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夜晚,却落入了极度的恐惧与悲伤的深渊之中,我们坐在灯光昏暗的屋子中,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姐姐的哭泣是无声的,而母亲的叹息也使夜晚变得脆弱不堪。
在一夜无眠之后,我父亲做出了一个决定,从第二天起不再以一个正常家庭的方式生活在五仓村,躲避可能是最好的方法。父亲的话如同跨越了漫长的梦境,“也许,过两天,过几天,他们也就忘了。他们凭什么总是记着一件事呢。没有道理呀。”
母亲随声附和道:“是呀,是呀。他们为什么和我们过不去呀。我们又没有得罪他们。”
泪水已经把姐姐的眼睛泡得肿肿的,她小心地问父亲:“那我还去上班吗?”
“过了这一阵儿再说吧。”父亲说,“上班,还有那么重要吗?”
一夜之间,我们一家人便和冬眠的动物画上了等号,我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任何人的来访。在把愤怒的人群挡在了门外之时,也把无法排解的忧愁关在了狭窄的屋内。
躲避在最初的日子里可能还算得上是个好办法。白天,夜晚,我们家的院大门都死死地关着,听着门外不断响起的敲门声,以及随后杂沓的脚步声,我隔窗向外张望,我突然感觉到,仿佛世界是颠倒的,是我们把所有人关到了一个大大的笼子里,而不是我们,作茧自缚。我这种自得其乐的想法,没五天便消失了。当躲藏变成一项不得已而为之的任务,当外面的笼子越来越大时,我们,父母,姐姐还有我,都感到了明显的压抑。
最先打破沉闷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的父母。他们小心翼翼地去看望没有出过自己屋子半步的姐姐,他们小声地告诉她,到吃饭的时间了。他们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默不做声是我姐姐最好的语言。负责去送饭的任务落在我的头上,那是我姐姐杨小凤最沮丧的日子,她天天躺在床上,像是一只病猫。她身上机油的味道依然那么浓重,即使她离开轴承厂已经五天了,那股味道还在,她的头发里,皮肤上,甚至她的呼吸都有淡淡的轴承厂的味道。除了躺在床上,她就是不断地洗脸,洗手,擦洗身体,刷牙,往脸上、身上喷洒香水。躺在床上的姐姐,是一个混合味道的姐姐,同时也是一个混合的多种心情的姐姐。姐姐的事情是突发的,因此事先没有准备,蔬菜早就吃光了,鸡蛋也没有了,更别说肉了。三天不吃肉,我就感觉复习不下去,脑瓜仁子紧巴巴的,疼。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让我魂不守舍。于是在第五天的中午,当我又给姐姐送饭时,她仍旧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在玩游戏,混合着机油和香水的味道好像一瞬间加剧了,我几乎要眩晕,突然间感觉到了生活的无望,怒火便冲天而起,我生气地把饭菜蹾到桌子上,“你说,你到底让没让人家欺负过?”
姐姐杨小凤把目光从手机上慢慢地移到我的脸上,她的眼神那一刻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然后,眼泪便喷涌而出,她哭泣道:“你还是不是我的弟弟。你还是不是我的弟弟。”
她的哭泣并没有感动我,相反更激起了我的怨气,“正因为我是你的弟弟。我才想让你把真相说出来。那些人每天都在我们家门口徘徊,每天都要把我们家的门敲上几百遍,开始我还相信是他们搞错了,他们一定是搞错了。可是如果错了的话,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如果你没有被别人欺负,你为什么不去轴承厂上班?为什么要懒在床上无聊地玩游戏?”
我的一连串的逼问,把姐姐问得哑口无言,她只是在哭泣,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还要继续追问时,母亲破门而入,把我生拉硬拽地撵出了姐姐的屋子。她的哭泣,仍然能从门缝里泉水一样地流出来。我愤怒地盯着母亲,歇斯底里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问她,问她到底做了什么?”母亲却伸手打了我一记耳光。打完我之后,母亲却流下了眼泪。她一句话不说,只让眼泪代替她说话。父亲用冷漠的目光盯视着我,也是沉默无语。我从来没有去想象过我的父母,他们苍凉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在由于我的姐姐而形成的一波声势浩大的愤怒的浪潮之中,我的父母都把深深的痛苦埋藏在了内心。我总觉得他们知道某些秘密,而这些秘密,正是让他们痛苦的根源,可是他们不说,就是我,他们也不会透露一丁半点。
五天之后的那个黎明,发现我姐姐失踪的是神经极度敏感和脆弱的母亲。仿佛她和姐姐有某种心灵感应似的,她后来说一大早心就跳得厉害,扑通扑通,那声音响得都吓人,像是心脏掉到了井里,母亲就是这样形容的。她慌张地跑到姐姐屋里,姐姐的门是虚掩着的,她冲进去,看到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看到桌子上的姐姐的手机,就明白了一切,一个念头一下子就蹿到她的脑袋顶,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上了。关于我姐姐是怎么从家里跑出去的细节是无法去深究的,即使大门被反锁着,后窗的窗户有防盗网,一心想要逃出去的姐姐仍然能够找到各种方式方法,房顶,墙头,都是绝佳的地点。只有一点令人担忧的是,我姐姐不知何时逃出去的,她是不是碰到了那些一直在追问她的大叔大妈大爷大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