和国家对海军建设人才的莫大关怀,心存感激。
入学两个月后,选报专业,先个人报志愿,再由组织决定。专业共有3种:航海、火炮、鱼水雷。大部分学生都报航海,因为航海用途广,军地都适用,若是不在部队干,还可以到地方干海运,当个大副、二副,挣钱比在部队还多,所以趋之若鹜。
陈明福却另有想法:既然干海军,就要上舰;上舰,就要使用武器;使用武器,就要手握杀手锏,鱼水雷正是杀手锏。甲午海战中,“致远”舰就是被日本海军鱼雷击沉的,我要钻研鱼水雷专业,报效祖国。所以,他选了自愿报名人数最少的鱼水雷系。
当时,海军战斗力最强的军舰,是从苏联购买不久的4艘驱逐舰,主要武器是鱼水雷和火炮,鱼雷是两座三联装发射管,火炮是3门130主炮,因鱼雷武器对敌人威胁最大,所以始称“雷击舰”,后才改名驱逐舰。后来,陈明福毕业,正巧分配到这4艘舰所在的部队任职。
陈明福原以为,跨入军校后,人生皆坦途,未料,生活就是矛盾。
1961年9月初,就在他潜心学习专业课时,一封家书,令他几乎崩溃。原来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
信的内容不堪入目。陈明福双手哆嗦,血往上涌,头脑嗡嗡作响,顿感天旋地转。论感情,他与Z氏并不深,但他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跨入军校后,他心想既然已经结婚,也就认命了,旧社会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就当自己早生10年吧,所以真心实意过日子,愿意与Z氏白头偕老,何况儿子已出生,自己仍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万万没想到,天降横祸,他如坠冰窖。
经过慎重考虑,陈明福毅然决定离婚。他向队、系领导汇报后,领导也十分支持,准假让他回家处理。
9月7日,陈明福回到老家,进门一看,人去屋空,家徒四壁。
那天夜里,陈明福无法排解痛苦,彻夜难眠,在油灯下写了一首诗《写给母亲》:
母亲,是你给了我肉体生命
然而我已经还给了你……
母亲,你纵横的老泪麻木了你儿子的神经
撕裂了你心软儿子的心……
4年以后,母亲,我回来了
故乡如黛的青山,在我眼中是悲秋的萧条
潺潺的小溪不闻琴鸣,但觉呜咽
母亲,我回来了
我的军衣沾满北国风尘,一身疲惫饱受旅途艰辛
母亲,我回来了
我要将你给我酿成的苦酒痛饮……
母亲,我回来了
进门后你以默默凝视,和惊定后抖动的叫呼把我接迎
在晕黄的灯光下
我看见你瘦弱的身躯和壁上巨大的背影
我看见你开裂了的像松树皮一样的苍劲老手
在揉拭你红肿的眼睛
泪珠滚过你的面颊
我看见你刻上了更多更深的皱纹
我看见了你受旧社会鞭挞的痕迹
我看见了你心底的深深悔恨
啊,母亲,你不要悲伤
罪恶的旧社会习惯势力教你拿无形的刀
你是善良的恶人,你是我善良的母亲
你蓬乱的头发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结着厚茧的双手曾把多少荒地唤醒
像膝边扶靠的稚儿一样
吮吸着你的心血成长
你以慈母的爱抚育我的心灵
在黑暗的旧社会你倔强地挣扎
无尽的悲哀和不幸占据了你的一生
你的泪眶已经干涸
有限的泪水已经流尽
你应该有幸福的晚年
把一切往事丢弃干净
交给我吧,交给我吧
把一切的悲哀,一切的羞辱,一切的不幸……
我担当得起
是党给我新的生命
我懂得如何去生活和斗争
陈母没上过学,也识了不少字,能算账。但陈明福的这首诗,不是写给母亲看的,是感伤母亲,也是顾影自怜。
55年后,陈明福在一个旧本子里找到这首诗,读罢,依然心如针扎。
第二天,他与Z氏办理了离婚手续。Z氏不要孩子,陈母要孙子,孩子就判给陈明福,由陈母抚养。可怜的孩子,刚牙牙学语,就失去母爱,与祖母相依为命。
这件事,对陈母伤害至深。从那以后,数十年间,她一直深深自责,经常喃喃自语:“是我害了阿福哟,也害了孩子!”
事情到此,远没有完。
1961年岁末,陈明福已是二年级学员,担任鱼水雷系学员队宣传委员。一天傍晚,课外活动时间,同学们都去操场了,宿舍里静寂无声,他留下来出黑板报。这一期是光荣榜,公布“五好学员”名单。他先写上“光荣榜”三个美术字,又在两侧画上装饰画,心里甜滋滋的,因为名单里有他。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陈明福扭头一看,学员队指导员匆匆走进来。他正要打招呼,却见指导员脸色铁青。他愣了一下,未及开口,指导员先开腔,口气冷冷的:“陈明福,你把名单给我。”
陈明福连忙递过去。指导员接过来,板着脸,皱着眉,抿着嘴,对着名单,凝视许久,踌躇未决。最后,抬起头,迅速瞥了陈明福一眼,掏出笔,在上面划了一道,然后递给陈明福,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陈明福十分诧异,自己字画俱佳,指导员很欣赏,往常这时候,只要有空,他准会眯着笑眼,抱臂而立,偶尔还点拨几句,今天怎么了?
陈明福心怀忐忑,接过名单,浏览了一遍。这一看,不打紧,他脸上的肌肉顿时僵住了,脑袋眩晕昏沉,只觉得血液停止了流动——自己的名字上,被粗暴地划了一道横线!
陈明福手一松,彩色粉笔掉到地上,断成几截,他毫无察觉,想追出去,问指导员为什么?可是缺乏勇气,腿也不听使唤。一股委屈,直冲鼻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笑声。陈明福赶紧抹掉眼泪,拾起粉笔,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继续书写。说来奇怪,平时这样的黑板报,他只消几支烟工夫,就大功告成,今天却魂不守舍,老是出错,写了擦,擦了写,把一块黑板弄成花脸,好不容易才完成,他逃难似地离开,躲进宿舍,生怕同学们发现,一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果然,同学们进来后,围着光荣榜,边看边议论。这时,一个声音高起:“咦,怎么没有陈明福?”陈明福心里咯噔一下,屏住呼吸,耳朵竖得更高了。
“这小子,真粗心,居然把自己名字漏掉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的名字在不在?别把我也漏掉了。”有人说,“还好,还好,在呢。”
“哈哈哈!”走廊上,响起一串大笑。这笑声重如铁锤,声声敲在陈明福心上。他赶紧找出信纸,伏在床铺上,装着正在写信。
同学们进宿舍后,看到他,纷纷嚷嚷起来:“陈明福,你这个马大哈,怎么把自己名字漏掉了?快去补上!”
“你不稀罕咋的?不稀罕让给我呀,五好学员对分配有好处呢!”
“你这是谦虚吧?嘻嘻!”
“是吗?”他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不知如何接话茬儿,头埋得更低了。
吃过晚饭后,他避开熟人,一个人在操场晃悠,不敢回宿舍,怕别人再说这事,快熄灯时,才溜进宿舍。一进宿舍,他就发觉气氛不对,刚刚大家还有说有笑,一看到他,都住了声,盯着他看,眼光显得异样,有的还窃窃私语。好在这时响起熄灯号,才让他摆脱尴尬。他连脸也懒得洗,就上床了。
那天晚上,陈明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像放电影般反复闪现指导员的神情。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
第二天,指导员把他叫到队部,依然板着面孔:“陈明福,你是新党员,对党要忠诚老实。”
陈明福一个立正,站直身子,使劲儿点头。
指导员问:“你说,你向党组织隐瞒了啥?”
陈明福一愣:“没有啊。”
指导员单刀直入:“你父亲有什么政治和历史问题?”
“我父亲?”陈明福更不解,“他一辈子都是农民,老实本分,胆小如鼠,连蚂蚁都不敢踩死,能有啥问题?再说,我报考海校时,学校严格政审过,如果有问题,我也上不了学。”
指导员不听他申辩,继续质问:“还有你,你为什么与妻子离婚?是不是喜新厌旧?是不是陈世美?是不是负心郎?”
陈明福急忙解释:“我离婚的原因,去年就向组织报告了,责任不在我,我是受害者。”
“你还狡辩!”指导员啪地拍了下桌子,抓起桌上的两张纸,扬了扬,“你们村党支部的举报信,盖着大红公章,还会有错?”
陈明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指导员手指敲着桌子,严厉地说:“信上反映的这些问题,十分严重,你一定要向组织交待清楚,回去写一份详细材料!”
子虚乌有的事,他如何交待?总不能瞎编,往父亲头上扣屎盆子吧?自己已经够窝囊了,怎么反倒成了陈世美?他自然是不承认,不认错。此后,交待材料不知写了多少遍、多少万字,总是过不了关,至于评“五好学员”,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在灰色环境中,陈明福度过了憋屈、孤独的一年,所有的快乐和荣誉,都与他无缘。同学们也不知道内情,反正有问题呗!大家看他的目光异样了,视他如瘟疫,见他躲着走。
转眼到了1963年,陈明福即将毕业。他深知不会有好结局,不由得心灰意冷。就在这时,命运出现巨大转机。
学院调整学员队领导班子,指导员换成莫鸿发。莫鸿发是上一届学员留校的,1949年参军,参加过解放战争,又经历过朝鲜战场的战火考验,立过一等战功,当过一等模范。人民海军初建时,确定的方针是“以工农为骨干,以陆军为基础”,他作为优秀分子,被选送到海军来。因文化太低,他从文盲起步,在部队各类预科学校学了七八年,才进入本科。在“大老粗”学员中,靠着拼命学习而未遭淘汰。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敬重知识分子。
到毕业班任职后,莫鸿发特别爱惜人才。全队有100多名学员,他仔细翻阅每个人的档案,发现了陈明福的问题,他深知档案中的材料,决定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一定要调查清楚,对党、对本人都要高度负责。特别是国家和军队培养一名合格人才很不容易,要倍加爱惜。于是,他派遣副指导员何正,专程赴陈明福老家,找老百姓广泛调查,弄清他父亲到底什么问题?什么性质?他本人离婚究竟是什么原因?
见部队领导来调查,城湾村的百姓忿忿不平:阿福的父亲在解放前做过小生意,思想落后点,但绝不是坏分子。至于阿福的婚姻,“是阿福家门不幸……”
乡亲们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何正还了解到,这封举报信,是有人出于报复,唆使某村干部以村党支部名义写的,目的是为了把陈明福整回家。
真相大白后,莫鸿发召开党支部会议,说:“陈明福档案中的材料属诬告,要抽出来;要分析离婚的原因和责任,他是个受害者,如果处理问题过程中有不当之处,可以批评教育,但不应影响他的前途命运。”
陈明福如释重负,对莫指导员感恩戴德。他深知,档案伴随人的一生,这个污点不除,他很可能毕业即转业,永世不得翻身。
去掉这个枷锁后,陈明福轻装上阵,重新焕发青春活力。毕业时,因34门功课皆获优良,他被评为优秀学员。
此后,Z氏远嫁他乡,再没与儿子来往。儿子对她的印象也很模糊,更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胸中有团火
1963年底,大连海校九期甲种计划学员毕业,共有450多人,分配到北海、东海、南海三个舰队及海军直属单位。赴北海舰队的有百余人,陈明福是其中之一。作为优秀毕业生,他与郑仕林、刘占铎被分配到海军的王牌部队——驱逐舰大队。三人各有特点:郑仕林学业冒尖,刘占铎老成持重,陈明福素质全面。
命令宣布后,同学们羡慕不已,陈明福兴奋极了,一夜未眠。因为能到驱大,属于百里挑一。驱大的同志领着他们来到青岛三号码头,这里便是驱逐舰大队所在地。刘占铎上201(舷号)舰,郑仕林上202舰,陈明福上203舰,都在鱼水雷部门任实习军士长。
201和202舰是我国最早的两艘驱逐舰,203、204舰是第二批,都是从苏联购买的。
海防薄弱一直是旧中国之痛。新中国成立后,守卫京津门户,不让列强逞强,是国家头等紧迫的军事要务。但是,旧中国连铁钉都要进口,新中国百废待兴,建国不久又爆发朝鲜战争,想有大一点的军舰守国门,谈何容易!
1950年5月,一支带有神秘色彩的训练大队在青岛成立,这就是中国第一支驱逐舰部队的前身。朝鲜战争爆发后,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但是,上至党和国家领袖,下至军队将领,组建一支强大海军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
直到4年后,中国购买驱逐舰的计划才得以实现。
1954年10月,苏联太平洋舰队司令彼得洛夫少将亲自率领两艘驱逐舰,从海参崴军港起航,穿过日本海,经过数日航行,驶入青岛军港。
三号码头彩旗飘扬,鼓乐齐鸣。海军参谋长周希汉以洪亮的声音宣布:“我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军事委员会命令:将驱逐舰‘列什切里内依’号命名为‘鞍山’号,舷号201号;将驱逐舰‘列齐威’号命名为‘抚顺’号,舷号202号,并授予上述舰艇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军旗及舰艏旗。”
嘹亮的军乐再次奏响,青岛基地政委卢仁灿和彼得洛夫少将在签字桌前,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1955年6月28日,第二批两艘驱逐舰抵达青岛,移交给中国海军,“列兹基”(“勤奋”)号被命名为“长春”号,舷号是203;“列考耳特内依”(“凛冽”)号被命名为“太原”号,舷号是204。
中国花重金从苏联购买的这4艘驱逐舰,均为20世纪40年代前下水,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洗礼。虽是经过修理的老舰,但物以稀为贵,奇货更可居,守卫国门需要虎贲,对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来说,有了驱逐舰是了不得的大事,大家视其为“四大金刚”、“四张王牌”。
这4艘驱逐舰,都属于“q”型,译为“07”型。标准排水量2345吨,主机为蒸汽透平机,4500匹马力,航速31节,续航力2000海里。武器装备有前后130主炮3门,三联装533毫米鱼雷发射管2座,双联装37炮4门,深水炸弹发射炮和深弹投掷器各2座,两舷甲板都有推雷的雷轨,可一次布放锚雷60枚,还装有一对破雷卫。这样的性能和武器装备,除了沉后未能修复的“重庆”号巡洋舰,别的舰艇都难以比肩。
挂着学员军衔的军士长,领章上是个铁锚,不是五角星,又是实习身份,在舰上能干啥?跟着官兵学习,到处看看呗。这一看,就让陈明福看出问题了。
舰上有几块黑板报,上面的字写得还行,但内容乏味,编排粗糙,还有好几个错别字,“黑板写白字”。陈明福手痒痒起来,就找到舰政委陈洪钧中校,主动请缨:“政委,出黑板报的任务交给我吧。”
“你行吗?”陈洪钧上下打亮陈明福,面露惊喜。舰上缺文体骨干,黑板报出得毫无生气,他正发愁呢,没想到这个学生官屁股没坐热,就毛遂自荐。
“嘿嘿,”陈明福捊了捊袖子,显出几分得意,“我在海校干了4年,这是我拿手好戏!”
“太好啦!”陈政委一拍他肩膀,“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和我讲,我全力支持你!”
“那好,”陈明福提要求了,“您在广播里动员一下,让各部门踊跃写稿,及时反映好人好事,写好后交给我。还有,舰领导有什么要求、通知,我也及时写上。只要有内容,我随时更新!”
陈政委满口答应,立刻部署。
第二天,陈明福就出了第一期。内容丰富多彩,既有重要新闻,又有好人好事;形式生动活泼,用彩色粉笔写美术字画插图,版面美观大方,图文并茂,琳琅满目。官兵团团围住,争相阅读,哪个部门、哪个班、哪个人的事迹上了黑板报,比受到舰广播表扬还光彩。
陈政委见状,呵呵直乐。
过了几天,陈明福出第二期时,大队政委范天枢上校登舰检查工作,陈洪钧陪着他,路过陈明福身边时,陈明福正在画报头。见来了首长,陈明福一个立正,向首长行注目礼——按当时的舰艇条令规定,不戴帽时不敬举手礼。
陈洪钧向范天枢介绍:“他叫陈明福,是刚从大连海校毕业的。这个年轻人,胸中有一团火啊!”
范天枢政委满意地点点头,与陈明福握握手,勉励道:“在舰上好好锻炼!”
陈明福脖子一挺,响亮回答:“是!”
上舰一周后,陈明福随舰出海,3天后返港。靠上码头后,他正准备下舰打篮球,忽见码头上停着运鱼雷、炮弹的弹药车,高大的吊车也开过来了,人来人往,气氛紧张。陈明福预感到有紧急任务。
果然,就在这时,舰上扩大器传出命令:“我舰要执行紧急作战任务,全舰立即进入一级战备!”
话音刚落,“嘀嗒!嘀嗒!嘀嗒!”警铃声响彻不停,全舰舰员刚刚放松的神经,立即又绷紧了,迅速奔向各自岗位。
驱逐舰备战备航需要一定时间,一般情况下是3小时,紧急备航是2小时。因202舰、203舰刚刚返港,机炉停机不久,上级要求他们1小时后出航。
陈明福所在的鱼水雷部门任务最紧急,要装上6条战雷。枪炮部门任务也不轻,补充了许多穿甲弹和爆破弹。一见这真枪实弹的阵势,大伙儿估计,这回是要打仗了。不要说陈明福这样刚上舰的,即使是舰上老兵,也是首次遇到,官兵们都很激动。
那天下午,突然刮起大风,且越来越大。傍晚时分,军舰在拖船的协助下离开码头,出青岛港口后,只见天低云暗,海面白浪翻滚,两艘驱逐舰形成编队,转向东面,乘风破浪,高速驶向指定海区。
陈明福的战位在后甲板,负责指挥投放水雷和反潜。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水兵们既紧张又兴奋。他更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对水兵们鼓劲:“同志们,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勇敢作战,不怕牺牲!”
战舰在犁波斩浪,陈明福油然想起5年多前的那封血书。当时,他那句“献身海军事业”,说得有口无心。此时,他才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不献身,更待何时!他迅速下到住舱,写了一张字条,拿出全部积蓄,一起交给陈洪钧。
陈政委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舰党委: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这是我交的最后一次党费!”
“好样的!”陈政委拍拍陈明福肩膀,称赞道,“革命军人,就要时刻准备为国捐躯!”
对军人而言,“为国捐躯”不是一句空话,不仅战场上司空见惯,日常训练中也在所难免。1957年冬天,203舰在渤海海峡训练夜间布雷。条令上规定,布雷时要穿紧身服。夜晚,气温零下十多度,风如刀割,紧身服太单薄,无法御寒,后甲板的推雷组要求套上防寒大衣。部门长犹豫片刻便同意了。正是这一个小细节,酿成大祸。水雷兵小王推雷时,一不小心,大衣挂住水雷,自己没有察觉。水雷落水时,也把他拖落海里。
后甲板落水是什么状况?两个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发出震耳轰鸣声,搅动起万堆白雪,在舰后连绵几公里长。人若掉落其中,后果不堪设想!小王刚发出“啊呀”一声,就消失在滔天白浪中,无影无踪。
舰长接到报告,命令军舰紧急停下,立刻折返,此时已驶出十几海里外。在探照灯照射下,官兵们睁大眼睛,仔细搜索海面。然而,夜黑如漆,大海茫茫,哪里去寻!直到临近中午,终于发现一件漂浮着的皮大衣,已经支离破碎。舰长下令放下小艇,将大衣打捞上来,埋在刘公岛的山坡上,立上一块木牌:水兵王××之墓。
两艘驱逐舰满载弹药,驶到指定海域。对海对空雷达高度戒备,昼夜不停地搜索目标,时刻准备打仗,但始终没有发现敌情。至于敌人是谁?发生了什么突然情况?连舰上的领导也一概不知。一昼夜后,上级命令两舰返航。
两舰回到军港后,官兵听了内部传达,才知道事情原委:我国有个代表团到日本访问,其中有个团员周鸿庆,脱逃到日本外交部门,要求政治避难去台湾。经我国外交部严正交涉后,周鸿庆被押送回国,所乘的是“和平10号”货轮。台湾当局得知情报后,从基隆出动两艘护卫舰,欲在海上拦截货轮,劫走此人。上级紧急派出两艘驱逐舰,要求抢先接到货轮,并准备与敌人交战。台湾当局得知,大陆的驱逐舰比护卫舰吨位大、火力强,知道不是对手,就将乌龟头缩了回去,中途返航了。而“和平10号”轮因风浪太大,为避风改变原定航向航速,两天后驶进长江口。
学生官带兵
陈明福初上舰时,一些官兵对他并不热络,眼光中似有一种冷色。开始,他琢磨不透,过了一段时间,才摸清情况。
这支驱逐舰部队,已有10年历史。虽然每年都有海校毕业生上舰,但真正在舰上扎根的为数甚少,与战士们关系不融洽,干不了几年便调动或转业了。在官兵们眼里,这些科班出身的学生官,专业技术水平不错,但大多数不会带兵,与士兵不是一条心。
陈明福陷入深思。他觉得,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在舰上扎住根,这是场严峻的考验。自己从学校到军校,从课堂到课堂,从没有带过兵。要在舰上站稳脚,就要学会带兵。他仔细观察,发现舰上干部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都是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带兵经验丰富,在士兵中威信高。对,向他们学习!
指导员孙仰智备有一个小本,记载着战士的出生日期、家庭情况、兴趣爱好、个性特点等,对战士们的情况知根知底,平时经常与战士谈心,战士有啥苦恼,都愿向他倾诉。陈明福便悄悄学着做。
驱逐舰有5个战斗部门:一部门航海,二部门枪炮,三部门鱼水雷,四部门观通,五部门轮机。无论是出海训练,还是停泊码头,官兵要轮流值更值勤。这天,三部门战士小刘感冒发烧,正巧当晚两点轮到他值更。
陈明福把夜更传令兵小周叫到一边,悄悄说:“三部门的小刘生病了,今晚两点,你叫醒我,我替他值更。”
小周挠挠头,颇为难:“这不好吧?你是部门长,怎么老是替战士值更?”驱逐舰大队每周都要在营区放一场电影,陈明福经常替本部门战士值更,让他们去看电影。
“怎么不能?”陈明福一瞪眼,“我是他的部门长,他的更只能由我们部门顶替,我有权决定。”
小周只好服从。
每个更两小时。凌晨4点将至,陈明福即将交更,但他毫无睡意,索性告诉当更的传令兵,他再值一个更,不必叫醒接更者。
早晨6点,起床铃声响起。小刘从梦中惊醒,“糟了,我睡过头了,怎么没叫我?”以为自己误了更,惶恐不已,急忙穿好衣服,狂奔到后甲板,却见陈部门长端正持枪,正站在岗位上……
水雷班新兵马培利,山东诸城人,老实听话,沉默寡言。学专业技术时,反应有点迟钝,常挨班长批评。陈明福便给他“吃小灶”,单独给他讲解水雷构造,手把手教他操练。
有一天,陈明福见小马愁眉苦脸,问他有啥困难。小马回答,父亲来信说,母亲生病住院了,家里缺钱。陈明福哦了一声,安慰了几句。
过了些日子,小马接到父亲来信,说20元钱收到了,帮了家里大忙,娘的病已治好,出院了。信中问,你是新兵,哪里来这么多钱?
小马很奇怪,自己没给家里寄钱呀!马上想到陈部门长,因为这事只有他知道。一问,果然!小马又是感动,又是不安:“部门长,这么一大笔钱,我怎么还得起呢?”
陈明福笑了:“傻瓜!我啥时说要你还了?我月工资有60多元呢,花不完。”此时,陈明福还未成立新家,儿子托付给母亲照管,每月给家里寄20元。
舰上每天有3次小扫除,一周一次大扫除,因沿袭苏联的舰艇条令,干部房间都由战士清扫,这在舰艇上已成惯例。陈明福发现,战士到干部房间打扫卫生时,有的干部无动于衷,照旧翘着二郎腿,甚至连脚也不抬。
三部门是203舰多年的后进部门,几个调皮兵常惹是生非。陈明福认为,要改变后进面貌,必须自己率先垂范。他自己的房间,坚决不让战士扫,每次小扫除时,他最早出现在公共场合。大扫除时,他在腰上系着绳子,带头洗刷舰舷。
203舰要进厂维修,维修前,须把重油柜、柴油柜清洁干净,这是最脏最累的活。重油黑乎乎,很黏稠,油柜在住舱底层甲板下面,入口仅容一人出入。清洁的人必须扎紧一次性用的衣裤,只露出眼睛,连续工作几小时。出来时,从头到脚成了黑人和油人。陈明福又是第一个钻进油柜。
战士们颇觉惊奇,私下议论说:“这个学生官,与别人不一样。”
陈明福没有架子,二十七八岁,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喜欢文体活动,游泳、篮球、乒乓球都是高手,会写诗歌,会编快板、说唱、小话剧,会拉京胡和二胡。在他的带动下,三部门生龙活虎,很快在全舰冒了尖,摘掉了后进帽子。加上他知识面广,口才又好,满肚子是故事,时间不长,就与战士打成一片。
大队和舰上的领导,把陈明福当作培养苗子,还在他实习期间,就把原部门长抽调去参加四清工作队,将部门交给陈明福。一年的实习期满后,便授予他中尉军衔,任命为鱼水雷副部门长,两年后又破格任命他为营级部门长。
20世纪60年代中期,军委副主席林彪要求部队学习毛主席语录,并且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部队当然不折不扣执行,学“老三篇”,开“讲用会”。陈明福活学活用,运用毛泽东思想带兵,带出了一队精兵。从1964年开始,203舰三部门年年成为四好部门,不仅在全舰出了名,全大队各舰都请陈明福介绍学毛著搞好管理教育的经验。
1966年秋天,驱逐舰大队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由大队长张序三主持,陈明福在会上发了言。这次讲用会,北海舰队宣传部很重视,宣传部长倪震和宣传科长杨永芳亲自到会,对陈明福的发言印象深刻。
驱逐舰大队还没有正式的司政机关,只有几个办公室。宣传办公室负责人陈先锋,曾是204舰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事迹和照片上过《人民海军报》头版头条。陈先锋让陈明福写一篇讲用文章,陈明福很快交稿,题目是“用毛泽东思想搞好管理教育”。陈先锋很满意,上报到舰队政治部。1967年初,陈先锋又让陈明福写了一篇《学习毛主席诗词的体会》,同样推荐给舰队政治部。
正是这次讲用会和这两篇文章,成为改变陈明福命运的转折点。
几十年后,陈先锋成为北海舰队政治委员,中将军衔;陈明福则在海军政治学院任教授,并成为军旅作家。两位老战友相逢聚会,举杯畅饮,情不自禁地翻起历史旧账。
陈明福说:“我本是军事干部,陈政委是将我引入‘歧途’的始作俑者,该罚酒道歉。”
陈先锋说:“是我老陈慧眼识才,将你引入了康庄大道。你脑子灵敏晕船厉害,当军事干部没有多大前途,让你搞文字工作是人尽其才,不然哪有今天的陈明福,应该喝酒庆幸!”
陈明福在舰上运用毛泽东思想带兵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影响不小。1969年初,北海舰队召开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陈明福所在的203舰鱼水雷部门受到表彰,获赠一块奖匾和一套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这套书,在当时极为珍贵。陈明福认为,荣誉属于全舰官兵,是舰党委领导下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所以,领奖归来后,他将奖匾和奖品全部上交给舰首长。
在舰上带了几年兵,陈明福总结出一套体会:群众观点,爱兵观念;言教身传,榜样示范;自身过硬,品格服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严格要求,耐心说服;教戒为先,知识带兵;因人施教,循循善诱;对部下一视同仁,对战士一辈子负责等。这些深刻的切身体会,为他后来任军队政治工作教授,在理论上研究带兵方法和经验,奠定了重要基础。
踌躇满志的陈明福分明看到,在他的前方,伸展着一条康庄大道,上面洒满阳光,铺满鲜花,一直通向人生的巅峰。
年轻气盛的陈明福哪里能想到,他前面这条路,布满荆棘、暗礁和险滩,一路行来,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灰头土脸,困顿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