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柴
1950年,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入夜,月牙儿低低悬挂着,溢出淡淡冷光,静静洒落在山岙里。树木,竹林,还有山脚下的农庄,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一条鹅卵石小道,蜿蜒曲折,穿村而过,向山外延伸。
鸡刚叫过两遍,小村的阒寂被一声呼唤打破:“阿福,阿福,侬卖柴去勿去呀?”
“去嗬,去嗬!侬等等阿福。”一个妇人隔墙应答。
“那么快些啊。”墙外催道。
“好咯,好咯。”妇人说。
妇人是阿福母亲,口里应着外面,从灶间走进卧室。
阿福已经惊醒,呆坐在床上,咂巴着嘴。
母亲有点奇怪:“吃啥东西?”
阿福揉揉眼睛,又揩揩嘴角,一迭声说:“可惜哉,可惜哉!”
“啥可惜?”
“侬刚刚捧出一碗红烧肉,我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阿叔叫醒了。”说罢,阿福喉咙咕噜一声,口水又流出来。
“馋佬胚。”母亲哭笑不得,“红烧肉没有,泡饭倒是烧好了,快些起来,吃饱了赶路,第一回挑柴走介远路,很辛苦的。卖了柴,买只肉包解解馋。”
“嗯。”阿福已完全清醒,急忙穿衣起床,狼吞虎咽,连汤带水,扒了两碗泡饭,穿着一身旧衣裳,光脚套上草鞋,就要出门。
母亲眼尖,嘱咐道:“嘴巴揩揩,还粘着饭粒呢。”
阿福伸出舌头,灵巧一转,饭粒就没了踪影。
门外墙脚,竖着两捆柴,高出阿福两个头,中间横着扁担,是昨天准备好的。阿福右手操起挆柱,略弯弯腰,左肩伸到扁担下,站直身子,顿感肩膀沉、脚步重,显然分量不轻。他上下颠了颠,找到平衡点,两捆柴晃晃悠悠,随着步伐移动。
“姆妈,我去啦。”阿福直着脖子,朝身后嚷了一声。
“诶,慢慢着啊。”母亲不放心,跟着走了几步。
“嗯。”
村口,已聚着七八个人,每人面前一担柴,看到阿福,纷纷说:“好了,好了,阿福来了,人到齐了,好走哉。”
领头的,是本家阿叔,朝阿福招招手:“阿福,侬年纪最小,到前面来,大家好照应侬。”众人便挪挪位置,让阿福插到前面。
本家阿叔发声喊,大家挑起柴担,迤逦上路。
月色朦胧,山风徐徐,竹海起伏,声如箫吟。本是如画美景、如诗意境,在卖苦力、裹饥腹的山民眼里,却暗淡无彩,平添几分凄惶。
山路弯弯,窄如肩膀,高低不平,山民走惯了,脚步如飞,如履平地,只苦了阿福,年不满13,高不及扁担,肩负沉重柴担,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
阿叔心细,走了个把钟头,听到后面气喘如牛,知道阿福捱不过,便喊了声:“歇一歇。”
众人停下脚步,用挆柱撑起扁担,一手握住挆柱,一手扶着扁担,腾出肩膀休息。
阿福怯怯叫了声:“阿叔……”
“啥事体?”阿叔问道。
“我,我……”阿福吞吞吐吐,“我早上泡饭汤吃多了,想尿尿。”
众人哄地一声笑开:“傻孩子,就这样尿啊。”
阿叔前后看了看,这一带路很窄,一边是水田,一边是小溪,柴担无处可倚,便说:“你就这么站着尿吧。”
阿福左顾右盼,脸窘得通红,扭捏半天,才掏出小鸡鸡,众目睽睽下,使了好大劲儿,才尿出来。
众人嘻嘻哈哈,拿阿福开心:“嘻嘻,童子鸡,没见过世面。”
后面有人嚷道:“阿福,使出吃奶力气,泚远点,别沾到路边草,臊我们一身!”
这时,远处传来鸡叫声,天边泛出鱼肚白。“天快亮了,快点赶路。”阿叔说。
阿福提着一股劲儿,紧跟着阿叔步伐。柴担渐渐加重,压得迈不开步,他使劲儿撬着挆柱,让右肩分担部分重量。小道两旁,不时有突出的石块、土丘,因人矮柴长,前面那捆柴经常触碰到石块和土丘。每次触碰,都会打一个趔趄。有时力度过大,身体把持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不一会儿,阿福身上汗如雨注,从里到外,两层衣裤湿漉漉,像从水里捞出来般。开始,他还担心,再想尿尿时,不好意思开口,怕人取笑。可是奇怪,走了几个钟头,歇了几次,却再也没有尿意。他纳闷好久,悟出道道:尿都变成汗了。
走出大山,路渐渐平坦,天也慢慢亮起来。卖柴队伍折向东,加快步伐,一座小镇渐渐映入眼帘。这是霞浦镇。
小镇炊烟袅袅,街上有了行人,一些人家已大门洞开。卖柴队伍四下散开,消失在街巷小弄里。阿福紧跟阿叔,阿叔停,他停;阿叔走,他走,一步不离。阿叔停下来,回头瞅瞅他,一张脸已成了花脸,爱怜地替他揩了一把,说:“别跟着我,两个人一起反而卖不出去,你挨家挨户去喊,卖完后在这等我。”
“咋喊?”阿福茫然不知。
阿叔叹口气,扯起脖子喊道:“卖柴喽,柴要哇?粉燥的柴,要哇?”
阿福盯着阿叔的嘴,嘴巴张了几回,舌头嚅动半天,却发不出声。阿叔皱着眉头,连连摇摇头:“唉,照你这样子,到天黑也卖不出。做生意,面皮要厚,嘴巴要甜。”
阿福这才知道,卖柴也是做生意。
阿叔就近指了条道,让阿福独自前行,自己挑着担往远处走。阿福见阿叔走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主心骨。
阿福挑着担,走进小巷,压着嗓子喊:“卖柴,卖柴。”喊了半天,侧耳听听,声音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到。
这时,对面有人走过来,阿福赶紧噤声,像做贼被人发现似的,低着头,脸朝着墙壁,避到一边。来人走近时,奇怪地看看他,走了。听到脚步声远去后,他才转过身,探头探脑往前走。
一条小巷走到头,一无所获。阿福迟迟疑疑,拐到另一条小巷。挑着这副重担,连赶几个钟头的路,两碗汤水泡饭早就不顶事,肚子咕咕叫起来,肩上愈发沉重。他有些心焦,顾不了面子,大着胆子,提高声调:“卖柴喽,粉燥的柴。”
正走着,前面吱呀一声门响,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长得慈眉善目。阿福趋步上前:“大伯伯,大伯伯,柴买哇?粉燥的。”
中年男人看他一眼:“哟,还是个小孩子,侬几岁了?啥地方人啊?”
阿福赶紧回答:“我13岁,是岙底的,城湾岙的。”岙底,不是地名,是指山岙的最底部。
“城湾岙?”中年男人想了想,“哟,我晓得,介远路挑过来,侬放下来,我看看。”
中年男人近前,忽然吃了一惊:“哟,侬咋满脚血淋淋的?弄伤了?”
阿福低头一瞧,吓了一跳,右脚大拇指血肉模糊,半只趾甲往外翻,脚上尽是血,已经凝固,草鞋也染红了。估计是赶路急,不知啥时踢到石头了,一路来竟没察觉,这时才感到钻心疼。他强忍着,挤出笑脸:“没关系,没关系,不痛的。”
“咋会不痛呢?罪过,罪过!”中年男人发了声感慨,“这柴我买了,咋卖法?”
阿福高兴极了,连连摇手:“大伯伯,没关系,侬随便定好了!”
中年男人说:“好,那侬挑进来。”说罢,先走进去
阿福弯着腰,小心翼翼挑柴进门,里面是个院子。阿福放下柴担,四下一瞅,院子挺宽敞,有一排房屋,屋檐下还雕着花,是个富裕人家。
这时,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上拎杆秤。阿福取下扁担,将秤钩住柴,扁担穿进秤纽。
秤罢两捆柴,中年男人一算,共106斤。他上下打量一下阿福,问:“侬有多少高、多少重?”
阿福回答:“我一米四八,80斤重。”
中年男人又发起感慨:“哎呀,介小年纪,挑介重担,走介远路,真是罪过!”
中年男人给阿福倒了杯水,让他歇会儿,然后把两捆柴搬到屋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出来,认真地对阿福说:“小娃,镇里买柴是80元一斤,侬的柴106斤,总共是8480元。看侬小娃介罪过,我给侬1万元钱。喏,这是钞票。”边说边递给阿福。
阿福大喜过望,口里不停说“谢谢大伯伯”,双手接过,翻过来,覆过去,放到鼻子下使劲闻,心里怦怦跳。这是一张新钞票,挺括括的,还有油墨香。他长这么大,第一回挣钱,就赚了这么多!
1950年,因新中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尚未建立新币制,仍实行旧币制,通行的是大额票面,即1万元、10万元等,到1952年前后才实行新币制,面额缩小到万分之一,即1万元变成1元,1000元变成1角,100元变成1分。
那时,挣1万元(即新币制1元),是什么概念?看一则新闻,就知道了。
2009年8月21日,媒体曾发过这样一则报道:
据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综合统计司副司长王文波介绍:
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949年的不足100元,提高到2008年的15781元,扣除物价因素,增长18.5倍。
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由1949年的44元,提高到2008年的4761元。2008年底城乡居民人民币储蓄存款达21.8万亿元,比1952年的8.6亿元增加2.5万倍,人均由1.6元增加到16407元。
1952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只有679亿元,2008年超过了30万亿元,2008年比1952年增加了77倍,2008年一天创造的GDP就超过了1952年一年的总量。2013年GDP核实的总量为58.5万亿人民币,2014年中国GDP总量预测是63.6万亿元。
1949年时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只有44元,1952年时储蓄存款人均才1.6元,可见当时挣1元钱,有多不容易!
阿福收好钱,藏在内衣口袋里,拿起扁担和挆柱,正欲走,想了想,留下了挆柱,向中年男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走远后,一拍脑袋:哎呀,不知道这好心伯伯姓啥?下回卖柴时,再挑到他家卖多好!又一想:这回他已经多给钱了,哪好意思再占他便宜?还是算了,怪难为情的。
这时,右脚痛感加剧。阿福拄着扁担,一瘸一拐,走在街上,心里美滋滋的。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斜斜照过来,房屋一半红、一半暗,很有层次感。阿福的心,就像这房屋的层次,一半美,一半痛。
一阵肉香飘来,阿福猛吸几下鼻子,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鼻子牵着走。前面是个包子铺,阿福想起母亲的话,摸了摸内衣口袋,朝包子铺走去。
铺子里,一摞蒸笼热气腾腾,肉香愈发诱人,一个女子正在和面团。阿福问:“阿姨,包子咋卖卖?”
女子抬起头,看他一眼,回答:“200元一只,要几只?”
“嗯……”阿福眼睛盯住蒸笼,喉咙动了一下,赶紧抿紧嘴,防止口水流出来。
女子拍拍手,面粉在案板上跳起舞。她走过来:“小娃,要几只?”
阿福捏捏口袋,支吾了一阵,下不了决心。
女子皱起眉,有点不耐烦:“买不买?别耽搁我工夫!”
阿福一跺脚,说了句“不买了”,仓皇逃离。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找理由:哼,凶巴巴作啥?如果像买柴伯伯那么好,我就买一只了,不,要买两只,美美吃一顿!
话是这么说,可是肚子不争气,咕咕直叫。他把裤带使劲儿勒了勒,在沟渠里洗净血迹,走到阿叔指定的地方,坐着等他们。
等了好久,街上行人渐多,卖柴的山民才陆续回来,每个人看到阿福,都面露讶异,听说他卖了1万元钱,更是吃惊:“侬柴没阿拉重,咋卖得比阿拉贵?”
阿叔是最后一个到的。大家互相一问,阿福柴的分量最轻,却卖得最贵。阿叔摇头叹道:“阿福运道好,是做生意的料!”
阿福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哪会做生意,是运道好,碰到良心介好的伯伯。”
一个村民逗他:“阿福,侬赚了介许多钱,请我们喝杯酒吧?”
阿福低着头,左脚搓着地,扭扭捏捏,不知如何回答。
其他村民笑了:“逗你玩呢!你给自己买几块糖果吧。”
阿福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我要给阿姆的,她要买盐的。”
众人纷纷说:“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
阿叔摸摸他的头,说:“阿福,今后卖柴时,我们都会带上你,只是你不要挑太重了,你还在长身体,会压坏身体的。”
阿福缩缩脖子,应道:“阿叔,我晓得了。”
浙东沿海一带,低山丘陵,是天台山余脉,连绵起伏,直伸入海。城湾岙四面环山,有“廿里城湾不出岙”之说。村里山多田少,又是冷水田,稻谷经常歉收,只好种些五谷杂粮,粮食年年接不上茬。有道是“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山民只好吃山,砍柴挑到山外卖,赚点钱买日用品,或者直接换米。
几条羊肠小道,翻山越岭,通往山外集镇:东去20华里,是霞浦镇,再行10华里,是柴桥镇;西去20华里,是大碶镇;北去12华里,是大村清水桥,再走十五六华里,是新碶镇。卖柴的队伍,有时去霞浦,有时去大碶,有时去新碶,偶尔也去柴桥。
从那以后,卖柴队伍里,便多了一个半大孩子,矮小瘦削,弓着腰,喘着气,肩荷重担,踉踉跄跄,挥汗如雨,亦步亦趋。
复学
阿福砍柴历史更早,六七岁时,就跟着母亲上山。12岁时,失了学,开始“放单飞”,独自上山砍柴。
那是1949年5月,解放军已打过长江,向南挺进,但舟山还没解放,国民党飞机经常飞到宁波一带,或侦察,或轰炸,80华里外的宁波城,已多次被炸。阿福正在读小学五年级,为安全起见,学校停学,阿福回家务农。因年纪小,父亲让他砍柴。
阿福父亲命运不济,家境赤贫,幼年时,养不过来,其父想把他送人,因他出过天花,人家嫌弃不要。阿福父亲长大后,单薄瘦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做点小买卖,收点毛皮、蛇皮、蝉衣,到市上卖。阿福母亲是童养媳,7岁就进了陈家门,心灵手巧,勤俭持家,能挑二百多斤柴,还能驱牛耕田,比一些男人还能干,里外一把手,是乡劳动模范。家中诸事,包括种田、砍柴等体力活,都是阿福母亲操劳。
母亲找了块帆布,给阿福缝了一副“挨山”、一双山袜。“挨山”类似于褡裢,上山时穿上它,荆棘不会钩破衣服。山袜肥大,可以裹住裤管,起到保护作用。母亲还给他削了根冲杠。冲杠长约两米,用毛竹削成,两头尖利,是挑柴工具。两捆柴扎好后,用冲杠先穿透一捆,背到肩上,再穿透另一捆,然后躬腰挑起。
别小看这冲杠,7年前,险些坏了一村人性命!
那是1942年,一小队日本鬼子窜到城湾岙,发现户户门口都竖放着几根冲杠,怀疑是对付皇军的土武器。翻译是城里人,也不知是何物。鬼子如临大敌,“良心坏了坏了的”、“死了死了”地叫嚷着,枪栓拉得哗哗响,把村民赶到一起,要打人杀人。村民们战战兢兢,明知大祸临头,却束手无策。这时,阿福一位本家姑姑急中生智,壮着胆子,拿起一根冲杠,走到柴堆前,两头分别戳进一捆柴,挑在肩上,并告诉翻译,这是村民的挑柴工具,两头削尖是了便于戳进柴捆。鬼子见状,又听了翻译解释,明白了不是什么土武器,这才收起枪,悻悻离开。
穿上“挨山”,套上山袜,再扛起冲杠,阿福俨然成了小樵夫。开始,他在山脚下砍点茅草柴,挑回家来烧饭。茅草柴到处都有,但不经烧。砍了几个月后,走到远一点的山上,砍粗一些的柴火。后来,有了经验,气力也渐大,再到较高的山上,砍木质硬的粗柴。硬柴才能卖好价。阿福后来卖的柴,都是自己砍的。
就在这时,家里发生变化。阿福有个哥哥,叫陈名泉,大他6岁,原在上海中国纺织总公司当职员,与几位好友商量,决定投奔解放军。1949年9月,陈名泉考上华东军政大学。家里本来就困难,这下断了经济来源,生活更加窘迫,父母大为恼火,母亲生闷气,父亲则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当啥子兵,猪脑子!”
也难怪父母生气,陈名泉能在上海工作,着实不易。城湾岙有个老秀才,叫陈海朝,乡亲们都尊称他“海朝公公”,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在国民政府工作。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迁到重庆,长子陈豪楚随往,一去8年,音讯隔绝。其妻贺曼丽带着两女一子,留在城湾岙,幸亏阿福母亲照顾,两人情同姐妹。1945年光复后,陈豪楚回到上海,任中纺公司总裁秘书,家人得以团聚。出于报恩,他将陈名泉和二姐夫叶友德接到上海,安排了工作,还带出去本村许多后生。这么大面子得到的机会,陈名泉竟轻易舍去,父母当然痛惜。
好在政府对军属很照顾,送来“军属光荣”牌,挂在门口,在村里很风光。后来,陈父不如意时,想拿大儿子出气,刚张开口,看到这块牌子,又抿住嘴,憋了回去。
父母本来打算,待学校复学后,让阿福继续上学。这下子,家里拿不出钱,又缺劳力,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学校复学,阿福很懂事,没再提上学的事。
儿子小小年纪,就辍学务农,母亲心疼,看他长到12岁,还没穿过棉衣,咬咬牙,托在上海工作的本家侄子陈名潮,按尺寸给阿福做一件,商定费用以柴顶替,给其父绍良伯。棉衣做成后,捎回村里,式样是流行的列宁装,有两排扣子,阿福煞是喜欢,穿在身上到处显摆,舍不得脱。不过,价钱也很贵,要12万元。
当时,乡下卖柴,干柴四五十元一斤。12万元,相当于近3000斤干柴,堆起来像座小山。这些柴,陈母不让儿子砍,要自己砍,说是要给儿子挣件棉衣。有一次,陈母挑柴下山时,突然踩到一个东西,软乎乎,会动的,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大缠蛇!幸亏正巧踩在蛇头上,才没被咬,蛇身刷地撒开,一下子缠住陈母的脚。陈母吓得魂不附体,使劲儿甩了几下,才甩掉蛇身,估计蛇已被踩昏,瘫在地上,没有攻击人。陈母扔掉柴担,惊惶逃回家中,腿脚已软得站不直。过了七八天,她惦记着柴担,带根竹竿,提心吊胆上山,蛇已不见踪影,幸好柴担还在。
有一天,一位上海阿叔回乡,带来一个稀罕物,开关一闪,人就捉进去了,十分神奇。上海阿叔说,这叫照相机。
那天,阿福从山上砍柴回来,陈母忙说:“给阿拉阿福照一张吧!”
陈父十分赞同,说:“照一张,寄给他阿哥,让他看看,阿弟在乡下做啥!”
阿叔满口答应,让阿福在门前站好,看他手上空空的,便让他握着冲杠,当道具。
快要按快门时,陈父忽然当起导演,冒出一句:“哭哭其!”意思是说,扮出一副哭相。
阿福不明白,照相是高兴的事,怎么要哭哭其?后来才明白,父亲是要他表现出可怜样,最好挂点眼泪,让他哥哥看了内疚。
父命不能违,自然不敢笑,但在众人面前,又实在哭不出。正在左右为难、哭笑不得时,阿叔按下快门,留下一副小樵夫的形象。
这是阿福第二次照相。第一次是8岁时,母亲带着他,到大碶去做客,在照相馆照过一张,照片就挂在堂前。照片中的母亲,年轻,端庄。短短几年,岁月的艰辛,已在母亲脸上刻下印痕。这张照片,一直陪伴着阿福。
除了砍柴、卖柴,护笋、卖笋也是阿福的活计。护笋是防笋丢,人还好说,只要有个孩子守着,就没人敢偷。道理很简单,乡里乡亲的,大多认识,丢不起人。难防的是野猪,贪婪,野蛮,经常趁夜偷笋吃。有天早晨,阿福上山,眼前的情景让他傻了眼:泥土翻起,笋壳遍地,笋肉狼藉,几十株笋全被糟蹋了。他心疼得大哭一场,午饭也不想吃了。直到今天,说起野猪,他还是忿忿不平:“别的动物要保护,野猪保护它干什么?”
1951年春天,土改工作队进村,村里让阿福跟着工作队抄抄写写。有一天,阿福正在填写贫下中农花名册,有人拍拍他肩膀:“小娃,几岁了?”
“14岁。”阿福边回答,边抬头。是个大哥哥,20岁左右,面孔白净,神态和蔼,穿着中山装,胸前口袋上还插着一支钢笔,像个老师模样。阿福赶紧站起来,羡慕地盯着钢笔。
“你叫什么名字?”大哥哥问。
“阿福,陈名福。姓名的名,福气的福。”阿福回答。
大哥哥倾下身子,看了看阿福写的字,露出满意神色:“嗯,字写得蛮好。”转向阿福,“小娃,你怎么不去读书?”
阿福挠挠头,有点难为情:“阿拉家里穷,读勿起。”
大哥哥说:“学费没多少,可以减免嘛。”
“真的?”阿福喜出望外,追问一句,“阿哥,侬说话算数不?”
大哥哥一本正经:“当然算数!”
阿福还是不放心,冒冒失失问道:“阿哥,侬是做啥的?”
旁边的工作队员笑了:“他呀,是清水桥小学的贺老师,你运道好,还不快叫老师!”
阿福双手作揖,毕恭毕敬地叫道:“贺老师好!”
贺老师问:“你在哪里读书的?读了几年?成绩咋样?”
阿福回答:“在灵山学校,高小五年级,读了一学期半,前年5月回家的。”
“怪不得。灵山学校教学质量高。”贺老师说,接着又问,“两年没上学了,还能跟上吗?”
阿福心里没底,不知如何作答。
贺老师想了想,认真地说:“这样吧,我当场考考你,你现在就写篇作文《土改前后的我家》,能行吗?”说罢,找了几张毛边纸,递给阿福,取下自己的钢笔,拧开盖,递给阿福。
一听贺老师要考学生,众人都围了过来。
这难不倒阿福。他拿起钢笔,略一思索,就在众人眼皮底下一挥而就,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贺老师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待阿福写完后,又细细看了一遍,提了些意见,最后满意地说:“嗯,蛮好,孺子可教啊!”
阿福摸摸后脑勺,嘿嘿直乐。
贺老师想了想,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样吧,插到六年级吧,正好是我教的。”
阿福点头如捣蒜,连声说道:“谢谢贺老师,谢谢贺老师!”
贺老师叫贺静斋,是校教导主任,兼六年级班主任,临时被抽调来工作队。
阿福把笔还给贺老师,扭头就往家跑,缠着母亲要去读书。父母商量,下了决心:既然学费可以减免,就让阿福去读吧,没文化,将来苦不出头的。
很多时候,孩子的未来、前途,往往就在父母的一念之间。
之前,阿福就读的初小,是本村的城湾小学,高小考到灵山学校。灵山学校离家35华里,前身为灵山书院,创建于清嘉庆九年(1804年),1905年改名为灵山学堂,1913年更名灵山高等小学校,1925年更名灵山学校,解放后又改办中学。清水桥小学也在解放后增加高小,成为完小。
清水桥离家12华里,阿福每天走读。山路崎岖僻静,常有野兽、毒蛇出没,其他孩子不敢单行,阿福砍惯了柴,倒不害怕。让他头疼的是,因是中途插班,没有课本,只好向同学轮流借读,但不是每天都能借到。
辍学一年半,辛苦劳作,好不容易有复读机会,阿福十分珍惜。母亲平时卖豆腐,每天三四点钟,阿福就起床,先帮母亲推磨,然后借着晨光熹微,抓紧读课本。上课时,把书还给人家。
复学后,叫他“阿福”的少了,叫他“陈名福”的多了。
教地理课的,是位年轻女教师,名叫戴瑚璧。有一次,戴老师讲季风时,解释是“随季节变化的风”。陈名福没借到课本,虽然用心记下这句话,但不知道怎么写。没想到,还没等他借到课本,就考试了,且恰巧就有这样一道解释题:季风——
陈名福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季节”一词如何写。交卷时间到了,他只好胡乱写上“随季级变化的风”。心想,等着扣分吧。
几天后,试卷发下来了,只有陈名福一人是满分。他很奇怪,以为戴老师没发现。他是个诚实孩子,觉得不能蒙混老师,就拿着考卷去找:“戴老师,我这个季节的节字写错了,你没有发现,所以没有扣分。”
戴老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柔声说道:“我看到了,你没有课本,能考得这么好,不容易。这个字错了没关系,不影响,仍给你打100分。”
陈名福眼泪夺眶而出。他心如明镜:这明明是个错别字,老师是同情他、宽容他。
戴老师这句话,深深烙在陈名福心里,影响了他一生。长大以后,他从戴老师这句话里,慢慢悟出一条准则:做人要善解人意、与人为善、豁达大度,要包容别人的缺点、过错。后来,每当遇到委屈、不平、误解、伤害时,这个道理一直支撑着他。
陈名福发现,与他一样的插班生,还有不少。有的兄弟同班,有的母女同校,都是贺老师从各个角落里“搜罗”来的,学生增加了近三分之一。有像他这样的辍学少年,也有教养所里的悲惨孤儿。
也是在1951年春,一个学生对贺静斋说:“贺老师,马岙教养所里的孤儿都快饿死了,你救救他们吧!”这个孤儿院建于解放前,由一个香港资本家出资创办,每年院内的开支均从上海汇来。解放后,资助金断绝,养育员领不到工资,纷纷离去。炊事员也因无米可炊而回家,孤儿们几天没有吃饭,在死亡线上挣扎。
贺静斋一听急了,立即赶去,见有十五六个孤儿,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几岁,头上患着癞痢,身上长满疥疮,挤卧在一间铺着稻草的屋子里。还未进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孩子们个个骨瘦如柴,因饥饿之故,眼眶深陷,目光发绿,像猫一样,阴森可怕。他前后看了一下,发现后山坡有个死人坑,坑里尽是狼藉的骸骨,骸骨上还挂着破碎的布条,几条野狗正在啃咬……
目睹这种惨状,贺静斋潸然泪下。他四处奔波,找回炊事员,借米煮粥,让孩子们充饥,并以土改队的名义,连夜写报告送镇海县民政局,请求拨款,又到区卫生院求医讨药。一个月后,又把他们插入班级读书。有个孤儿叫张英发,刚入学时满头癞疮,苍蝇围着他嗡嗡打转,衣服又脏又破,同学们一见他就捂着鼻子躲开。在老师们的照顾下,癞疮渐渐好了,衣服也干净齐整了,同学们不再嫌弃他。
这个学期,陈名福读了3个月。期末考试时,除了体育和劳作,语文、算术、历史、地理等8门,陈名福均为第一名。
陈名福心里,一直视贺静斋如再生父母。1994年秋,当年的穷小子,已是军队著名教授,肩佩大校军衔。他辗转打听到贺静斋下落,立刻带着自己的5本著作,登门拜访恩师和师母,让贺老师伉俪欣喜不已。聊得兴起,他即席赋诗,题赠恩师:
长忆少年失学时,山岙雏鹰痛折翅。
不是贺师引我出,哪有日后腾飞史?
土改前后我家事,命题作文当众试。
四十三年驹过隙,著书述文再呈师。
就在这次回乡时,他得知,张英发已当上老板,成了大款,盖起别墅,享起清福,果然应了他名字——英姿勃发!
从那以后,他每次回乡,都要登门拜访恩师。2009年,贺老80寿诞,他又赠一诗:
人生如棋局,每着多变数。
岂可随意走,成败关键步。
为何长念恩?
若非贺师引,山岙一樵夫!
贺老师十分珍惜这份师生情,把他的诗装裱挂在墙上。
陈名福也打听过戴老师,很想再见见她,但一直未果,成了他一桩憾事。很多次,他在心里呼唤:“戴老师,您现在住哪里?身体还好吗?生活还好吗……”
油炒盐
在清水桥小学,陈名福读了一学期半,1952年夏毕业。父母决定,让他继续读初中。这个时候,教育条件已大大好转,镇海县有两所正规初级中学,一所是县立初级中学,一所是私立辛成中学,两校相邻,钟声相闻。比较起来,县立中学费用较低些,他报考后,被顺利录取。
镇海是座名城,地处甬江入海口,地势险要,历代为海防要地。宋设沿海制置司,由统制、统领率水军驻此,扼守海道。明初置定海卫,抗倭时卢镗、俞大猷、戚继光先后驻守,并建威远城。鸦片战争时,钦差大臣裕谦监防督战,林则徐协助海防。中法战争时,浙江提督欧阳利见、宁绍道台薛福成等筑防御敌。1940年7月,国民政府军队又在此与登陆日军激战退敌。在历次抗击外敌入侵战役中,镇海留下诸多海防历史遗迹。
镇海县被甬江一分为二,陈名福家在江南,要去县城上学,须横渡甬江。当时,全国粮食很紧张,又很少流通,学校要求住宿生自带粮食,上交学校,一学期的口粮是150斤稻谷。
报到时,陈名福是大姐夫徐再根领着去的,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徐再根是个农民,忠厚老实,那天挑着150斤稻谷和铺盖在前面走。陈名福跟在后面,背着一只布袋,还有一个大竹筒。竹筒里装的是满满一筒盐,是母亲用猪油炒过的,这是他今后半年的主要菜肴。在灵山学校读高小时,他就常吃这个。
看到姐夫挑着重担,汗湿衣衫,陈名福十分不安,又帮不上忙,他只有15岁,身板又瘦削,挑不动这副重担,只好不时说一句:“阿哥,放下歇歇吧。”
“侬走不动了吗?”大姐夫关切地问。
“我是走得动,是怕侬太吃力。”
“路上歇得多了,赶不到学校呀。”
陈名福想想,也是的,走路加摆渡,要花六七个钟头呢,姐夫挑到后,还得回家呀,天黑了路不好走。
他俩沿着崎岖的山路,步行50多华里,又翻越一座山岭,才到达江边,再坐渡船到江北,终于挑到学校。校务部的工作人员验收过秤后,大姐夫将稻谷倒入仓内,又将铺盖挑到铁观音寺,这是学生宿舍。大姐夫给他铺好床后,讨了一碗水喝,顾不上歇息,拍拍他的背,说:“阿福,阿哥走了,侬自家当心嗬!”
陈名福眼泪汪汪的,依依不舍:“阿哥,侬辛苦大半天,没吃过东西,肚皮还饿着……”
“没关系,我回到家里吃。”大姐夫憨厚地笑笑,俯身整整草鞋带子,拿起扁担,将一副麻绳挂上,弓着背走了。那个背影,一直印在陈名福心里。
陈名福对大姐夫心存感激。家里,两个姐姐为大,他和哥哥为小。大姐夫就像他家长工,年年耕种和收割都来帮忙。他和哥哥上学时,都是他挑铺盖和口粮。
弟兄俩成家后,出于报恩,陈名泉把姐夫姐姐接到上海玩。陈名福则在学生帮助下,带着他们到奉化溪口和普陀山旅游。路过舟山部队时,官兵一看是陈教授的亲人,敬如上宾。姐夫姐姐受宠若惊。
很多年之后,大姐夫年迈,患了重病,弥留之际,用颤抖的手,从被窝里掏出一个旧布包,里面全是角票分票,叠得整整齐齐,一点儿不卷角,是他大半辈子攒下的。子女们含泪清点数额,总共有1万零8角5分。
寄宿期间,陈名福生活清苦。没钱买菜,他就着炒盐下饭。盐那么咸,怎么入口呢?他自有办法:趁着饭的热气,将盐拌进去,一会儿就化了。同学们都说他“罪过”,是可怜的意思,他却不觉得。这样的饭,既有咸味,又有香味,让他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几大口就见碗底,还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像洗过一样。
即使炒盐,他也舍不得多吃,每顿饭只用筷子蘸上一点点,同学们取笑他,“比吃参还要抠”。这样的炒盐,一直陪伴着他,从小学到初中,直到读完高中。
陈名福不怕吃苦,却很怕臭虫。住进铁观音寺的当天晚上,他被什么东西咬得痒醒,用手一拍打,臭味呛鼻。第二天,眼角青肿,鼓着一个大包,耳朵通红,肿了起来,像猪八戒的招风耳,又痒又痛。一问同学,才知是被臭虫咬了。初中期间,在观音寺睡了3年,他被臭虫欺负了3年。后来,一听说臭虫,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陈名福非常珍惜学习机会。星期天时,他很少回家,但同学们却找不到他。他到哪里去了?原来,学校有一个仓库,没有门,只遮着一块板,约3米高,他用引体向上的动作攀上,再翻进去,蹲在角落悄悄看书,快吃饭时再爬出来。班级里有四五十人,他的成绩名列第二。考第一的,是徐忠信,他不是很用功,却考得好。初三下学期总平均分,陈名福是88.1分,徐忠信是88.7分。后来,徐忠信随父母移居美国。
读初二时,陈名福迷上长跑。说来也是偶然,有个周日,学校开运动会,1500米项目是新设立的,报名人数不多。那天上午,陈名福刚从家里返校,去操场观赛,体育老师希望参赛者多些,可以吸引观众,便临时动员他参赛。他上午刚走了50里路,已很疲劳,经不住老师和同学们鼓动,脱掉衣服上阵,心想就跟着跑几圈吧。谁知,发令枪一响,他如一头小鹿,一路轻松领先,把别人甩得远远的,直到撞线时,仍蒙头蒙脑,不敢相信自己得了第一名。这下子,他名声大噪,体育老师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只要有长跑比赛,第一个就想到他。
1955年夏,陈名福初中毕业后,考入浙江名校宁波一中。两年后,已读高三的陈名福,再次在长跑项目上崭露头角。
那是1957年秋天,宁波市举行第三届运动会,有个万米赛跑项目。宁波一中共有3人参加,其中包括陈名福。
那天,不凑巧,陈名福重感冒,发高烧,头重脚轻,浑身酸疼乏力,像散了架。他陷入两难:参赛吧,跑不出好成绩,甚至可能坚持不下来;退出吧,又不甘心。体育老师冯马兴说:“你自己决定吧。吃不消就退了,若可以跑下来,多一人也有好处。”
陈名福深知,冯老师对他期望很大。学校开运动会时,冯老师总在广播里介绍:“跑在前面的,是陈名福同学,他锻炼一直很刻苦,是三好学生……”为了不让冯老师失望,他一挺脖子:“我去!”把毛巾往头上一缠,奔向赛场。
起跑线上,选手不少,个个跃跃欲试。陈名福身体虚弱,看他们身强力壮,有点怯阵,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砰——”发令枪响了,选手们呼啦一下往前冲,把瘦弱的陈名福连撞几个趔趄,被挤到旁边。他努力保持平衡,不让别人撞倒。几圈跑下来,陈名福直喘粗气,胸口发疼,两脚像挂着铅袋,软得几次险些跪下。他知道,若在平时,不会出现这种状况,都是被感冒发烧拖累了。看到一个个选手超过自己,他有些泄气,想中途退赛。可是,冯老师,还有观赛的同学们,都在热切呼唤着他名字,为他鼓掌加油,他丢不起这个脸。
陈名福一贯争强好胜。听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呼喊声,这股劲头上来了。他想,我累,别人也累;我脚软,别人也硬不到哪去,就看谁能咬牙挺住。这么想着,他扭头看看身边的人,个个皆是气喘如牛,满脸痛苦。哈,果真和我一样!这下,他找回了自信,根据以往的经验,调整呼吸,稳住步伐,盯住前面的选手,超一个,再超一个。渐渐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终点到了!陈名福奋力冲刺,以40分零6秒的成绩,得了第四名,另两名同学没取得名次。对这个成绩,他并不满意,如果不感冒发烧,肯定能跑得更好。虽然这不是他的理想名次,却是宁波一中首个万米纪录,两年后才被打破。
出一身大汗后,陈名福感冒好了大半,浑身舒坦,活跃起来,想犒劳一下自己,洗个热水澡。晚上,他到学校附近的澡堂,一问价钱,要两角,摸摸身上,只有几角钱,就放弃了。返回时,他口干舌燥,看到水果铺摆着苹果、橘子等。他从来没吃过苹果,想买个尝尝,问摊主:“一只苹果,买勿买呀?”
摊主见是个学生,问道:“侬有多少钱?”
陈名福不好意思地回答:“5分钱。”
“好,给你一个小的吧。”摊主挑了一个,称也没称,递给他。
陈名福小心接过,仔细端详,放在鼻下,贪婪地嗅着,一股清香沁入心脾,顿时满口生津,禁不住湿了嘴角。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卖柴时,站在包子铺前的窘态。
陈名福左看右看舍不得吃,想带回宿舍,又怕被同学发现后抢去。犹豫半天,终于狠狠心,轻轻咬了一口。咦,甜丝丝的,还带着酸味。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哇,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次长跑比赛,也对他的人生产生重要影响。后来,每当遇到失意、挫折、坎坷时,他就会想起这次长跑,自我开导:人生就像长跑比赛,不可能一帆风顺,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能逞一时之能,要有力量积蓄,要有超人耐力,贵在后劲。如果知难而退、半途而废,将会前功尽弃、一蹶不振。只要认定目标,矢志不渝,咬牙坚持,必将获得成功、笑到最后!
陈名福的长跑习惯一直保持下来。40岁时参加万米跑,与年轻力壮的战士同场比赛,成绩42分6秒,得了第六名。在退休前的十多年间,他参加学院运动会45岁以上组的长跑比赛,依然步履轻快,一路领先,年年夺魁,令观众叹为观止。
3年的高中生活,陈名福依然饱受贫困。最要命的是长期吃不饱。学生吃多少,由自己订饭,为了省钱,陈名福一天三顿的饭量是2两、4两、3两。早晨吃粥,1两一瓢,粥的厚薄及瓢的大小,是学生会生活部长参与试验后定下的。食堂饭师傅分配时,一边淘,一边喊“1两、2两”,但瓢在淘时,数量还是有差异的。学生们提意见后,校务部的领导亲自给学生分粥。提上来时慢而平,倒在碗里就多一点,大家比较满意。厨师按照领导示范的办法分配后,学生们才不再有意见。
这个阶段,陈名福的学费和伙食费完全靠哥哥资助。哥哥已经毕业,留校任教,有了工资。陈名福尽量减轻哥哥负担,能省则省。有一次,一分钱也没有了,他向同学借了5分钱,买张明信片。当时,每封信邮资是8分,明信片邮资减半,但还收1分钱的“明片”。他在上面写,我需要饭费多少元。哥哥接信后,立即寄钱,并写信致歉,其中有这样一句:“弟弟,真对不起你,你肯定穷得连邮票都买不起了。”一封信,足见兄弟情深。
逼婚
1958年上半年,进入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报考什么大学,陈名福也张开了理想的翅膀。
开学不久,这天午饭后,陈名福正在寝室看书,一个同学跑进来:“陈名福,你妈妈来了。”
陈名福一惊,忙问:“在哪儿?”
“在大门口,门卫不让进。”
陈名福把书一扔,急急跑去,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家里离宁波远,母亲从没来过,这次突然出现,肯定是出了啥事。
门口,母亲拎着一只布袋,正与门卫说着话。门卫看到他,笑了:“哈哈,果然是侬,你们进去吧!”
母亲连声称谢,眉开眼笑,边往里走边对儿子说:“这个阿叔交关好,本来拦着我不让进,说学校有规定,只能在门口说话。听了侬的名字,说好像是长跑冠军,这不,看到侬后,就让进了。”她四处张望着,夸张地说,“哎呀,你们学校真是好,房子这么气派。阿福,侬真是有福!”
陈名福心神不宁,没带母亲去寝室,而是往偏僻处领,边观察母亲的表情,边忐忑不安地问:“阿姆,侬咋来了呢?还没吃饭吧?屋里没啥事体吧?”
“我不饿。”母亲回了一句,停下脚步,看着阿福,没有马上开口,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福,结婚日子定下了。我晓得,侬想考大学,可是亲家催得紧,说女儿年纪不小了,耽搁不起。他们的心思我晓得,是怕你远走高飞,也像侬阿哥那样退婚。”
陈名福脑袋嗡的一声,低着头,不吭声。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浙东农村,有订娃娃亲的风俗。两个好朋友,或者交情好的家族,喜欢早早给孩子订下终身,甚至指腹为婚。陈名福的父母,也落入这个俗套,两个儿子,都订了娃娃亲。
给陈名福订的娃娃亲,是本村Z家女儿,比他小两岁,初小文化程度。两家的父亲是好朋友,女孩的爹看中陈名福,说“这娃将来有出息,是大毛笋”,执意要将女儿许给陈家。陈父碍于情面,应承下来,还送了聘礼。
因两家竹山相邻,陈名福见过小姑娘模样,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所以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就一直悬着。
哥哥名泉也订了娃娃亲,同样不满意。1949年参军后,他从部队开来一张证明,“革命军人要求解除婚约”,父母气得跳手跺脚,却奈何不了儿子,只好硬着头皮,到亲家退亲,遭到亲家好一顿刁难,又被乡亲们奚落,颜面尽失,于是暗暗商议,要抓住小儿子不放,免得再在村里丢脸。
1956年暑假,陈母对儿子提起婚事,陈名福不胜厌烦:“我不要!”
母亲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的命真苦啊,大儿子退了婚,小儿子又想不要,这还有面子吗?今后怎么做人啊?”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怆,先是捶胸顿足,继而满地打滚。
哭声惊动了邻居,大家纷纷跑过来,扶起陈母,一边好声安慰,一边逼着陈名福认错。
陈名福吓得不知所措。他一贯孝顺,见母亲这么伤心,只好答应。从那以后,他就害怕有这一天。
“阿福,阿福!侬听明白了吗?”母亲逼问。
陈名福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阿姆,侬晓得的,我想考大学,结婚会分心的。”
母亲连忙说:“不耽搁你考试,侬啥都不用操心,到时候回家结婚就行了。”
陈名福苦着脸:“我读书、吃饭都要靠阿哥养,结了婚,靠什么养家?”
“不用侬养,有阿姆阿爸呢。”母亲大包大揽。
陈名福倚着树,低下头,脚搓着泥土,在树根旁搓出一个坑。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冒出一句:“我不喜欢她,我想以后自由恋爱!”
“什么?侬昏头了?”母亲面色一沉,提高声调,呵斥道,“喝了几年墨水,心变野了?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侬挑三挑四、乱七八糟的!”
这时,几个过路的学生,见到此景,好奇地停下来,远远围观着。陈名福一看,大为窘迫,悄悄抹干眼泪,低声但坚定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不喜欢她!”
“怎么,侬也想反悔啊?”母亲不管旁观者,提高声调,口气凌厉,“阿福,我同侬讲,侬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这个婚结定了!侬敢反悔,我就死给侬看!”说罢,扭头就走。
陈名福慌了,急忙追上去,拉住母亲袖子,母亲一把甩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打开布袋,拎出一只竹筒,往儿子手里一塞,声音有些哽咽:“喏,猪油炒盐,侬欢喜吃的。”
听到母亲声音不对,陈名福偷眼一瞧,却见母亲已是泪流满面。他叫了声“阿姆”,母亲不理,倔强地一扭头,抹着眼泪蹒跚着走了。
陈名福这才发现,母亲原本修长、挺拔的身躯,这时已变成微驼,缩到一起,显得格外苍老。
陈名福想追上去,陪着母亲,但看到同学们都朝这边看,失去勇气,拎着竹筒,远远跟在后面,目送母亲背影渐远,感到特别无助。
那段日子,陈名福夜里通宵失眠,白天神志恍惚,成绩急剧直下,从名列前茅,一下子跌到中游。有一次,老师课堂提问,点了他两次名,他才茫然站起,不知老师问什么,木然以对。老师十分不满,不给半点情面,当场训斥道:“你魂跑哪去了?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亏你还是班长、‘三好学生’哩!就这样子,还想考大学?我给你零分!”
同学们交头接耳,表情诧异。陈名福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是啊,三年高中,当了半年副班长、两年半班长,年年“三好学生”,竟如此落魄,怎能不让人诧异?
陈名福走不出逼婚的泥淖,左思右想,只有认命。他拗不过母亲,无力改变命运。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不能不孝。母亲外表温柔,内心刚烈,连父亲也让她三分,她向来说话算话,万一把她逼急了,真会走上绝路。他不敢忤逆。
按母亲的意思,是要他提前两天回去准备的。他一直拖到婚礼前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向学校请假,学校批准他1周假期。
第二天一早,陈名福早早出校门,赶长途客车。从城里到城湾岙,中途须换几趟车,还要步行两三个小时。
照习俗,结婚当天的喜宴,中午是女方摆,晚上是男方摆。不过,男方中午就设宴款待客人了。这天中午,陈名福家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陈父人缘好,结交广,第一次办喜事,亲朋好友都来了。吃午饭时,看不到新郎的影子,亲友们颇为惊讶。陈父、陈母忙不迭地解释,儿子正在返家路上,很快就到,心里却不踏实。
午饭过后,眼看太阳西移,陈父急不可耐,把陈母拉到一边:“这个小赤佬,不会不来吧?”
陈母心里虽没底,嘴巴还挺硬:“他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不敢!”
太阳渐渐偏西,还是不见儿子身影,聊天嗑瓜子的亲友们也坐不住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气氛不安起来。陈父急得直跺脚,差几个娃娃,到村口去张望。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娃娃跑回来说,影子也没看到一个!
陈父背着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冲着陈母说:“新娘子马上要进门了,这咋办?这小赤佬如果真不来,如何收场?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一直假装镇定的陈母,这时也沉不住气,一句狠话脱口而出:“咋办?他若真不来,我就上吊、跳河,死给他看!”
一听这话,陈父哎哟一声,捂住胸口,脸色蜡黄,牙关紧闭,一头栽倒在地。众人慌了手脚,围成一团,有的掐人中,有的抹胸口,有的灌红糖水。过了好一会儿,陈父才缓缓醒来。从那以后,他竟得了心脏病。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时,忽然听到一声:“来啦,来啦!”
大家扭头一看,远处,一个麻秆般的身影,正晃晃悠悠走来。走近才发现,陈名福头发蓬乱,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一副落魄相。几个老妇一把按住他,胡乱给他擦把脸,然后梳头、换衣、戴红花,七手八脚,一顿收拾。陈名福表情漠然,像个木偶,任人摆布。
尚未收拾妥当,门外就响起鞭炮声,新娘子已经进了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司仪高声叫着,陈名福一边规矩照办,一边不时扯一下后背——因为急于赶路,内衣已经湿透,湿漉漉地粘在后背,很不舒服。拜完堂后,酒席开始,一对小夫妻又被人领着,挨桌敬酒。
陈家因为大儿退婚,在村里失了面子,要在小儿婚事上挽回面子,所以请遍全村所有人家,每家都派了一两个代表来。屋里屋外,尽是桌子,邻桌的人,背贴背而坐。
日子虽然穷,穷有穷的过法。为了他的婚事,母亲早早就开始养猪,过年也没舍得杀,头一天刚宰了,全部用在酒席上。那年头,连饭都常吃不饱,更不用说吃肉了。所以,相当一部分人,与其说是来贺喜,不如说是冲着那头猪来的。表面看,满满一桌菜,尽是堆得高高的肉,其实只在上面铺了薄薄一层,下面是各种蔬菜或干菜。每碗菜一端上来,满桌人争先恐后举筷,稍一迟疑,肉就被人抢走。眨眼间,碗就见了底。那气氛,竟有几分紧张。
陈名福一早出门,中午没吃饭,又步行几小时,早已饥肠辘辘,闻到肉香,直咽口水,有时不小心,口水就流到嘴外,只好一直抿着嘴,往里吸着气,一双眼睛早饿急了,根本不听使唤,每端上一碗肉,就直往上面瞄,很不争气,哪有心思敬酒?眼巴巴地看着桌桌风卷残云,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把夺过,整碗吞下。可是,他的程序没结束,必须一桌一桌敬。对他而言,这真是一种折磨。
好不容易敬了一圈,坐下吃饭时,桌上要么是空碗,要么只剩些汤,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哪里还有肉影?他只好盛了碗饭,倒了些肉汤,狼吞虎咽。若是平时,这已是难得的佳肴,可是今天不同,他是主角呀,竟然没给他留几块肉!这么一想,他心里委屈极了,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他赶紧低下头,眼泪失去重心,吧嗒吧嗒掉进碗里。好在客人已经酒足饭饱,忙着吆五喝六猜拳,没人在意他。
酒席撤后,开始闹洞房。几个半大小子,兴致勃勃,百般捉弄一对新人。陈名福本就不愿结婚,情绪沮丧,又被人捉弄,心情不悦,不肯配合。小伙伴们闹腾不起来,意兴阑珊,扫兴而归。此时,陈名福已是哈欠连天,极度疲乏,眼皮直打架,衣服也顾不得脱,倒头便睡。
睡梦中,忽然听到嘤嘤哭声,陈名福吓了一跳,猛地坐起。哭声是从另一头传来的,他惊问一声:“啥人?”哭声立刻停了,面前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到。陈名福酒劲儿还没过,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打了个哈欠,又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陈名福就醒了,发现另一头躺着个人,这才想起结婚的事,像触电般跳下床。
母亲已在灶间忙碌,看到他,满脸笑吟吟。是啊,儿子终于把婚结了,自己心愿已了,无论是对亲家,还是对乡亲,都好交待了,当然高兴。
陈名福不敢抬头看母亲,洗了把脸,对母亲说:“吃过粥,我要去上学。”
陈母咦了一下:“你不是请假了吗?”
陈名福撒了个谎:“学校不同意,说马上要高考,今天必须回去。”
陈母惦记着儿子的前途,沉吟了一下,也就同意了。
吃罢早饭,陈名福蹑手蹑脚,走进新房,新娘子还没动静,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他不管不顾,拿起背包,逃难似地离开了。
太阳未起,晨熹迷蒙,山路弯弯,不见人影。伴随陈名福的,除了啸啸山风,便是啁啾鸟鸣。虽然满眼葱绿,生机勃勃,在他眼里,却是满目凄凉,一副衰败景象。他心灰意冷,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未来。
想着想着,陈名福为自己悲哀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在这深山僻壤,他顾影自怜,越想越委屈,控制不住自己,先是轻声抽泣,后来嚎啕大哭。哭声在山岙里回荡,又返回来,撞击着他耳膜。
回到学校,陈名福郑重决定:效仿哥哥,改名。
他是“名”字辈,哥哥名泉参军后,自作主张,将姓名改为陈明泉。哥哥是他的偶像,也是他的骄傲。与哥哥相比,他自愧不如。哥哥比他勇敢,为了幸福,敢自己做主,退掉娃娃亲;他比哥哥懦弱,害怕父母伤心,不敢违背父母意愿。他想,虽然婚姻无法做主,但人生道路上,需要自己选择的事还很多,今后一定要像哥哥那样,做一个明白人,不要做一个糊涂人。
从那以后,他的姓名就成了“陈明福”。
血书
20世纪中叶之后,政治运动多了起来,特别是1957年反右,学生也被指有右派言论,受到组织处理。到1958年临近高考前,受反右运动影响,宁波中学高三学生被分为3类:出身好、表现优者,不必参加高考,直接保送名校;成分不好者,失去高考资格,被送到梅山岛盐场劳动;表现中游者,参加高考。
按往常成绩,陈明福本来有望保送,因受结婚干扰,成绩急剧下滑,要想上大学,只有靠自己努力。
6月份,进入高考总复习阶段,陈明福陷入纠结:既渴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又担心家里生活困难,自己结了婚,考上后读不起。
该填志愿了。一年前,学长殷仁芳考入中国地质大学,写信希望他也报考该校。陈明福的情绪尚未从低谷中走出,干啥都无精打采,因被成绩困扰,他不敢奢望名校,但有一点是强烈的:走出山岙,远离家庭。他从小就窝在山岙,不愿一辈子翻山越岭。
志愿该怎么填呢?他陷入茫然。
高三毕业班有9个班级,四五百人。这天,毕业生在会场集合,听校长王兴廉作报告。王校长挥着手臂,声情并茂,像个演说家:“同学们,你们正在选择志愿,很多人想当科学家、工程师、文学家等等,将来为建设祖国做贡献,这很好!但是,还有一个重要方面,你们有没有想到?”
王校长咳嗽一声,停住话头,环顾学生,卖起关子。
开始,陈明福木然立着,脑子开着小差。听了这句话,他竖起耳朵。
看到大家都侧耳静听,王校长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就是保卫祖国!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国家的海军要大发展,几所海校今年到浙江招生,包括海军大连指挥学校、海军大连机械学校、海军青岛潜艇学校等。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让祖国挑选!”
接着,王校长介绍了招生程序:报考对象为成绩和表现优秀者,自己先报名,班里再推荐,然后报学校党支部政审,政审合格后参加体检。
一席话,说得陈明福浑身躁动,心跳加速:对呀,上军校,既可以吃饱饭,又不用花钱,多好!
想到吃饱饭,他满口生津,喉咙很响地“咕噜”一声。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饱饭是啥时候了。
动员会一结束,陈明福第一个报名。
一周后,名单公布,符合政审条件的,共有20多人。陈明福站在名单榜前,从头看到尾,心渐渐往下沉:里面没有自己!
他不明白,自己是三好学生,虽然这半年来成绩下滑,但在同学当中,毕竟还是上游,怎么会落选?
回到教室,同学们也很惊讶,纷纷帮他分析原因:“是不是考虑到你家里已有人在部队?”
“可能是考虑到你已经结婚。”
“看你长得豆芽似的,是不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由于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21岁的陈明福身高1.73米,体重只有53公斤。
陈明福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去找班主任,一个要好的同学匆匆进来,把他拉到教室外,神色紧张地说:“坏了,听说你有右派言论。”
“右派言论?”陈明福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兜头浇了盆冷水。那年月,若被戴上右派帽子,等于一辈子判了死刑。
“你忘了?去年你帮蒋介石说好话的事?”
“啊?”陈明福大吃一惊,“那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能算帮蒋介石说好话呢?”
那是去年春天,学校组织学生“远足”,也就是现在的春游。陈明福与全班同学一道,背着简单行李,步行四五十里,从宁波到奉化溪口。溪口是蒋介石老家,他们去看了蒋母之墓。墓前,除了原先的正碑外,还竖着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恶母生逆子,祸国又殃民。这显然是后人树的。
看了这对石碑,同学们叽叽喳喳,觉得很解恨,唯有陈明福默不作声。这时,有个同学找了块小石子,想模仿石碑上的口气,在正碑上刻几个字,骂骂蒋介石,一些同学附和称好,陈明福上前制止。
同学们不解,说:“连毛主席都说,蒋介石是人民公敌,你为什么要保护蒋介石?”
陈明福看过很多历史书,了解那段历史。他说:“蒋介石作为历史人物,历史自有公论。大革命初期,他得到孙中山的高度信任,北伐也有功劳。孙中山逝世后,他背叛了先生的遗嘱,露出了凶残面目。不过,这些事与他母亲无关,我们不应过多咒骂他母亲。凡是株连,古往今来都不足取。”
一些同学不服气,找不出理由反驳,何况陈明福是班长,他们只能服从。
陈明福想不到,这关键时刻,竟然有人翻起旧账,把他往绝路上逼。
那天深夜,陈明福像幽灵似的,在操场上疾速转着圈。这是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想一个法子,渡过这个关口。
对了!陈明福灵光一闪,想出一招苦肉计:写血书,表决心!
校园里静寂无声,高三学生都已休息。陈明福悄悄溜进教室,关上门,打开灯,摊开白纸,擦净铅笔刀,右手持刀,犹豫了一下,又狠狠骂自己:比起平时受的苦,这点疼算什么!
这样一想,他一咬牙,朝左手小拇指割下去,心里一阵钻心疼。因用力太猛,小拇指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先写上“决心书”三个大字,然后写道:
班领导并校领导:
我坚决要求报考海军学校,献身海军事业,恳请批准我的请求。
高三9班陈明福
因伤口太大,鲜血一时止不住,点点滴滴,洒在纸上,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第二天,陈明福将血书交给郑聿成。郑聿成比陈明福大3岁,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上高中前已参加工作,还入了党,是班里唯一的党员。
看到血书,郑聿成十分惊讶,郑重地说:“我马上报告班主任!”
陈明福忐忑不安,天天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几天后,郑聿成找他谈话,严肃地说:“从血书上看,你流的血还是挺多的,表明你报考海校决心很大。班主任和我认真研究后,向学校作了推荐,学校经过严格政审,已同意你报考。下周,学校要组织考生到医院体检。据说,海军对身体要求分为四个等级,五等以下就不能录取,你要有思想准备。”
“好的,好的!”陈明福连连答应,心里一阵狂喜,摸摸脑袋,一块石头落了地。阿弥陀佛,万幸,万幸,没被扣上右派帽子!想不到,受了这么一点皮肉苦,居然绝处逢生!
他仿佛看到,命运之神正朝他敞开大门。
这次海校在浙江招生,仅限于杭州、宁波、嘉兴、温州4个地区。按照海军要求,身体检查分四等:第一等到潜艇学校;第二等是快艇;第三等是水面舰艇;第四等是海陆勤,即后勤保障。二、三、四等都可以送海校。到了海校后,还有多次体检复查和考试成绩筛选,不合格的随时淘汰。
体检结果,医院对陈明福的结论是:体质瘦,符合四等海陆勤标准。虽然等级不高,但只要能穿上海军军装,他就烧高香了。
更高兴的事还在后面。7月初,体检一合格,第一个月津贴就发下来了,多少钱?6元呢!
陈明福一蹦三尺高。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若是卖柴,要卖七八趟才能赚到!
这次招生,宁波地区共有25人录取,来自5所中学,宁波一中占了17名。宁波市教育局让宁波一中统一组织这批学生,到上海吴淞训练团去报到。因陈明福在校是班长,市教育局指定他当排长,带队前行。
21岁的穷孩子陈明福,终于一脚踏上幸运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