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2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那年秋天,我们五仓村成了一个愤怒的村庄,这都是由于我的姐姐杨小凤。我姐姐是个腼腆而不爱说话的姑娘,她和村子里其他的姑娘没什么两样,她们都在杨子彪的轴承厂上班。她身上有一股混合了香水和机油的味道,那股味道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冒出来,直扑我的鼻子,为此,我没少和她吵嘴。吵归吵,我姐姐,仍然要在身上洒很多很多的劣质香水,以便把轴承厂的机油味掩盖住。
我姐姐长得很白,稍微有一点情绪激动,她就爱脸红。但是那个秋天,她的脸始终是阴沉着的。我的姐姐,她年轻的生命在寒冷到来之前,提前进入了冬天。
我姐姐被卷入乡村的愤怒之中还得从一场无法说清的车祸说起。杨喜莲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遭遇了一场车祸,杨喜莲和我姐姐都在轴承厂上班,她们俩年龄相仿。因为车祸发生的地点距离轴承厂和村子都很远,没有目击证人,司机也趁机溜之大吉,而杨喜莲在弥留之际,没有向首先赶到的哥哥说起她死的原因,却说了另外毫不相干的事情,她说起了发生在轴承厂的一些不堪的事情,她说,有一些女工被杨子彪给霸占了。她用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甚明了,在后来杨自勇向大家陈述时,他说他妹妹并没有把话说完,她只提到了一个名字就咽气了。她提到的那个唯一的名字就是我姐姐杨小凤。杨喜莲死得不明不白,杨自勇去轴承厂找老板杨子彪讨要说法和补偿未果,一怒之下把他妹妹抬到了轴承厂的大门口。杨自勇还在乎杨喜莲的形象,他在尸体上蒙了一块白白的布单,因此,杨喜莲死时难看的形象并没有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倒是轴承厂门口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在若干天后的愤怒之中,仍然被大家津津乐道。杨子彪迫不得已,拿出一万块钱息事宁人,可他还是把杨自勇开除了。这样,轴承厂的货车司机杨自勇就成了无业游民,一下子空闲出来的大把的时间让他想起了妹妹临终前的嘱托。
杨自勇去轴承厂的最后一次是去拿那一万块钱。据说他从财务室里出来后直接去了杨子彪的董事长办公室,他们俩在办公室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杨自勇说要把他的丑事公布于众,大白于天下。杨子彪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轻松一笑说,你就像只蚂蚁。
被杨子彪讥笑为蚂蚁的杨自勇愤愤不平地离开了轴承厂,转而来到了我们家,他要找到我姐姐杨小凤,好印证杨喜莲的遗言。当时我姐姐杨小凤还在上班,他并没有跟我明说他来的目的,便东拉西扯地和我聊天,他问我杨子彪是不是资本家。
我当时因为休学在家,高三的课基本上都是自学的,我从课本上抬起头来,万分诧异地看着脸色紧张的杨自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杨子彪说:“你就回答我他是不是资本家吧。你学问深。我看你保准能考上大学。”
“资本家?”我琢磨了一下,“算是吧。你看,我们村子里几乎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都在他的轴承厂上班,我们吃的穿的所需要的钱,都要从他的轴承厂里去挣。我们都是靠出卖我们的体力和脑力,来为他换取最大的利润,他当然算是资本家了。”
杨自勇点点头,“如果说,资本家不光剥削我们的劳动,还剥削其他的怎么办?”
“他剥削什么了?”我问他。
杨自勇并没有告诉我杨子彪剥削了什么,他只是说:“你问问你姐姐就知道了。”他古怪的眼神和表情,让我觉得极为可笑。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场有关我姐姐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我们是在下班的路上见到我姐姐的,杨自勇坐立不安,他急于想见到我姐姐,便让我和他一起去路上等着姐姐下班归来。
后来我一直不大喜欢杨自勇,和他第一次和我姐姐见面时的态度有一定的关系。他拦住我姐姐杨小凤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姐姐停下来,看着杨自勇。说实话,他和我姐姐并不大熟悉,两人相差有六七岁,说话的机会很少,所以我姐姐一看他难看的脸色,她自己的脸就先红了。她身上机油的味道还是那么浓烈,这让轴承厂的气息能够一直从春到夏,一直从厂区,蔓延到我们家里的每个角落。
他说:“我得好好地和你谈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你们一家人,我们一村人的事。”
“自勇哥,你要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不仅是姐姐,就是旁边的我也听得有点糊涂。他拿腔作势的样子有些滑稽和可笑。
杨自勇不会拐弯抹角,他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我来是想请你给我一个回答,你要诚实作答,要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姐姐开始紧张起来,杨自勇那张紧绷的脸和他说话的语气,都让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急促地问:“出什么事了吗?会是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被强奸的事。”杨自勇说。
悲伤一下子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眼泪夺眶而出,“谁说的?谁说的呀!”
在杨自勇看来,姐姐杨小凤的情绪有问题,她的悲伤和绝望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是在故意地掩饰与伪装,在他的心里,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与严重性,也意识到了,他想要把妹妹杨喜莲的忧虑化成释然是多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