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自勇的话听到我的耳朵里也特别地扎人,它就像是一条虫子爬进了我的耳朵眼里。我对他怒目而视,可是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他端详着姐姐,好像要从我姐姐悲伤的脸上看出什么被强奸过的痕迹。
那个傍晚,关于我姐姐被人强奸的事情第一次被人像是水底的草一样捞起来,而在以后的若干天里,当水草一天天地长大,缠绕着我们一家时,我们想要摆脱它,掌握住自己的命运时,都无能为力了。我姐姐,除了委屈的眼泪和愤恨之外,没有任何的作为。
“我妹妹喜莲说的。”说到妹妹,杨自勇的脸上就闪过一丝的悲伤,“她临走前说的。她临走前的时间很宝贵,可是她没有嘱咐我如何照顾好姐姐,如何珍惜自己的生命,却独独说到了你。”
杨小凤眼含泪水问:“她说我什么?”
杨自勇眯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个如血的黄昏,“她说,杨子彪这个混蛋,他霸占了不少姑娘。那个工厂,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家,而工人们则是他的家人,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说到了那些姑娘,不过,她只提到了你就闭上了眼。”
我姐姐的哭声在通往村子的路上曲折蜿蜒,一直飘到了树梢上,飞向了围绕着村子的轴承厂上空。我不知道,那哭声意味着什么,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忧伤,还是痛苦,或者别的。
我姐姐甩开我们独自向村子里跑去。杨自勇没有去追,他对我说:“你姐姐像是承认了。”
我骂了他一句:“你姐姐才承认了呢。”
杨自勇希望被强奸一事扩大化,因此,他在随后的两天里都在追问我姐姐同样的问题,以至于我姐姐杨小凤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妖怪,内心充满了恐惧。但是不管她怎么躲,杨自勇都像是个早有预谋的潜伏者一样,随时都冒出来。我姐姐几乎都要被他逼疯了,她警告杨自勇,如果再来找她麻烦,她就去报警。杨自勇叹口气道:“唉,你是个受害者,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受害者的骨气和勇气。”
我姐姐告诉他说,不要把那些脏水往她身上泼。她什么也没有干。杨自勇并不气馁,他像是散播细菌一样把妹妹杨喜莲的临终遗言传遍了整个五仓村。从村东到村西,从每个家庭到庞大的轴承厂,关于强奸的信息,风一样被人们转述,风一样刮遍了那个秋季。事实的关键是人们在关注我姐姐的事件之后,潜藏着另外的更大的恐惧,就是那些仍然在轴承厂上班的年轻的女工们,杨自勇妹妹临终前的话像是悬在那些家长们头顶上的污水,随时都可能落下来。正因为如此,恐惧转化成了愤怒,愤怒才有了肥沃的土壤。
实际上,我姐姐成了那些恐惧者们心中狭窄通道的起始点,它像是一块越来越大的石碑,立在所有人的面前。
杨自勇来到我们家时,我姐姐杨小凤不在家,这是最佳的时机。我父母亲看到杨自勇,有些意外。他们诚实本分,从来没有沾惹过什么闲话。在略微的迟疑之后,他们还是热情地接待了杨自勇,给他递上烟和水。
“杨小凤被人奸污了。”杨自勇谢绝了我父母的好意,他开门见山,阴沉着脸说,“你们想必也知道。这件事情。”
在最初一瞬的震惊这后,我父母的表情立即就变得尴尬和难堪,他们站在杨自勇的对面,像是两个泥塑,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杨自勇开导他们,“你们不用紧张,更不用害怕。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会生芽,紧张和害怕会随着小小的嫩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慢慢地就把身体撑开了。到那时候,你想不让它发芽,想不让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都难了。”
他的话让两个老人费解,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们心里,此刻仍然像是惊雷一样回响着的,是他开门见山的那句“杨小凤被人奸污了”。
泥塑像是遇到了大雨,散掉了,我父母在惊愕之后呆呆地瘫坐在地上,所以,当父亲再次张口说话时,他是坐在地上仰着脸和杨自勇对话的。他有点哀求的声调幽幽地传出来,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自勇,不能瞎说的。”
看他们的神情,杨自勇保持着清醒的判断,他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们是因为害怕流言蜚语,于是他鼓励他们:“大爷大娘,你们不用害怕,什么也不用怕。有就是有,你也不必为别人掩饰什么,也不必瞻前顾后,有什么顾虑。”可是不管他怎么说,神情有些黯然的老两口都矢口否认了他的猜测。当杨自勇落寞地离开时,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永远记得那个改变我们家命运的夜晚,是因为,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家,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我们家,成了一个热闹的会客厅。父母频繁地接待了好几拨人。来访者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我姐姐杨小凤说出真相,让她还原一个被他们放大的场景,那个场景像是火一样在他们的心中燃烧。他们无非是想得到一个事实,以此作为要挟杨子彪的理由,并借此打消他们心中的恐惧。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们突然间失去了自由,上班以及生活的自由,我们像是被放到暴风骤雨中间的一叶扁舟,走到了生活的激流和漩涡之中。
夜晚并没有给来访者满意的答案,他们得到的和听到的都模棱两可,我姐姐杨小凤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根本不出来和大家相见,而父母,除了唉声叹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们咄咄逼人的提问。我的父亲母亲,闭口不答,他们把慌乱与气愤隐藏在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来访者失望而归时,五仓村进入了焦躁不安的下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