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4年第06期
栏目:长篇小说
白露以后,桃树连续三个夜晚梦回童年,跨度如此大的梦在她是罕见的。以往她总是做一些常规的梦,就是那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梦。比如白天和某个人谈到旅游,夜里就梦见自己在火车上,白天看了一部警匪片,夜里就梦见飞车追贼……合情合理,有出处。但这三个晚上的梦却完全不一样,一些久远到陌生的场景涌入梦中,一些久远到陌生的人物次第出现。她甚至闻到了运河的水腥气,腥气中有几丝亲切。她几乎想用双手掬一捧来喝……
她走在河堤上,脚下是微微松软的湿润的泥土,还有挤挤挨挨长在一起的荠菜苦菜马齿苋狗尾巴草,河水的腥味儿与泥土的腥味儿混合在一起,让她感到愉悦,同时也很讶异。她问自己,在梦里问,虽然童年是在运河边长大的,但具体的位置应该是在运河边的大院里,而不是河堤上,毕竟她不是一棵树。桃树柳树都不是。那时爸爸妈妈害怕他们出意外(每年夏天都有孩子下运河游泳出意外),严格规定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不得去河边玩耍。为什么小时候很少去的运河,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梦里呢?这是否意味着她的童年如河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还是意味着运河藏着她的许多童年隐秘?
梦里没有答案。醒来也没有。
似乎是在40岁以后,桃树就很少做完整的梦了,通常只是一些似是而非一闪而过的片段,醒来什么都记不住,只有隐约的感觉。但这一回,即白露以后的这个梦,不但长,且多幕,场景转换,人物更替,层次清楚,绰约丰满。不知是谁兼了导演和美工。是她自己吗?
桃树闭着眼躺在床上,努力回想梦里的场景,甚至是在努力记住,她怕自己一旦睁开眼坐起来,那些梦境就消失了。以往常常是这样。她不想让它们消失,她想走进去,好好跟梦里的人呆在一起,说话,吃饭,睡觉,疯闹玩耍。爸爸、妈妈、姐姐、文文、晓岚、夏蕙、梅子、金霞,还有艾老师……她好想他们,想念那时的他们。
还有与他们息息相关的运河。
一开始,好像是全家人一起去河堤上散步。那时他们刚刚搬到北河市,她一个小伙伴儿也不认识,满眼陌生的人和景,只能跟在爸爸妈妈身后当尾巴。五岁的尾巴。
他们四个人外出的基本形态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并排走在前边,柳树牵着妈妈的手走在左边,桃树牵着柳树的手走在左后边。简单地说,妈妈很少牵着桃树走路,桃树也从来不挽着妈妈胳膊。桃树和妈妈之间,总像隔着什么。是隔着另一个妈妈,还是隔着运河?隐隐约约地,桃树觉得自己曾经有过另一个妈妈,在运河的那一头。她曾在那个妈妈的怀里发过呆……
有时柳树会挣脱妈妈和妹妹的手跑到前面去,桃树就追上去,看姐姐发现了什么稀奇东西,如果发现了,就和姐姐一起惊呼。在那个年龄,稀奇的东西是很容易发现的,几乎步步惊心,“啊”是她们使用最多的感叹词。她们张开怀抱面对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像看到妈妈刚刚蒸好的馒头,暄腾腾的,冒着热气和香气,她们总是迫不及待想咬上一口。何况妈妈还常常在这“馒头”上抹点儿蜂蜜或者芝麻酱什么的(比如用狗尾巴草教她们编小狗,或者用雪团捏个小兔子等等),更让她们觉得味美无比。
河堤上的树已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发出了新芽,远远看去像蒙着绿纱,走近了看却是各种不同的绿,有白绒绒的粉绿,有鹅黄色的嫩绿,也有淡红色的果绿,还有很深很重的墨绿,宝石一般。但桃树注意到的却不是树上的各种绿,而是脚下星星点点的草。她一步步小心地走着,生怕踩到那些比她还嫩的花草。这些草让她觉得很亲,她随时都愿意躺下来和它们脸挨着脸。
其实桃树早就知道,那个有着松软泥土的河堤已不复存在。若干年前她曾回去过,特意去看了她魂牵梦绕的运河,还有紧邻运河的大院。她惊讶地发现运河不再是河了,变成一条水渠,少量的水被水泥墙规范成窄窄的一溜。没有了柳树榆树槐树杨树,也没有了狗尾巴草荠菜苦菜马齿苋,更没有了河水的腥味儿。一切都变得生硬干巴。水渠旁,是一座用更多水泥铸成的高架桥。据说正是为了修这座高架桥,才把河瘦身成渠的。当年紧邻运河的大院还在,桃树没有走进去,只是远远地打量了一下,恍如隔世。
但是在白露以后的梦里,河堤还是泥土松软的河堤,爸爸妈妈还是年轻的爸爸妈妈,桃树也还是个走路不稳当的五岁女孩儿。
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爸爸在运河边上的工程学院教书,他们小小的普通的家,就蜗居在运河边的大院里。那年早春,她跟着妈妈和姐姐,从运河的最南端迁徙到了运河的最北端,投奔爸爸。这样的迁徙,让桃树的记忆之门一夜之间洞开,所有的场景和人物都变得清晰可忆。而在此之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似是而非的。也许可以把那次迁徙,称为桃树生命中的第一个节点。此前与此后,是两个年号。
爸爸妈妈看上去心情很好,这是他们搬到北河市后第一次去河堤散步。尤其是爸爸,妻子带着两个女儿来投奔他,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尽管这个结束是被迫的,在妈妈那里是不得已的。但毕竟,他们这个家团圆了。爸爸甚至开起了妈妈的玩笑,说,今朝个黄昏像一幅年画。妈妈说,怎么讲?爸爸说,喏,有河,有树,有草,还有美人。妈妈笑道,好了喔,不要说这种十三点的话了。看得出妈妈的心情也不错。
爸爸指着一棵树跟柳树说,柳树你看你发芽了喏。柳树就跑到那棵树前欢呼:哦,这是我,我长叶子啦!桃树一见很着急:我呢?怎么没有我啊?爸爸很抱歉地说,啊,好像河堤上没有桃树。但是我们学院里有的,以后爸爸带你去看。妈妈说,桃树肯定也发芽了,要是在杭州,早就开花了,粉红色的一大片。妈妈很向往地描绘说,现在是西湖最美的时候,苏堤上一株桃一株柳,桃红柳绿,游人如织,那才像年画一样。
桃树当然知道西湖,就是很大一片水,水上有荷花,有水鸟;岸上有树,有亭子。搬家之前妈妈带着她和姐姐去了西湖,还有姨妈和表哥表姐陪着。两家人围着西湖玩儿了很长时间,去了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平湖秋月,还划船到中心岛去了。那天游人很少,因为天气太冷。但妈妈却舍不得走。午饭就在岛上吃的西湖藕粉和煮玉米,一直呆到天黑才离开的。好冷,桃树冻得都流清鼻涕了。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没有杭州好看。柳树问。妈妈回答说,因为我们要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没有说话。桃树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她还不会比较,不知道哪个地方更好,只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就行。
走上河堤,桃树一眼看到了哗哗流淌的河水,兴奋地高喊,啊,西湖!这里也有西湖!柳树闻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很夸张的样子,她蹲在地上说,笑死我了,她说这是西湖,我肚子都笑疼了。爸爸妈妈也哈哈大笑,爸爸还刮了桃树的鼻子。只有桃树傻兮兮地站着,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她以为凡是很大的水都叫西湖。
这个笑话被爸爸妈妈一直笑到上大学。
每个孩子都给父母创作了很多笑话,这些笑话伴随着他们成长,让含辛茹苦的父母多了些快乐。桃树留下的笑话不少,至少比姐姐多,以至于在上学之前父母曾担心过她的智力。比如和小朋友捉迷藏,藏好了以后她一定会大喊一声,我藏好啦!给人猜谜语时,她一定会盯着那个谜底说谜面,让猜的人顺着目光迅速就破解了。
桃树不在乎柳树的嘲笑,她朝运河跑去,就好像听见运河在叫她。妈妈在身后喊:不要跑!柳树快去拉住妹妹!柳树听话地跑上来拉住桃树的手。两棵树就手牵手站在河堤上发呆,看河水哗哗作响,从她们脚下淌过。那些急匆匆的河水不知要去向哪里。每一分钟都是新鲜的水。河对岸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黑乎乎的。中间立着三三两两的树。没有绿色,春天还在深睡。长大后桃树在书里读到这样一个句子:两个村庄隔河而睡。她脑子里立即就出现了童年运河对岸的景色。她与村庄隔河而睡,村庄与春天隔河而睡。
桃树问,这条河它要去哪里?妈妈在身后说,去杭州。
桃树一惊,不相信地看着妈妈。柳树抢先发出了质疑:怎么会呢?杭州好远呢,我们在火车上睡了一觉才到的。妈妈说,是真的,这条河跟杭州连在一起,它叫京杭大运河。杭州在运河的最南头,现在我们搬到了运河的最北头。柳树继续质疑:可是这条河跟老家的不一样的。妈妈问,什么地方不一样?柳树说,老家的河上有好多船,这里没有。妈妈说,好,柳树会观察了。柳树又说,不过它们的味道是一样的。妈妈很高兴,又夸赞说,嗯,柳树观察准确。它们都有河水的腥气。
原来这个味道就是河水的腥气。桃树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腥气这个词。她本来想问,那我们沿着运河走,就可以回到杭州吗?但听到妈妈连续表扬柳树会观察了,怕妈妈说她不动脑子,便忍住没问。
没想到柳树替她问了:妈妈,我们可以顺着这条河走回杭州吗?妈妈摇头,眼里有一种桃树不熟悉的东西。爸爸说,理论上讲是可以的。但路程太长了,走路走不到的。为什么?柳树问,姨妈家不是住在运河边上吗?
爸爸说,太远了,走不到的。
爸爸捡起一块石头说,来,我教你们打水漂吧。
爸爸弯腰把石头扔出去,石头贴着水面一下一下地跳着,跳了六七下才沉下去。妈妈鼓掌,柳树和桃树也跟着鼓掌。然后妈妈也扔了一个,跳了三下就没了。然后是柳树,一下也没跳就沉了。爸爸开始教妈妈和柳树诀窍,首先要找一块扁扁薄薄的石头……
桃树自己在一边儿发呆。尽管爸爸说不能沿着运河走回老家,但老家与这条河是连着的,这让桃树心里释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看来不是这样的,还是在同一个世界。
运河带给桃树太多的疑问,可以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在爸爸给她买的《十万个为什么》里,是这样解释运河的:
京杭大运河,始凿于春秋战国时期,前后修建了一千多年,到隋朝全线通航。全长1794千米。连通六个省市,沟通五大水系。比苏伊士运河长9倍,比巴拿马运河长30倍。距今已经1400多年。迄今仍在交通运输上起着重要作用。跟万里长城一起,被誉为中国古代的伟大工程。
这个伟大的工程,在五岁的桃树眼里,就是一条河,一条可以连接她老家的河,一条姨妈家门前的河。她最想知道的是,既然河水连着两个地方,为什么来的时候,她们不坐一条船从运河划过来,还要在火车上坐那么长时间,还要钻很多山洞。杭州也有运河,杭州还有西湖,妈妈那么喜欢杭州,为什么要带她们到北河来?
她没有勇气去问爸爸妈妈。她怕妈妈说,你为什么老是想走回杭州去?跟爸爸妈妈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她怕妈妈看透她的小心思。
如果问柳树,柳树只会回答她一个字:笨!柳树已经八岁了,八岁嘛,已经开始装大人了。所以桃树在柳树面前总是很胆怯,不敢随便问问题。有时忍不住了,就冒出一些在柳树看来很笨的问题,忍得住时,她就在心里琢磨这些很笨的问题。这个世界对桃树来说,很笨的问题太多。
不过在梦里,桃树并没有那么多疑问,疑问已被岁月揭晓。没了疑问的童年很不真实,她像个影子似的,跟在爸爸妈妈身后走在河堤上,看到河对岸的庄稼地,看到她热爱的野草铺满脚下……
桃树在有些眩晕的清晨发怔,分不清哪些是梦里的场景,哪些是记忆中的场景。父母那么年轻,那么矫健,爸爸甚至还会打水漂。虽然他们有心事,担惊受怕,但却是桃树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样子。而她的小伙伴,晓岚、梅子、夏蕙、金霞,也都还是小小的稚嫩的模样。梦中的一切,都如黑白照片一样,呈现出久远的令人怀念的气息。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身在何处。内心卷过一层又一层的潮水。她总是在最静谧的时候,听见内心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