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课闹革命”之前,桃树刚刚过了八岁生日。
桃树生在春天,在谷雨和立夏之间。妈妈曾指着日历告诉她,那是最好的时节,不冷不热,满世界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妈妈还说,那个时候桃花已经落尽,新叶刷刷生长,果实悄悄冒出,是所有树木最好看的季节。妈妈很喜欢树,胜过花。所以两个女儿都以树木为名,一柳一桃。
简单地说,每到脱下棉衣穿上单衣时,桃树就要过生日了。
桃树喜欢过生日,并不是她的生日有多么隆重热闹。她小时候“过生日”从来没有“过”的意义,只是吃个鸡蛋表示一下,生日礼物生日蛋糕统统没有,更不会吹蜡烛。那首全世界人民都会唱的《祝你生日快乐》歌,桃树小时候连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大家拍手一起唱了。桃树最早学会的歌曲是《小兔子乖乖》,后来很快就被《学习雷锋好榜样》《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及语录歌代替了。
生日的那个早上很平常。她醒来,听见妈妈开门进来叫她们:柳树,桃树,起来了,起来上学了!
床上的被子开始蠕动,跟着传来两个人哼哼唧唧不愿意起来的声音。这是每天早上必须上演的一幕,并没有因为桃树这一天满了八岁而改变。
姐姐柳树上四年级,桃树上二年级,两个上学的孩子,是必须按时起床的。
这一幕多数时候是爸爸主演,妈妈在幕后做早饭。偶尔也会妈妈到前台来。妈妈比爸爸更干脆,总是直截了当地喊她们的名字,打断她们的美梦,不容商量地说:起床了!
爸爸反倒会逗她们一下,哈个痒,或者骗她们外面发生了稀奇的事。夏天时爸爸会说:咦,大清早的,楼下怎么会有人卖西瓜呢?我们要不要买一个呢?冬天的时候爸爸会说,哦呀,下大雪了,好大的雪,白白一片。她们经常上当,尤其是桃树,很容易被骗,总是急吼吼地从床上跳起来趴到窗前,一叠声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这一天是妈妈来叫醒的。妈妈说,柳树,桃树,起床了。柳树哼哼唧唧地说,我还想睡会儿。桃树也一动不动。其实她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醒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睡着了。她以为自己一直没睡着,一直在想问题。因为她是带着满脑子疑问入睡的。
妈妈说,桃树,今天是你生日哦。又大一岁了,要懂事。
桃树只好乖乖地坐起来穿衣服。
爸爸走进她们北屋,拉开窗帘,阳光一下扑进来。亮得不行。再打开窗户,外面大喇叭的声音和习习凉风一起扑了进来。无论春夏秋冬,这个大喇叭都会按时响起,早上上班,中午下班,下午上班,黄昏下班,再加上清晨的新闻,晚上的新闻,一天响八次,差不多就是桃树的闹钟。即使不看表她也知道时间。而且大喇叭就安在离她们家窗口很近的电线杆上,只要一开窗,那个声音就扑进屋来。虽然桃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开头的曲子和那个话她已经听熟了:现在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
新的一天就在这个声音里开始了。至于后面说了些什么桃树从来没注意过,她只记住了这句开场白。她在开场白里坐起身来,看到爸爸正在对着窗户刷牙。爸爸每天早上都用脸盆牙缸打水回家来洗漱,为的是不影响隔壁罗阿姨家用水。两家人一个水龙头,他们家人比我们多,我们要谦让。爸爸这么教育两个女儿。爸爸是个非常自律的人,带领全家谨谨慎慎地过日子。他们家的所有凳子,脚底都被爸爸钉上了橡皮片(就是从门诊部要来的针药瓶子的橡皮盖),他害怕桃树柳树拖拉凳子时吵到楼下人家。楼下是金霞家,金霞的爸爸金叔叔,跟桃树爸爸一个办公室。还有,家里偶尔吃一回苹果梨等水果(比如国庆节时),吃完后,爸爸要求她们把苹果或梨的核儿用废报纸包好再扔,不能张扬。桃树无法理解,妈妈的解释是,咱们家就买了几个,不能分送邻居,所以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桃树家的早饭通常是棒子粥加窝窝头,其实中午也是,只是中午会多两个菜。他们已经跟北河人民打成一片了。这两样都是桃树很痛恨的,她想吃大米。在搬来北河市之前她是天天吃大米的。如果说北方有什么让她不喜欢,那就是饮食。一到北河市,他们每天的主食就不再是大米了,而是用玉米粉蒸出来的窝窝头,用高粱小米蒸出的米饭,用红薯粉做成的馍,全是粗粮;至于大米和白面,少之又少,每人每月只有两斤大米五斤面粉。桃树家有个简陋的木板箱,用来做粮柜,里面装着很多大大小小的布袋,分别放着这些名目繁多的杂粮。爸爸在每个布袋上贴了条子。桃树知道那个最大的布袋就是放玉米粉的,最小的布袋就是放大米的。
妈妈为了让她们姐妹俩吃下粗粮,努力学习北方厨艺,主要是向隔壁的罗阿姨学,比如怎么蒸窝窝头,放多少糖精才合适(那时买不到白糖,糖精放多了会苦,不放更不好吃);怎么蒸出“金银饭”(即在大米里掺上小米,为的是节省大米);怎么熬高粱粥,让高粱米变得软和,等等。但无论妈妈怎么用心,蒸出来的窝窝头桃树和柳树都不喜欢,无论爸爸在饭桌上怎样作出窝窝头很好吃的样子,她们还是觉得难以下咽。通常桃树会先喝掉玉米粥,把窝窝头拿在手上,跟妈妈说过一会儿再吃,实际上是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扔掉。
可是扔了两次后桃树就没再扔了,不是舍不得粮食,而是不到中午她就会饿,饿得难受。家里没有任何零食可吃。这样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学会了吃窝窝头,一点点地啃,啃出香味来。
但爸爸和她们不一样。爸爸吃窝头时,只要有咸带鱼就行。爸爸下班,打开锅盖看见窝头中间蒸了一盘咸带鱼,就会高兴得搓着两只手说,噢,咸带鱼,真香!还会跟同一个厨房的罗阿姨说,我一看到窝窝头咸带鱼,肚皮就饿了。爸爸能就着咸带鱼吃下两个大窝头。这实在让桃树想不通。在她看来咸带鱼和窝头一样是难吃的东西。用难吃的东西就难吃的东西,是加倍的难吃。爸爸是怎么学会吃这些难吃的东西呢,他也是江南人啊,是吃大米长大的啊。爸爸不仅会吃粗粮,还会吃大蒜大葱这些地道的北方食物。
爸爸说,学会了吃这些才能和工农打成一片。
桃树不知道工农是什么,为什么要和它打成一片。反正爸爸这样说,那它肯定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桃树只想和大米饭红烧肉打成一片,她每天放学回家,也是先去厨房揭锅盖,如果看见锅里是白白亮亮的米饭,就会像过年一样欢呼跳跃,如果是窝窝头,就瘪塌塌地将锅盖盖回去一声不响。
多数时候,是瘪塌塌的。
妈妈盛了四碗棒子粥搁在桌子上,又拿了窝窝头放在中间,还有咸菜和大蒜。最后拿进来两个鸡蛋,在桃树和柳树面前各放了一个:喏,今天桃树生日,吃鸡蛋。
桃树眼睛一下子亮了,咧嘴笑,把鸡蛋攥在手里,热乎乎的。
现在想来,爸爸妈妈是很人性化的,桃树过生日柳树也一起吃鸡蛋,反之柳树过生日桃树也一起吃鸡蛋。不然一个孩子过生日,另一个孩子岂不备受折磨?
爸爸端来一小碟酱油,是给她们蘸鸡蛋吃的。爸爸拍拍她面颊对妈妈说:个小木头哪里像八岁?妈妈笑笑,没有说话。
桃树剥开鸡蛋,光滑洁白,还有一层薄薄的膜。桃树观赏了一下,然后蘸着酱油,暖暖地,美美地,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碗棒子粥。可惜爸爸妈妈不过生日,不然还可以多吃两回鸡蛋。
吃了鸡蛋,就要进行生日的第二个项目,量身高。爸爸说,早上是一个人最高的时候,所以要早上量。
他在门旁边靠墙的地方垫好报纸,让桃树贴墙站着。
桃树迅速脱了鞋站到报纸上,背部紧贴墙壁,拼命挺直背,伸长脖子。爸爸用一把三角尺贴着她的头顶,往下压。
桃树说你不要压嘛。
爸爸很认真地说,头发蓬起来不能算,要从头皮开始算。
他在墙上画下刻度,然后再拉开皮尺。桃树马上蹲下去,协助爸爸摁住皮尺的下端。她仰起头来听爸爸说,嗯,125公分,比去年长了两公分。好,不错,没白吃饭。
桃树立即大声说,我要学游泳,你说的八岁教我。
爸爸说,好的,等游泳池开放了我教你。
爸爸把125公分这个数字,标到一张坐标纸上,那上面有桃树和姐姐历年的身高。爸爸每年都做这件事,一直做到她俩上初中。后来桃树看到了那张坐标图,在她做了母亲之后。那张图上,爸爸把一个个坐标点连成曲线,曲线清晰地显示着桃树一点点升高的走向,她先是比姐姐矮,然后和姐姐交错并行,再然后就超过了姐姐。桃树想,原来自己是在爸爸的图纸上长大的。她也学着爸爸的样子,给儿子在墙上量身高,但搬了一次家就中断了。坚持一件事真不容易。
2
吃过早饭,爸爸拎上他的灰色人造革包去学校上课。
那包是长方形的,有一个白色的高楼图案,下面写着“上海”二字。据说是妈妈唯一一次去上海出差时给爸爸买的,爸爸很喜欢。包里永远都装着那么几样东西:钥匙,茶杯,手帕,眼镜,钢笔,尺子,笔记本,一小叠草纸,五元以内的零钱。直到爸爸退休,出门前仍会检查这几样东西:钥匙,手帕,眼镜,钢笔,茶杯,零钱……只是不再装尺子了。作为一个学工程的人,爸爸对尺子有特别的偏好,动不动就说,把我个米格尺拿来。还有三角尺、卷尺。他总是一厘一毫地量这个量那个,很严谨。
爸爸总是全家第一个出门的人,他的分分秒秒都卡好了的。八点上班他一定会七点四十五出门,走到办公室花十分钟,还有五分钟是用来打开水泡茶的。如果时间有富余,比如七点半就吃完饭了,那爸爸一定会充分利用这个时间搞点儿名堂。
这一天就是这样,爸爸吃完饭才七点半。他拎上包出门,跟妈妈说,我去上班了。妈妈一边收拾碗一边说,好的。
门刚关上又开了,爸爸探头进来说,我忘了说再见,再见。
妈妈说,再见。
爸爸关了门,桃树和柳树都盯着门,她们都知道肯定还会开的。果然门又开了,爸爸探头进来说,哦,我还忘了跟桃树说生日快乐。桃树生日快乐!
桃树说谢谢爸爸。
等爸爸关了门柳树说,肯定还有第三次,还有我呢。
爸爸果然第三次探头进来说,哦,我忘了跟柳树说再见,柳树再见。柳树咯咯咯地笑,嘴里包着粥说,爸爸再见。
爸爸看了一眼手表,喏,这回真的要走了。
爸爸经常这样,三番五次的,只是为了逗妈妈一乐。妈妈很难得笑。至少爸爸要返回三次,妈妈才会蹙着眉笑笑,说一句“十三点”。爸爸经常“十三点”:有时他骑自行车从外面回来,经过窗下的石子路时,就会一个劲儿打铃铛,好让她们母女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看他。一旦看到脑袋出来了,他就双手撒开车把,让破旧的自行车跟铁环似的在石子路上跳着朝前滚,爸爸坐在车座上又紧张,又得意,眼睛朝上瞟,看妈妈笑没有……
这天早上不知怎么了,爸爸返回三次妈妈也没有笑,她蹙着眉跟爸爸说,好了好了,快走吧。
妈妈真的太不爱笑了。可是爸爸总说,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爱笑,她在前楼笑后楼都能听见,在食堂里笑路上都能听见。可是桃树自打有记忆起,就没听见妈妈那样笑过。文文的妈妈罗阿姨、夏蕙的妈妈方医生、晓岚的妈妈刘老师,她们都比妈妈笑得响亮。妈妈即使遇到高兴的事,也就是无声地弯弯嘴角。她的笑声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到哪儿了?也许是运河那头的杭州?
桃树脑袋里的疑问非常多,这是其中一个。
桃树甚至认为,妈妈不爱笑,是她造成的。她不够漂亮,不够听话,不够乖巧。虽然她会读书。
爸爸走后姐姐柳树也背上书包走了,她比桃树高两个年级,是不屑于跟桃树一起上学的;隔壁的文文也比桃树高一个年级,多数时候也是要约自己班上同学的。桃树呢,自然是约晓岚梅子夏蕙和金霞了,她们五个人一个班,同进同出,而且还经常穿一样的衣服——都是桃树妈妈做的——好得不行,也从不闹矛盾吵架。实在是难得。
在大喇叭响起之前,他们单元的12户人家都相处很好:谁家小孩儿生病了,夏蕙的妈妈方医生就会上门去看;谁家的孩子功课做不好了,晓岚的妈妈刘老师就会帮助辅导;桃树的妈妈如果给桃树姐妹俩做了好看的衣服得到邻居夸奖,那么也会给另外几个女孩儿一人做一件。春天来的时候,几家的孩子还会相约着,提着篮子拿把剪刀,去麦地里挖荠菜,那是桃树最喜欢做的事,既可以在田野里开心地玩耍,又帮妈妈做了事情。荠菜挑回家后,家家户户都会包荠菜饺子。包好了,你家端一碗给我尝尝,我家端一碗给你尝尝。
这样可以称之为“和谐社会”的情形,在那个夏天来临后结束。
3
那天早上,桃树就是跟晓岚夏蕙梅子穿着一样的格子衣服去上学的。学校离家很近,出了大院门过马路就是,学生都是这所大学的子弟,所以叫附小——附属小学。每到开学的时候,学校的潘校长,一个戴眼镜梳短发的中年女人,就会站在校门口的杨树下笑眯眯地迎接他们。桃树她们的班主任艾老师,则站在教室门口笑眯眯地迎接他们。一切看上去都是安宁美好的。
校门口两侧都是杨树。桃树刚来的时候,以为这里的树是不长叶子的,那时是冬天,光秃秃的树枝像扫把一样倒插在土地里。春天来了,桃树才发现它们是长叶子的,而且一旦长出来,真是太好看了,每个叶片都是桃形的。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下,叶子上的脉络清晰可见,风吹过时,绿色的小桃子轻轻翻飞摇曳,透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桃树经常长时间地抬头看着杨树,杨树因为桃树的凝望更加光彩照人。
桃树问爸爸:杨树晚上睡觉吗?
爸爸很肯定地说:睡。当然睡。不睡觉怎么能长那么高?
桃树不相信,她知道爸爸是想告诉她要好好睡觉才长高。她说,树又不会躺下来。
爸爸说,它们站着睡,树和人不一样。
桃树只好相信,又问:为什么杨树的叶子是桃形的,桃树的叶子却不是桃形的呢?
这回爸爸没答案了,说,这个问题要问老天爷。
桃树很喜欢杨树,并不是因为杨树的叶子是桃形的,是因为杨树是她来北河市见到的第一种树,是一直陪伴她童年的树。春天时,杨树会挂下一条条的“毛毛虫”,妈妈说那就是杨树的花。桃树总是一条条地捡起来,塞满口袋;夏天来临,杨树像一只巨大的口哨,发出尖锐响亮的叫声;等到了秋天,发黄的叶子飘落,就可以用来玩“拔根儿”游戏了:用叶子的茎,交叉着用力拔,看谁的不易断。在北河市,杨树随处可见。它们伫立在街两旁,楼两旁,河两旁,田野两旁,以及任何一处有土的地方。一年四季绿了黄,黄了落,落了生,生了落,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北河人。
有一年发大水,连续数天降暴雨,把桃树家窗外那棵杨树的根给泡松了,它倒下了,却没有匍匐在地上,而是倒向了楼房,整个上身都靠在桃树家的窗户上,浓绿的树叶从窗口一直涌进桃树和姐姐的房间,好像在向桃树求救。桃树很焦虑,生怕它坚持不住死了。还好雨一停,爸爸和叔叔伯伯们,就用一根很粗的绳子捆在它身上,然后齐心合力地把它一点点拉直,它又重新活了下来。直到桃树离开北河时,它还是直挺挺地站立着。如果桃树不说,没人知道它曾经倒下过。桃树经常像望着好朋友那样望着它。后来的日子,杨树就成了悬挂在桃树童年房间里的风景画,历久弥新。
还没走进教室,桃树就看到了艾老师。她飞奔过去,告诉艾老师,艾老师,我今天八岁了。早上我吃了鸡蛋的。
艾老师伸出手说,祝贺你,桃树。
桃树有些害羞地跟艾老师握了手。
桃树喜欢上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喜欢艾老师。艾老师不仅仅是班主任,还是他们的语文老师、算术老师、常识老师。除了音乐和绘画这两门课,艾老师把他们班的课全包了。所以艾老师每天都出现在讲台上,笑眯眯的。桃树听妈妈说,艾老师很有学问,原来是教中学的,后来因为她丈夫调到学院来工作,她只好教小学了。
艾老师从来都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和妈妈罗阿姨她们不同的是,她从来不梳短发,总是在脑后绾个髻,别一根好看的发卡。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讲起课来如山里的溪水早晨的小鸟冬天里妈妈做的新棉衣,清澈又温暖。桃树的学习成绩好跟艾老师有很大关系。
但是这一天,就是桃树过了生日去上学的这一天,艾老师的笑容有些变化,虽然还是在笑,却好像有点儿发愁的样子。如果用书上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她的眼睛里有几丝愁云,没有了往常的明亮。还有,往日一丝不乱的头发,那天也有些蓬松。
艾老师正在给他们复习本学期的生词,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桃树听得很专心,虽然平时上课她会开小差,但复习特别认真。她知道只要复习认真了就能考好,她有把握。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五湖四海”四个字,问大家,这个词谁能解释?桃树马上举手。艾老师微笑着示意她回答。桃树刚一站起来,辫子被扯住了,桃树哎哟一声,坐在她身后的男生松了手。桃树顾不上他,先回答艾老师的问题。回答完了,回过头狠狠瞪他一眼。
男生叫丁修文,完全名不副实,很捣蛋很捣蛋的一个家伙。跟他们单元的赵小军不相上下。两人的成绩稳居班上倒数第一和第二。尤其丁修文,自己捣蛋不说还老是影响其他同学,上课拿纸叠飞机飞来飞去,或者拿粉笔扔同学,或者在老师讲课时胡乱接嘴。即使是艾老师上课,他的脑袋也总是片刻不停地转来转去(二十多年后桃树才知道那叫多动症)。艾老师经常看着他叹气。
有一次艾老师笑眯眯地说,丁修文同学,你的脑袋怎么像蜻蜓一样,总是转来转去的?全班同学都笑了。丁修文自己也笑了。艾老师就顺便给他们讲了一下蜻蜓的脑袋为什么会转来转去,那是有科学道理的。大家听得好开心啊。艾老师从来不骂学生,即使像丁修文这么捣蛋的,她也不骂,好像她是个没脾气的人。
桃树最烦丁修文了,不仅仅是他不好好听课,他还老爱玩儿桃树的辫子。桃树把辫子剪掉后,他就在桃树头顶上撒碎纸,或者在领子下面塞纸条,总是分散桃树注意力。
4
下课后桃树生气地对丁修文说,你讨厌!丁修文嬉皮笑脸地说,桃树你怎么还不结桃子啊?结了我们好摘来吃啊。桃树说你管不着。丁修文说,你妈妈怎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好好笑。桃树说,桃树怎么了?桃树可以开花结果。总比你强,你名字里有苏修!
丁修文生气地说,你乱讲。我这个修和苏修没关系,苏修是修正主义,我这个修是我们丁家祖宗定好的,我是修字辈,比你强。桃树听不懂了,顺口说,那我还是树字辈呢。丁修文回不出话来,感觉自己名字并不比桃树占优势,便转身找男生去玩儿了。
桃树见丁修文走开,也离开座位去听班长她们聊天。班长叫孙跃红,学习很好,个子也高,像个班长的样子。桃树走过去时正听见王丽娜在问孙跃红:你爸每个月交多少党费啊?我看到我爸昨天交党费了,一下子就交了两块钱呢。党员都得交。声音里满是自豪。
桃树一听又连忙走开了。虽然她不知道党员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爸爸不是党员,是“群众”,群众意味着落后。这是姐姐柳树告诉她的。姐姐还说,她们这个单元,有好几个叔叔是党员,比如文文的爸爸,金霞的爸爸,赵小军的爸爸。
桃树把两个疑惑都记下来,回家问爸爸。
爸,丁修文说他是修字辈,名字是祖上定的,那他们家是修正主义后代吗?爸爸哈哈大笑,然后说,他那个修,是修养的修,是很好的意思,不是修正主义的修。桃树又问,那我和姐姐是树字辈吗?爸爸答非所问,嘻嘻哈哈地说,你和姐姐是木字旁,两个小木头。
在杭州话里“木字旁”就是木呆呆傻乎乎的意思。因为桃树经常说一些可笑的话,不着边际的话,捉迷藏时还经常喊“我藏好了”,让爸爸妈妈一度担心她脑子不够聪明。妈妈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教了多少次她都学不会,写“桃”的时候,总是先写“兆”后写“木”,写“树”的时候又少写一个“木”。她还奇怪: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呢?爸爸就怪妈妈:你看你,给她取的名字里有两个木字旁,搞得她那么木。妈妈立即说,谁叫你姓这么个姓?我总不能叫她们种水稻种麦子吧。爸爸笑了,妥协道,是是,怪我的姓不好,早知道跟你姓了。妈妈说,我可消受不了,是你们仲家的后代。再说了,柳树也是两个木字旁,柳树就没那么木。爸爸被彻底被打败,只好在桃树脑袋上摸来摸去:你个木字旁,木悻悻的,怎么办哦。
每次争论什么,爸爸总是争不过妈妈,除了妈妈伶牙俐齿外,爸爸对妈妈的崇拜也是爸爸自愿认输的重要原因。爸爸总是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妈妈非常聪明,非常有才华。你们俩只继承了她不到五成啊。这个话一直说到晚年。
桃树关于丁修文的问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还被爸爸嘲笑了一番,只好作罢,于是又生出第二个疑惑:爸爸你为什么不是党员?我们班好多同学的爸爸都是党员。
这回爸爸笑不出来了,一脸严肃地说,爸爸离党员还有很大的差距。爸爸正在努力,多做好人好事,争取早日加入共产党。
原来党员就是好人的意思。但桃树还是不解。在桃树眼里,爸爸就是好人,最好的人。爸爸比其他叔叔都要好,他天天提前去上班,晚上改作业改到很晚,还经常帮助有困难的人(桃树看见他和妈妈从家里的粮食柜里拿了些珍贵的面粉送给一个年轻老师,他妈妈从农村来没有粮票买粮)。爸爸年底时还评上了优秀教师,照片贴在光荣榜上。不是说表现好的人才入党吗?就好像他们班上成绩好的才能加入少先队一样。爸爸为什么不能入党呢?
但爸爸的脸色那么难看,桃树不敢再问了。这一定是属于小孩子不要瞎问的范畴。桃树隐约知道,爸爸“出身不好”,而且,还因为妈妈“犯过错误”受影响。这两个问题都很严重,即使是在他们家里面,也是讳莫如深的。桃树是绝对不敢问的。
桃树只好换个话题:爸爸,艾老师今天和我握手了,她说祝贺我满八岁。艾老师还说,吃了鸡蛋更聪明,更应该考一百分。
爸爸嘲笑说,一天到晚就是艾老师艾老师,你是不是爱老鼠啊。
桃树对爸爸歪曲自己的老师很不满,大声说,不是爱老鼠,是艾老师。艾老师说的,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要爱祖国,爱人民,爱老师,爱同学,爱爸爸妈妈。
爸爸连忙告饶:好好,你们艾老师说的好。
5
在桃树心里,艾老师的地位不容侵犯。
还在上学前,桃树就认识艾老师了。那时她家刚刚搬到大院里,桃树一个小朋友也不认识,自己在楼下玩儿。楼前竟然种着菜,让她很是惊喜,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菜,但她喜欢绿绿的菜地,仿佛什么时候她在菜地里吃过睡过玩儿过。她蹲在菜地边找蚯蚓,忽然听见身后一个阿姨的声音:小朋友,你好!
桃树抬头一看,是一位她不认识的阿姨。那位阿姨穿了件对襟衣服,领子是立着的,面料在太阳底下发亮。桃树长大以后才知道那个面料叫金丝绒。桃树觉得她比妈妈洋气。她的笑容也跟妈妈不一样,暖暖的。
桃树傻傻地看着她。绾着发髻的阿姨说,小朋友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桃树说,我们家刚搬来。阿姨问,哦,你是谁家的孩子?桃树说,我爸爸妈妈家的。阿姨笑了。桃树有些不满。难道她说错了吗?她就是爸爸妈妈家的啊。阿姨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桃树说,我叫桃树。阿姨问,你姓什么?桃树不知道姓是什么意思,嘟囔说,反正我叫桃树。阿姨笑得更厉害了。
桃树看阿姨笑,就反问:那你姓什么?阿姨说,我姓艾。桃树觉得很好听,又问:你是跟你爸爸妈妈搬到这里来的吗?阿姨说,不是。桃树说,那是和你哥哥吗?阿姨说也不是。桃树奇怪了,那你怎么住在这里呢?我是跟我爸爸妈妈搬来的。阿姨脸红了,抿嘴笑说,嗯,我是和我的爱人一起来的。
阿姨说到爱人时脸红了眼睛亮了,样子很好看。桃树不明白“爱人”是什么人,直觉告诉她这属于“小孩子不要乱问”的范畴。于是她转了话题,指着菜地问,这是什么菜?阿姨说,这不是菜,这是地瓜藤。桃树说,地瓜不是这样的。地瓜不是绿色的,我吃过。阿姨说,这个是地瓜藤。地瓜在地底下还没长出来。
阿姨显然喜欢桃树,她蹲下来说:来,我教你用地瓜藤做耳环吧。她扯下一段绿色的藤,折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用皮连着,挂在桃树两边的耳朵上,如丁零当啷的耳环,桃树顿时觉得脑袋僵住了,好像成了电影里穿戏服的小姐,脸都红了,但心里美滋滋的。接着阿姨又给她做了两根手链,环绕在她的两个手腕上。
从来没有人这样给桃树打扮过,桃树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正咯咯咯傻笑的时候,听见了妈妈的喊声。
妈妈下楼来找她了,身后跟着柳树。阿姨站起来笑眯眯地跟妈妈打招呼:这是你的孩子吗?妈妈说,是我的小女儿。阿姨说,你这个女儿可好玩儿了。她就把刚才她和桃树的对话学给妈妈听。妈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傻孩子。柳树也羞桃树:好笨,你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啊。阿姨说,哪里,挺可爱的。
阿姨告诉妈妈,她也刚是调来的,就在学院附小当老师。妈妈很尊重地和她握手,叫了她一声艾老师,还告诉她柳树就在附小读书,读二年级。桃树还要过两年才能读书。妈妈说,孩子的爸爸姓仲。单人旁一个中。艾老师说,哦,这个姓氏不多。妈妈说,是的。
妈妈又转头教育桃树:以后别人再问你姓什么,你要告诉人家你姓仲,大名仲桃树,明白没有?桃树说,我为什么不姓艾?妈妈说,你爸爸姓仲啊,傻孩子。桃树遗憾地说,我觉得姓艾好听些。
艾老师听了这话大笑起来,笑声像北方的天空一样爽朗:桃树说的对,当然是爱好听!爱是最重要的!
桃树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笑起来。她不觉得自己好笑,她只是被艾老师逗笑了。
后来她真的成了艾老师的学生,艾老师一直喜欢她,也许是因为桃树的作业很认真,也许是桃树造句造得好。有一回艾老师让大家写几句话来形容春天,桃树写道,春天来了,树上长树了,天气出汗了。艾老师不但给了她一个红五星,还在班上表扬了她。
即使桃树作业完成得不好,艾老师也不批评她。比如那次上图画课,艾老师让大家画一辆公共汽车,她在黑板上贴了一张公共汽车的图片,让大家照着画。桃树照着画好后开始涂颜色。她忽发奇想,选了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来涂,便把那公共汽车的上半部涂成玫瑰红,下半部涂成天蓝色,汽车轮子涂成鹅黄色。刚涂好,就被坐在她后面的丁修文一眼看到了,爆笑,边笑边嚷嚷起来:快来看快来看,有人画的公共汽车是这个样子的,哈哈哈,太搞笑了,这哪里是公共汽车啊。
那个时候大街上的公共汽车,上面是淡黄色的,下面是枣红色的。或者上面是淡黄色的,下面是墨绿色的。
桃树脸红了,用手捂住自己的本子,说了句讨厌。艾老师走过来,拿起桃树的画看,也笑了。但是她说,很好啊,这说明桃树爱美,希望大街上有各种颜色的公共汽车,我们每个同学都可以按自己的喜欢来画,也可以按自己的想象来画。
桃树听见丁修文嘟囔说,艾老师就是偏心桃树。
还有一次,桃树课间休息去上厕所,在厕所里捡了五毛钱,桃树捡到钱以后太激动了,裤子没提好就冲进了教室,片刻不耽误地交到了艾老师的手上。当时上课铃正好打响,艾老师接过钱放到讲台上,先弯腰帮桃树提好裤子,整理好衣服,然后牵着她的手,在全班同学面前狠狠地表扬了她,夸她拾金不昧,是毛主席的好孩子。那个时候猪肉是七毛一斤,五毛钱可以买好大一块儿肉,至少相当于现在的十块钱吧。桃树激动得不行,小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艾老师话音刚落,班上就有一半的同学举手要求去厕所,把艾老师给笑坏了。艾老师说,我们要学习的是桃树同学的精神,而不是简单的模仿。
艾老师的话桃树不是太明白,就记下来回到家问妈妈,妈妈说,你们艾老师也是,小孩子懂什么精神,能模仿好行为就不错了。
桃树没敢反驳妈妈,但心里觉得艾老师说的肯定是对的,虽然爸爸总是说妈妈说的是对的。她依然崇拜艾老师。
不管怎么说,艾老师喜欢桃树是不争的事实。大家还是羡慕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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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一年级第一学期就考了双百分。妈妈拿着成绩单翻来覆去地看,高兴得眼睛发红,好像要哭了一样,然后东翻翻西翻翻,找出两块地瓜干,算是奖励她。
桃树很开心,她终于做了一件让妈妈高兴的事,以前妈妈看到她总是皱着眉头,总是不高兴的样子。
妈妈拿着成绩单跟爸爸说,看来这个孩子不傻。我还担心她智力有问题呢。爸爸骄傲地说,我们的孩子智力能有什么问题?桃树不明白智力是什么,但傻是懂的。妈妈为什么会说她傻?是因为她喜欢玩儿火还是因为她经常说傻话?
虽然桃树成绩很好,在班上排前三名,但第一批和第二批加入少先队的同学里都没有她。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妈妈开了家长会回来告诉爸爸,艾老师说桃树上课爱做小动作,所以前两批都没有加入少先队。艾老师还说,如果能让她学学音乐,可能有助于她上课更专心。妈妈说,学音乐?我们哪有那个条件。爸爸也说,小孩子哪有不搞小动作的,和音乐没关系。
桃树不得不承认她有这个毛病,她总是喜欢一边滚铅笔一边听老师讲课,或者喜欢一边画小人一边听老师讲课,这毛病一直发展到上大学,上课如果不做笔记,她是一定要做小动作的,比如剪指甲,或者叠个折纸,仿佛手上的动作有助于她听课。
虽然搞小动作并没有影响桃树的学习成绩,但为了入队,为了让艾老师满意,桃树发誓上课绝不再做小动作了。
家长会第二天,桃树一上课,就把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她真希望艾老师一眼就发现了,发现她在改正缺点。可艾老师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还是笑眯眯地给大家讲课,扫过桃树时,也没有停下目光。整整一节课,桃树的手都没有拿到前面来,实在是太煎熬了。由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背后的两只手上,以致那堂课艾老师讲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见,艾老师提问题她也回答不出来。
下课后艾老师很诧异地问她,桃树你哪里不舒服吗?还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桃树摇摇头说没有。她不好意思告诉艾老师,为了入队,她要克服上课做小动作的缺点。可是一动不动实在是太难了。
桃树不得不放弃这个努力,她继续在听课的同时做小动作,依然在做小动作的同时听老师讲课并考出高分。
二年级一开学,桃树就加入了少先队,是他们班第三批,和她的同桌吴良俭一起入的,就是他们班著名的大头。那一批只有他们两个,连梅子和夏蕙都还没有加入呢。桃树觉得好骄傲。
妈妈看到她戴着红领巾回来,比她还激动。桃树听见她在屋子里小声跟爸爸说,咱们家这种情况,真是难为孩子了。爸爸说,是啊,第三批能入已经不容易了。
当时的桃树哪里明白“咱们家”是什么情况,她以为妈妈说的“难为孩子”是上课不能做小动作这件事。难道妈妈上课也喜欢搞小动作吗?桃树想,其实她并没有改掉这个缺点,她还是喜欢做小动作,控制不住。一定是艾老师原谅她了。桃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就是艾老师喜欢她了。入了队,下次拍全家福,就可以跟姐姐一样戴上红领巾了。
很久以后桃树才知道,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可教育好子女”只能在第三批加入各种先进组织,比如少先队、共青团,还有后来的红卫兵、红小兵。
晚上睡觉前,妈妈让桃树把红领巾取下来,抚平整,压在她枕头下面,好让她第二天戴的时候像新的一样。
桃树很紧张,不让妈妈动她的枕头。我自己叠我自己叠。她从妈妈手上抢过红领巾。这么一来妈妈反而生疑了,偏要去掀桃树的枕头,桃树死死按着,妈妈用力一掀,发现枕头下有一块油腻腻黑乎乎的东西。桃树心嘣嘣嘣地跳,妈妈拿起来一看,竟是块红烧肉。
桃树低下头等着挨骂。
原来晚上妈妈为了奖励桃树戴上红领巾,就做了红烧肉。桃树实在太喜欢了,趁爸爸妈妈不注意,就悄悄藏了一块儿,打算晚上熄灯后慢慢享用,不料却被妈妈发现了。
那个时候吃肉,实在是件大事。一个月也吃不到一回,桃树才会如此馋肉。第一次作案就被妈妈识破,桃树很沮丧,很羞愧。但妈妈只说了一句,你个傻孩子,这还能吃吗?并没骂她。
桃树松口气,钻进被窝。
灯一黑,屋里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桃树躺在暗夜里,心里的种种疑问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好在她已经钻进被窝,就是被这些疑问搞得蒙掉,也没人看见。
我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要离开老家?
我是爸爸妈妈生的吗?
我是不是还有个妈妈?
这些沉重的问题很快让桃树感到了疲倦。她稍稍一放松,就沉入了梦中。
7
刚到北河市的时候,桃树是个胆怯而又内向的女孩子,说话很小声,走路也不稳(很久以后桃树才知道,那是营养不良严重缺钙的表现),爸爸说她像个小林黛玉。这让妈妈很担心,就想改变她的个性。其实所谓改变,就是放松管理,鼓励她出去玩儿,鼓励她结交朋友。偶尔衣服撕烂了胳膊腿儿摔破了也不骂她。渐渐地,桃树胆子大起来,话也多起来,身体也强壮起来,甚至,闯祸的频率也在逐年攀升。
妈妈对她的这种放松管理,甚至放任自流的教育方式,桃树一直到成年后才在自己身上看到效果,并明白其中原因。当时完全是懵懂的。她的记忆是五岁开始的。据说大部分孩子两三岁就有记忆了,桃树却迟到五岁才有。成年后桃树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会这么晚呢?也许,五岁以前的生活,是她不愿意记住的?科学家说,记忆是有选择性的。
当然,醒事晚并不等于她没有心事。她的心事还很重。
在桃树记忆之门洞开的某个晚上,妈妈在整理搬家的行李,床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包袱。桃树跟姐姐守在旁边,看东看西,碍手碍脚。爸爸已经开始备课了。爸爸从来不会让家里的事影响工作的。
柳树忽然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一件小衣服说,哇,这是我的!我小时候的衣服!
那是一件小棉袄,有很好看的红色小碎花。
桃树条件反射地说,是我的。她记忆中自己穿过。
柳树说,什么呀,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呢,你看。
桃树看了一眼,衣服胸前果然用红线绣着“柳树”两个字。桃树认识的字不多,但自己的名字和姐姐的名字是认识的。桃树也去翻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希望能发现点儿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妈妈似乎感觉到了,说,桃树的小衣服在另外一个箱子里,还没打开呢。
桃树就松口气。她忽然发现一个蓝色的照片簿,就捧起来看。柳树一见马上抢了过去,说,这上面有我。她很快翻到一张,指给桃树说,看,这就是我!
桃树看见了,爸爸妈妈,中间坐着个孩子。桃树忙说,我呢?妈妈瞥了一眼说,那时候还没有你。柳树又翻到一张,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柳树说,看,这也是我,我一百天!
桃树不服气了,说,你怎么知道是你啊?柳树说,你没看这上面的字吗?小、柳、树、一、百、天。
桃树不说话了。看妈妈,妈妈没有吭声,就说明柳树说的是真的。
再看下去,那上面出现的总是柳树柳树,柳成行了,一棵桃树都没有。一直快翻完了,桃树才看见自己的照片,就两张,一张是全家在一起的,爸爸抱着她,妈妈抱着柳树;还有一张是她和柳树肩并肩坐着,柳树的小胳膊搂着她。但那上面的桃树,都是桃树自己认识的桃树,桃树希望看到一张自己不认识的桃树,然后听妈妈说,桃树,这是你小时候。
但是没有。什么满月,满一百天,满周岁,都没有。
桃树觉得妈妈应该就此说点儿什么。但妈妈什么也没说。
我为什么没有小棉衣?我为什么没有满月照?桃树很想问,却不敢问,一个人的时候,就在心里嘀咕,对着墙壁发呆,对着天空发呆。
这样的事后来还发生过一次。桃树总觉得妈妈应该好好跟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比如自己穿的衣服上,为什么都绣着柳树的名字?可是妈妈说,你是妹妹,妹妹总是要捡姐姐的,家家都这样的。妈妈还说,如果你是弟弟,那就捡不成了,得另外做。这个桃树只好认了。但是为什么,没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呢?照片总不能捡姐姐的。
平日里没事的时候,爸爸总喜欢逗她,说她是捡来的。几乎每个父母都这么逗过自己的孩子,当孩子问,妈妈我从哪里来的,妈妈会顺口说,捡来的。但桃树的爸爸会说得非常详细:
你是妈妈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你妈妈那天早上在家,听见楼下垃圾老头在喊,倒喇西哦(杭州土语:倒垃圾哦),你妈妈就下楼去倒垃圾,忽然听见垃圾车上有小孩儿在哭。你妈妈问,怎么有小伢儿在哭呢?垃圾老头说,喏,刚刚有个人倒掉一个女伢儿。你妈妈觉得怪可怜,就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了。很脏的,她抱回家洗洗干净,咦,蛮好一个女伢儿啊,就留下来养了。
桃树每次听爸爸讲这个故事,就会嚷嚷说你骗人你骗人。
爸爸说,我哪里会骗你,要不你怎么那么脏呢,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缘故。
桃树不相信。看爸爸的表情就知道是在逗她。可是,又有点儿生疑。自己真的是捡来的吗?平日里,爸爸妈妈对她和对柳树是完全一样的,偶尔买点儿糖果点心,总是一人一份。连她们剪的头发都是一样的。妈妈还经常叫柳树要爱护妹妹,如果柳树欺负了桃树妈妈也会骂她。但是,桃树心里很明白,她和柳树不一样。柳树像妈妈身上的一片叶子,总是贴在妈妈身上,撒娇,嬉笑。自己却像……像什么呢?桃树没想好。比如,每次柳树去睡觉前,都会跑到妈妈跟前亲妈妈一下,说妈妈晚安。爸爸就说,桃树也亲一下。桃树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在妈妈脸上亲一下。她和妈妈之间总隔着什么,无法靠在一起。就好像运河两边的树,隔着相望,永远不能靠在一起。
桃树沮丧地看着床上的那堆衣服,发呆。小心思无人能明白。这时爸爸忽然放下笔说,我要讲故事喽。谁想听故事啊?
桃树马上喊:我——。扑了上去。
柳树说,我也要听我也要听。爸爸说,你明天还要上课,先去写作业。柳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北屋去写作业去了。
8
爸爸靠在床头,把腿曲起来,让桃树坐在他肚子上,背靠着他的腿。那是桃树的专有沙发。桃树坐在沙发上舒服地晃着。爸爸说,今天讲个什么呢?桃树立即说,不许讲无底洞的故事!爸爸就哈哈大笑。
原来桃树缠着爸爸讲故事的时候,爸爸最爱讲无底洞的故事敷衍她:从前有个小兔子,在森林里玩儿,跑来跑去的,忽然掉到树下面的一个洞里了,它掉啊掉啊,掉啊掉啊,一直落不到底。这样吧桃树,你先去玩儿,等它落到底了,我再接着讲。桃树信以为真,就跑开去玩儿。过一会儿回来问爸爸,小兔子落到底没有?爸爸说,没有啊,那是一个无底洞呢。桃树这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
爸爸笑过以后说,那我们讲,司马光砸缸?桃树说,这个讲过了。爸爸说,那就讲孔融让梨?桃树说,这个也听过了,我要听新的。
桃树爸爸闭目沉思起来。他是个学工程的人,小时候读的又是之乎者也,肚子里几乎没有适合孩子听的故事。桃树家也没什么童话书可以念,爸爸肚子里那点儿历史故事都讲过了。想了一会儿爸爸说,好吧,今天我们讲个新故事,叫“小乌龟取名字”。没听过吧,想听吧?桃树连连点头。
爸爸就讲起来:
从前在一个森林里,住着长颈鹿、猴子、喜鹊和乌龟,他们相处很友好。有一天猴子忽然对大家说,我听说人都有名字,他们不是都叫人的,他们有的叫张三,有的叫李四,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是我们动物却没有名字,一百个老虎也叫老虎,一百个猴子也叫猴子。多没意思啊。我认为我们也该取名字,一个动物一个,比如我,叫个小美猴那多好。长颈鹿一听很赞成,可不是吗?我也想要自己的名字,我和其他长颈鹿不一样。可是找谁取呢?自己取的别人不承认怎么办?喜鹊叽叽喳喳地说,当然是找老虎大王了。他取的名字谁敢不认。乌龟说,对对,我们这就去吧。
它们就结伴去找老虎。猴子荡着树枝一跃老远,喜鹊扇动着翅膀轻松地飞着,长颈鹿迈着长腿优雅地前行,唯独小乌龟,在地上慢慢地爬啊爬啊,一会儿就被大家落在后面了。小乌龟很着急,说你们等等我啊。猴子说,你也太慢了,等你的话,我们到天亮都走不到山洞。喜鹊说,是啊,我已经飞得很慢了,再慢就掉下来了。长颈鹿也觉得为难,它的步子迈得再小,也够乌龟赶半天的。长颈鹿看着小乌龟可怜的样子,想了想说,这样吧小乌龟,你就在这里等我们,我们给你捎个名字回来。小乌龟连忙说,哎,好的好的。我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可一定要给我捎个回来啊。
没了小乌龟的拖累,长颈鹿和猴子喜鹊转眼就来到了山洞,拜见了山大王老虎。它们把想法跟老虎说了,老虎说,我也没有名字啊。猴子说,您怎么没呢,山大王就是您的名字啊。老虎一听乐开了花,就答应给它们取名字了。它先看着猴子说,你很淘气,也很可爱,就叫猴淘淘。猴子听了直拍手:好啊好啊,我喜欢。老虎又对长颈鹿说,你的身材是多么高大啊,像棵树一样,就叫大树鹿吧。长颈鹿也满意地点点头。老虎最后对喜鹊说,你那么爱说话,整天叽叽喳喳的,就叫小话王吧。喜鹊呼啦呼啦地扇动翅膀,欢呼说,我也成王了!
三个家伙谢了老虎,带着自己的名字高高兴兴往回走,别提多开心了。它们要在森林里宣布,它们是最早拥有名字的动物。它们在路上就开始互相叫名字了,猴淘淘!小话王!大树鹿!你喊我我喊你,笑个不停。走到山下,突然听见石板上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你们总算回来了,我等了好久啊。猴子定睛一看,啊,小乌龟!连忙说,小乌龟,你以后要叫我猴淘淘了。长颈鹿连忙说,叫我大树鹿吧。喜鹊也落下来说,叫我小话王吧。小乌龟点头说,好的好的,我就这样叫你们,祝贺你们。可是我的名字呢?
小乌龟一问,三个家伙全傻了!它们把小乌龟忘得一干二净了。小乌龟一听它们忘了给自己捎名字,当即就咧嘴大哭起来。长颈鹿说,对不起,别哭了。喜鹊说,要不猴淘淘你再回去找老虎取一个?你跑得快啊。猴子说,我自己哪敢去啊?万一老虎没吃晚饭,我会有危险的……对了,我有个办法!
大家一起问,什么办法?猴子说,我们每个人从自己的名字里拿一个字出来给小乌龟,怎么样?
大家虽然不情愿,可看到小乌龟那么难过,想想自己的失误,只好同意了。谁让它们是好朋友呢。喜鹊先带头,说,我把小字给乌龟吧,这样我就叫话王,意思也没变。猴子一听,连忙说,那我给一个淘字吧,反正我有两个淘。长颈鹿说,我只有给树了,这样我还可以叫大鹿,我本来也很高啊。
小乌龟喜笑颜开地说,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一个小,一个淘,一个树,啊,我叫小桃树!太好了,我以后就叫小桃树了!小桃树就是小乌龟!
桃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爸爸在戏耍她呢,她嚷嚷起来:啊,我不干我不干,我不让乌龟叫我的名字……
爸爸突然一伸腿,靠在腿上的桃树猝不及防地朝后倒去,咯咯咯咯大笑起来。连一旁的妈妈也笑起来。妈妈说,真是个木头。
桃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爸爸自己编的,还是从哪儿看来的。不管怎样,只要坐在爸爸腿上听爸爸讲故事,她马上就会忘记脑袋里那些疑问,她就会觉得自己从来就是这个家里的孩子,有没有照片,有没有小衣服都无所谓。
慢慢的,桃树变得开朗起来。或许是北方的明亮和宽敞,让她整个儿地打开了自己,她的面前仿佛推开一扇大门,光芒直接照进她心里,点亮了她的眼睛和笑容。虽然她心里的疑问依然在,许多小疙瘩依然没有解开。但大部分时间,她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三年过去,她不仅个子蹿了一节,人也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不敢说话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孩子了。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北方城市,讲一口北方味儿的普通话,整日疯得灰头土脸。
9
好消息从天而降。
在桃树八年的短暂人生里,听到过的好消息或者说发生过的好事是很有限的,比如,中午吃大米饭和红烧肉!再比如,爸爸出差回来给她们买了玩具!还比如,姨妈从杭州寄来了小核桃仁!
但那些事情比起今天这个好消息来说,统统不能算了。今天这个才是真正的令人狂喜的好消息!当潘校长在操场上宣布时,桃树人都傻了,用那个古老的形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看身边的晓岚和丁修文,也是目瞪口呆的样子。跟着,操场上响起了学生们的欢呼声,她确信自己没听错,咧嘴傻笑起来。
潘校长是这样说的:同学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参加这场大革命,保卫无产阶级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学校从今天起,停课闹革命!
“闹革命”桃树不太明白,但“停课”是明白的。那意思是说,从今天开始他们就不上课了,算术语文常识美术体育,统统不上了。不用每天早起到学校了,不用一坐四十分钟不能动了,不用回家写作业了,更不用考试了,概括起来一句话,可以天天玩了!
桃树不明白这样的好事是怎么到来的,为什么到来。她只知道咧嘴傻笑,露出沾着几粒玉米碴子粥的牙齿。当时是六月初,正是他们准备复习考试的时候。尽管桃树是属于那种成绩好不怕考试的学生,但不用考试了还是让她惊喜不已。她激动得小腿肚子打闪,左看看右看看,左边和右边都是和桃树一样陶醉的傻模样,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转过头去看排在队伍最后的艾老师。艾老师习惯性地抱着两个胳膊,像母鸡一样守着他们班,但微微蹙着眉。
潘校长最后说,什么时候恢复上课,要等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潘校长的声音如以往一样温和,但桃树听得出她在努力作出很激动的样子,因为太努力了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有点儿像金鱼。有个男生按捺不住地喊起来,嗷,毛主席万岁!引起一阵大笑。潘校长好像没话说了,顿了一下,声嘶力竭地喊了声“散会”,操场上霎时尘土飞扬,被学生们跺脚扬起的灰尘和叫喊声所笼罩。
桃树发了会儿呆,撒腿就往家跑,她跟在文文梅子晓岚她们后面,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停课了!停课了!一个男生超过了她,风一样差点儿把她刮倒,一边跑一边还把书包抡圆了在空中甩。桃树一看书包就知道是他们单元的赵小军,只有他才有那样的书包,他爸爸是转业军官,他的书包是他爸爸的军用挎包,有扣子扣得死死的,可以乱甩。桃树就不行了,桃树的书包是妈妈用花布缝的,其实就是个花布口袋,敞着口,稍稍斜着东西就滑出来了,只能老老实实挎在肩上。但桃树的两只脚是自由的,她往前跑几步,再倒着退几步,再转个圈儿旋转几步,转着转着就晕了,一个屁股蹾儿坐在地上。赵小军哈哈大笑起来。桃树有些不好意思,爬起来顾不上揉屁股,又跑。
桃树想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还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书包扔到床上,下楼去痛痛快快地玩儿。
如果说桃树跟着爸爸妈妈搬到北河,是她人生的第一个节点,那么“停课闹革命”就是第二个节点。她在此之后,度过了一段疯狂的荒诞的也是可怕的岁月。
桃树的家住在工程学院家属区的三号楼。三号楼四号楼五号楼都很长,有五个单元,三层高,住的全是学院里的教师或中层干部。一号楼和二号楼则很短,只有三个单元,两层高,住的是学院领导和大教授。另外还有几排平房,住的是学院里的职工。桃树他们班上的王丽娜和于晓楠就住在二号楼,桃树从来不去他们家玩儿,没有人告诉她这样做,只是一种本能。桃树也很少去平房玩儿,虽然也有她的同学住在那儿。
和桃树成天腻在一起的,就是她们三号楼的孩子,再缩小范围,就是他们一单元几个和她同班的女孩子:文文梅子晓岚夏蕙还有金霞,偶尔加上赵小军和梅子的哥哥竹子,金霞的弟弟金亮,文文的弟弟平平和安安。桃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
桃树和几个死党冲进单元门后,迅速遁入各自的家。
10
妈妈正在家里踩缝纫机,见桃树拎着书包进门很吃惊:你怎么回来了?逃课了?桃树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气喘吁吁地说:不是的,我们停课闹革命了!全校都不上课!
妈妈没听明白,反复问了两遍,什么?你说什么?
桃树骄傲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停、课、闹、革、命了!
然后叽叽喳喳地把校长的话给妈妈学舌一番,虽然丢字落句的,妈妈还是听明白了,眉头瞬间紧蹙,让桃树想起了艾老师。刚才宣布停课时,他们的班主任艾老师也是这样的表情,眉头紧蹙,和她身上那件好看的黑色金丝绒对襟衣服很不搭。
桃树觉得大人们真的很奇怪,单是表情就和他们有天壤之别,遇到这样天大的好事她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笑了,但他们(爸爸妈妈潘校长艾老师)全都蹙着眉。在桃树眼里,大人和孩子最大的区别,就是大人不喜欢玩儿。比如爸爸妈妈,无论学院里放电影还是演出节目,他们从来不去看,就是呆在家里。如果外出走走,也就是去河堤散步。桃树也曾跟着他们去散步,河堤那个世界她也是喜欢的,采野花,逮蛐蛐,打水漂。但是比起跟小伙伴儿们在一起疯耍,还是后者更有吸引力。自打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就再不当爸妈的跟屁虫了。按桃树的思维,学生不上课了,他们也就不用讲课了,不用改作业了,多好!想干嘛干嘛。他们居然发愁?搞不懂。
桃树心慌慌的,不知道应该先玩儿什么。天天上学的时候,她有好多想玩儿的顾不过来,恨不能不睡觉一直玩儿下去。现在真的有时间了,她又想不起最急迫的是哪样了。是下楼去跳格子?玩儿沙包?玩儿拐(猪或羊骨头的关节部位)?挑棍儿?捉迷藏?还是从围墙的狗洞钻出去,到外边地里挖地瓜来烤?再过几天游泳池开放了,还可以去游泳。这下好了,时间大把大把的。
可是,桃树发现妈妈很发愁,停下正在踩的缝纫机,拄着额头发呆。这让桃树有点儿不安。她叫了一声妈妈,妈妈转过头来。桃树说,我不上学也会听话的,我不惹祸。妈妈说,我不是担心你惹祸。
桃树上学之前没上幼儿园,一直跟妈妈在家混,惹祸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桃树曾经问过爸爸,我为什么不上幼儿园?爸爸说,哦哟,人家小朋友还想在家呢,没办法才去幼儿园的。幼儿园哪里有家里好?妈妈在一旁说,人家妈妈都要上班的,只好把小孩儿送去幼儿园。我又不上班。桃树说,可是你也有很多事情啊。妈妈说,幼儿园要交钱的,我们家没那么多钱。桃树说,我们家是穷人吗?妈妈不响了。
爸爸走过来,抱起桃树站到窗前。窗外是杨树,杨树后面是围墙,围墙外面是马路,名副其实的马路,时不时地有牛车马车走过,偶尔才能看到一辆汽车。通常是一匹枣红色的马或者土黄色的牛走在前面,后面拉着板车,板车上堆着麻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车前坐着一个大伯,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烟袋。桃树第一次看到马拉的车很新鲜。在杭州,街上跑的是电车,车上有根长辫子拴在电线上,司机坐在车前面,售票员阿姨探出半个身子在窗口,一边拍打着车子一边喊,让开让开小心碰到!因为路太窄了,车子差不多是擦着路人的身体开过去的。不像这里的路那么宽那么安静。
爸爸指着马路说,你知道吗,围墙外面还有很多人比我们更穷,我们虽然钱少,但不会饿肚子。外面还有很多人在饿肚子,他们才是真正的穷人。桃树似懂非懂。爸爸忽然想起什么,又解释说,刚才爸爸讲得不对,外面那些也不是穷人,他们只是比我们困难。现在没有穷人了,现在已经解放了。桃树有些糊涂,但看爸爸那么着急地解释,连忙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妈妈虽然不上班,却忙得不行,总有做不完的事。除了一日三餐,还经常要做针线活儿。大衣服小衣服裤衩什么的,还要做鞋,还要织毛衣。在桃树眼里,妈妈是世界上最能干的人,动手能力极强,比如家里灯泡坏了,她爬上去换让爸爸在下面扶凳子;桃树和柳树的头发长了都是她剪;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还买了把推子给爸爸理发。很多家务事她无师自通,比如买一本裁剪书,看着就学会了做衣服,从裁衣服到缝衣服,全都是自学的。后来不止给她们姐妹俩做衣服,也会有邻居阿姨拿衣服来要妈妈做。那个时候没有经济意识,花时间做,还要搭上自己的线,磨损机器,都是白帮忙,不会收一分钱的。偶尔有阿姨会带一点零食过来,给柳树桃树吃。
但妈妈为什么不上班,桃树还是不明白。妈妈是有很多文化的人,“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写得一手好字”,桃树听见爸爸的领导这样夸妈妈,爸爸也经常说,你们妈妈是很聪明的。可是妈妈却每天在家做饭洗衣服,并且是皱着眉头做饭洗衣服。有两次桃树看见妈妈盯着水龙头发呆,盆子里的水都漫出来了也没发现,还是桃树喊了一声“水满了”才惊醒了妈妈。又比如,爸爸为什么见到谁都笑容满面,好像谁都是他的领导?其实爸爸的脾气很大,在家里时发起脾气来吓人得很。还有,爸爸妈妈说话为什么很小声,还经常让她们把门关上才说?
桃树心里装了很多这样的疑问,像一间堆满东西的储藏室。别看她疯玩儿起来没边儿,其实心事蛮重的,也无处可问。若是问姐姐柳树,柳树只会讽刺她;问妈妈,妈妈会说你长大就知道了。她只好把疑问藏着,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琢磨。
这时门外传来了晓岚的喊声,桃树,桃树!
跟着是文文和梅子的声音,走,下楼去玩儿!
桃树惊醒一般,连忙“哎”了一声,然后像拿起武器一样,一手抓起陀儿(沙包)一手抓起冰棒棍冲出门去。
妈妈在她身后连连喊道,不要玩儿火啊!听见广播就回来!
桃树“噢”了一声,人已经在一楼。
11
桃树每次下楼妈妈都要冲她喊一嗓子:不要玩儿火。可是她就是喜欢玩儿火。
八岁的桃树已经被妈妈敞养成了一个野丫头,真的是“七嫌八不爱,九臭十难闻”那个样子。尤其到了夏天,她每天都是脏兮兮的臭烘烘的。妈妈说,我看你还真是从垃圾箱捡回来的,脏死了!
桃树喜欢玩儿火,当然是在无选择的情况下,如果她面前有游戏机有Ipad,也许她最喜欢的就不是玩儿火了。桃树玩儿火的地点是五号楼背后。因为五号楼紧靠围墙,比较隐蔽,在那个地方干坏事妈妈从窗口是看不见的,其他大人也很难看见。五号楼里住的大多是单身汉,人少,几乎就是个“阴暗角落”。
就在那个墙下,有个狗洞,不知是狗开发的还是人开发的。之所以被叫做狗洞,是桃树曾亲眼目睹一条白色的狗从那个洞里钻进来扑向她,小腿肚亲自被它咬了一口。还好当时穿得厚,没有出血,只出了泪——桃树哇哇地哭了一场。尽管被狗咬过,桃树依然喜欢那个狗洞。因为她和伙伴儿们可以从那个洞钻出去——她们的身体正好跟一只狗差不多大小。
围墙外面有块红薯地,当地人称红薯为地瓜。地瓜已被主人挖走了,一片凌乱。但文文很肯定地告诉她们,地里一定还有没挖尽的地瓜,她在姥姥家挖过。文文的姥姥家就在附近一个县里,她的经验很可靠。那是个没有零食可吃的年代,主食也经常吃不饱,故烤地瓜对桃树们的诱惑非常大。桃树刚搬来时楼前也有块地瓜地,但很快就被平掉了,不让种了。她们只好钻狗洞到外面去找地瓜。挖地瓜的工具很简陋,就是瓦块儿或者树棍,有时也直接上她们的小爪子。在一番奋力地挖、刨、抠之后,果然有所斩获,挖到一块半地瓜。几个人如获至宝,从狗洞钻回来,在墙根捡几块石头搭起来当炉灶,再捡树枝树叶,点火烤地瓜。
玩儿火就是这样开始的,为了烤地瓜。
烧火真是个技术活儿,虽然用的都是干树枝,但要让火烧得旺还是很考手艺的,不管她们多么急迫,倾情奉献,那个火也总是很难持续保持熊熊燃烧的状态,一会儿燃一会儿灭的。为了重新吹燃,桃树总是趴在地下脸贴着土地,常常眼睛被烟呛得流泪,火也不着。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桃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脸颊贴在土地上努力吹火的那份儿诚心,后来做的任何事都没再那么投入过了。所以每每在街头看到烤红薯的,桃树都会驻足向同行致意。
经过数次实战,桃树摸索出了一些玩儿火的经验,比如,点火最快的,是干树叶或者废报纸。要火燃得旺,需要树枝将火堆架空。而要保留火种长期不灭,则需要棉花。棉花最耐烧。所以平日里桃树看到报纸或者棉花布头这类东西会自觉地捡起来,藏到五号楼后面的墙根儿下,以备不时之需。就算没有红薯可烤,玩儿火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看着手上的东西化为灰烬,桃树觉得很有趣。(“停课闹革命”以后大院呼啦啦多了很多纸张,大字报,标语,传单,可有的烧了。但那个时候桃树却没工夫玩儿火了,更刺激的事一件接一件。)
因为火太难烧,桃树她们从来没有真正把红薯烤熟过,都是在刚刚飘出点儿香味儿时,就迫不及待地分而食之了。半生不熟的红薯吃下去,最大的特点就是放臭屁。妈妈总是会从这些迹象里发现桃树又干了坏事。即使桃树碰巧消化很好没放臭屁,妈妈也会发现她玩儿火了——她回家时身上总带着烟火味儿,仿佛战场归来。
妈妈见她回来,往往会很警觉地叫住她:你过来。桃树只好走过去,妈妈揪起她的衣服嗅了嗅,立即训斥道:又去玩儿火了?说了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下次不让你下楼了!
桃树真是佩服妈妈,她怎么就能掌握得一清二楚呢?跟孙悟空一样有火眼金睛啊?尽管如此,桃树还是控制不住地喜欢玩儿火。为了瞒过上级检查,她很快想出了应对方法,就是在玩儿火之前,先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高挂在离火堆比较远的树枝上。等玩儿完了再穿上衣服回家。这样,竟有好多次都骗过了妈妈的鼻子。
有一次她玩儿火回来,在单元门口遇见了赵小军。赵小军说,咦,你身上有我爸爸的味道。桃树很惊讶,真的吗,你爸爸是什么味道啊?赵小军说,当然是打仗的味道了,他当过解放军的。桃树很兴奋,自己身上竟然有打仗的味道。她跑回家向妈妈报告:妈妈,赵小军说我和他爸爸一样,身上有打仗的味道。妈妈毫不客气地说,什么打仗的味道,那是抽烟抽的!你看赵叔叔连走路都在抽烟。大烟鬼!说完,妈妈立即警觉地弯腰嗅了一下桃树的头发:你又去玩儿火了吧!
桃树没想到妈妈一下子联想到了她头上,傻眼了。
那次妈妈实在是生气,关了桃树两天,不准她下楼。
12
不能下楼,桃树只好守在妈妈身边玩儿剪刀。这是她的第二个爱好,仅次于玩儿火。
妈妈会做衣服,裁剪缝纫一整套,于是从杭州带了一把锋利的剪刀过来,上面刻着细细的三个字:张小泉。妈妈很珍惜,只在裁剪衣服时拿出来用,平时剪其他东西用的是旧剪刀。桃树没上学时总是无聊地守着妈妈看她做衣服。妈妈说,把剪刀递给我,桃树就赶紧把剪刀递过去。妈妈教育她:给人家递剪刀的时候要自己拿着剪刀头,把剪刀把伸给别人。桃树问为什么?妈妈说,这样不会伤着别人,也表示礼貌。桃树便用心记住了,记了一辈子,到现在也一定是把剪刀把递给别人。
这应该是桃树早期受到的教育之一。其他还有一些,比如见到大人要问好,大人说话不要乱插嘴;还有,看见淘粪工人在淘粪不要捂鼻子,那是对淘粪工人的不尊重;别人家吃东西的时候不要在一边看,要赶紧走开(那个时候物资极度贫乏,谁家有点儿吃的都很金贵,若有别家孩子在一边儿看就只好忍痛分一点,桃树妈妈认为孩子处在这样的情景下很尴尬,有点儿乞讨的味道,故教育之)。有时候桃树在文文家或者晓岚家玩儿,突然跑回家来站在妈妈面前,妈妈问你怎么了?桃树就说,人家吃东西了呗。妈妈顿时心软,便在家里翻来翻去,想找点儿吃的给桃树塞塞嘴。但很难找到。后来妈妈蒸窝窝头时多放了一些糖,蒸好以后切成片在炉台上烤干,再放进饼干筒里。再发生此种情况时,就取出来当零食给她们吃。
桃树偶然发现那把剪刀很快,一下子喜欢上了,只要妈妈用完了一搁下她就赶紧拿来玩儿,她用剪刀把布条剪成三角形,或者剪成桃子,或者剪成草帽。桃树觉得剪刀很神奇,可以把东西的样子改变。偶尔妈妈裁完衣服忘了收好剪刀,桃树就会如获至宝地先把它藏起来,等晚上上床了关了灯再悄悄拿出来玩儿,她先后剪破过好几件自己的衣服,还在窗帘上剪了几个五角星,给床单剪一排齿痕当花边儿。
有一次妈妈终于发飙了,怒吼:你这个孩子,道理我也讲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不改!你说你这个人还有没有办法!桃树低头不响,妈妈大喝一声:回答我!桃树吓一个激灵,见实在是躲不过了,只好小声回答:没办法。
妈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以后桃树就有了一个绰号,“没办法”。
大概无论是火还是剪刀,它们对桃树都有一个共同的吸引力:可以改变事物,或者说破坏事物。为了防止桃树玩儿剪刀,妈妈有时候做了一半衣服需要去厨房或者厕所,就带着剪刀去,跟防身似的。
妈妈有时候不耐烦了,就找点儿事打发她出去,比如去给某个邻居阿姨送她做好的衣服,或者打酱油。今天“打酱油”已经成了一个特定名词,而买酱油其实早不是从前的“打酱油”了。桃树小时候那才叫“打酱油”,因为酱油是装在大水缸里的,售货员用一个带长把的圆筒(有木头的竹子的铁皮的)将酱油从缸里打上来,再通过漏斗倒入瓶子,一筒半斤,一斤酱油打两筒。
桃树奉命去“打酱油”时从不讨价还价,也从不搞鬼。她就亲眼见过其他孩子搞鬼。比如金亮,把妈妈让他买的一斤酱油买成七两或者八两,再偷偷注入自来水,以便贪污那二三两的钱,拿来买糖吃。桃树绝不干这种事。而且酱油一毛八一斤,妈妈给两毛钱,剩下的两分她也一定会找回给妈妈的。这也算是他们家的家教之一吧。
打酱油醋的小店,在大院外的马路斜对面。正规走法是从南门出去右拐,沿着围墙走到大路,再穿过大路就是那家小店了。步行约十分钟。但桃树是不会这样走的,她从来不是正规军,她总是从西边的墙头直接翻出去,再穿过马路,可省去五分钟路程。
第一次翻墙还是害怕的,桃树拿着酱油瓶顺着墙根儿的一根电线杆爬上了墙头,那根电线杆下部有一节粗木头,用铁丝捆在杆上起个加固作用,便成了翻墙者攀援的阶梯。桃树看见其他小朋友就是这样翻出去的,很容易,她也就学着爬了上去。但爬上去后就傻了。墙外虽然也有一根电线杆,却是光溜溜的,没有可踩的地方。桃树坐在墙头“骑虎难下”。墙并不高,大约两米。但对于桃树来说还属于高墙。正好马路上有赶大车的路过,那车把式看见坐在墙头上的桃树,高声大笑:哈哈,闺女不敢跳了吧?下不来了吧?桃树被他一激,把酱油瓶往胳膊窝里一夹,抱着电线杆就出溜下去了,衣服前襟的扣子蹭掉了也不知道。车把式马上夸奖:好!闺女勇敢!
那些年桃树衣服前襟的扣子从来都是五颜六色的,因为掉了配不上,妈妈只好东拼西凑。桃树因此也知道,在路上看到扣子,管它大小颜色,一定会捡回家交给妈妈,以备不时之需。
这便是桃树的第三个爱好,翻墙。翻墙肯定跟上树配套,桃树也经常爬树。北河市的树就是那么几种,杨、柳、榆、槐、松、柏,差不多都被桃树爬过。相比之下,榆树和槐树好爬一些。爬榆树是为了摘榆钱,爬槐树是为了摘槐花。那时实在没什么吃的,听人家说榆钱可以吃,槐花也可以吃,她曾经采了一篮子槐花回来,妈妈学人家的样,裹了面粉蒸熟,当了一顿饭呢。养蚕的时候,桃树还爬过桑树,北河市的桑树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棵,还不高,被桃树反复攀爬,很可怜。以至于成年后桃树回想起那棵桑树,充满歉意。
这样的攀爬,导致桃树整个儿童时代膝盖都没好过,伤疤重着伤疤,红药水重着紫药水。到后来怕妈妈骂,摔伤蹭伤后也不吭声,回家自己悄悄擦点儿药水。
一个女孩子,成天翻墙爬树玩儿火,身上经常伤痕累累,妈妈能不烦吗?不过每次妈妈训斥她的时候爸爸就会在一边笑。爸爸说,这下好了,你不用担心她像林黛玉了。
桃树不明白林黛玉是什么意思。
爸爸又说,看来你的敞养政策是对的。
妈妈不吭声。
桃树知道妈妈烦自己。她在心里面反省过,妈妈烦自己,一定是自己的问题。跟姐姐比,她的确不够乖,姐姐白白净净的,伶牙俐齿的,会跳舞,善模仿,经常讲学校里的各种事情,还会学动画片《半夜鸡叫》里的那个地主婆,惟妙惟肖的,逗得妈妈哈哈大笑。而她却脏兮兮的,笨乎乎的。关键是她不知道什么是脏,哪里好玩儿就往哪里钻,比如听见厨房的水池下面传来蛐蛐叫,她会立马跪下,一头钻进去,整个裤腿都打湿了,头发上都是蜘蛛网。每次妈妈给她换衣服时,都能从她口袋里掏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宝贝”,比如脏乎乎的糖纸,脏乎乎的烟盒,干枯的树叶,死掉的蚂蚱,甚至是石子儿土坷垃。她的所有衣服口袋都因为这些宝贝磨漏了。
妈妈一边掏一边愤愤地说,说你是垃圾堆捡的,你还真是垃圾堆捡的!等桃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后,妈妈就把她的衣服裤子拿到走廊的楼梯口,在扶手上用力甩打,把土渣灰尘拍出来,免得床上都是灰。为了少洗衣服,妈妈尽量给她们姐妹俩买那种“不显脏”的布料,比如咖啡色灯芯绒。当然,也是因为灯芯绒结实。
为了不让妈妈心烦,桃树就尽量不在妈妈跟前呆着。
13
桃树冲下楼,见文文晓岚梅子夏蕙已经在等她了,每个人的脸蛋都是红扑扑的,实在是太兴奋了,停课闹革命了,用广播里的话说,这是她们“政治生活中的大喜事”。
桃树奔过去问,玩儿什么玩儿什么?
晓岚说,我带了陀儿,我们玩儿陀儿吧。
陀儿就是沙包,不知当地人为何叫陀儿,也不知这写法是否对。陀儿是最常见的女孩子的自制玩具,用六块布缝成一个立体正方形,像现在的魔方大小。里面放上小石子儿,有讲究的就放黄豆。桃树的陀儿总是很短命,先是她自己笨手笨脚缝了一个,由于针脚太粗,不一会儿就开线了,里面的石子儿全掉出来了。后来妈妈帮她用缝纫机轧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她很喜欢,妈妈破例给她装了豆子。可是没玩儿几天就脏了,桃树就拿去洗。哪知一洗里面的豆子泡涨了,正是热的时候,豆子还馊了。妈妈叹气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笨呐?桃树就放弃了玩陀儿。
桃树说,我带了棍儿,我们挑棍儿吧。
所谓棍儿,就是冰糕中间那根木棍儿,也得辛辛苦苦地积攒。夏天到来时,院子里常响起吆喝声:冰——糕——,一毛俩!卖冰糕的是个老汉,他的吆喝声很特别,前面冰糕俩字拉得很长很长,结尾“一毛俩”温柔短促,突然收住,给人的感觉,冰糕是重要的,一毛俩是次要的。有时候桃树玩儿着玩儿着就突然跑回家,敲开爸妈的南屋,探个头说,爸,妈,冰糕一毛俩来了!多数情况下爸妈会拿出一毛钱来,让她们姐妹俩一人买一个冰糕。偶尔碰上他们不高兴,或者那天桃树惹他们生气了,他们就假装没听见,桃树也只好灰溜溜地关门出来,舔舔嘴唇拉倒。所以桃树那些棍儿,靠她自己亲口吃的冰糕是不可能攒够的,还得靠捡。
桃树家也有“正规玩具”:一个是上了发条就翻跟斗的猴子,是爸爸去北京出差买回来的,属于她和姐姐柳树共有;一个是充气的塑料长颈鹿,那个桃树从来不感兴趣,比晓岚家那个会动眼睛的娃娃差远了。还有两把手枪。去年秋天爸爸去北京出差,桃树和姐姐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回爸爸来,爸爸回家,拉开旅行包,拿出来的竟然是两把手枪,黑色的,扳动扳机可以发出咔咔的声音。妈妈当时就嗔怪说:你是两个女儿,怎么会想到买两把枪?爸爸不好意思地笑说,我看这枪实在太像真枪了,就忍不住买了。桃树怀疑爸爸是给自己买的,说不定他一路上都在玩儿,也说不定玩儿的时候就遗憾自己没儿子。
柳树和桃树都对枪没兴趣,但她们想不到,这两把枪给她们赢得了多次心理满足:他们单元的赵小军,金霞的弟弟金亮,还有隔壁的平平和安安,只要一“打仗”就会上她家来借枪:桃树,借我用一下枪嘛。柳树,借我玩儿玩儿枪嘛。柳树桃树总是很不屑地说,拿去吧,别弄坏了。尤其是赵小军,爱不释手,令武器几次夜不归营。后来他爸爸跟他说,你考一次一百分我就给你买一个。可怜的赵小军,直到“停课闹革命”也没实现理想。
正规玩具没意思,桃树还是喜欢自制的玩具:除了冰棍儿和陀儿之外,她还有一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拐(猪腿骨的关节部位,小孩儿用来当玩具,四个一副。妈妈为了她攒拐,不得已把买肉的钱拿来买棒子骨。但桃树对自己那副拐依然不满意,她的理想是攒一副羊拐,金霞有一副,好秀气的),还有一片从爸爸那里讨来的刮胡刀,用来刻剪纸的;还有一根毛线,是玩儿翻绳的。就这些,也够她玩儿了。
梅子什么玩具也没带,热切地提议说,捉迷藏吧我最喜欢捉迷藏了。我发现一个特别秘密的地方你们肯定找不着。
桃树说好啊好啊。
晓岚说还是跳格好,我昨天用粉笔画的格子现在还看得很清楚呢。晓岚是一群孩子里跳格跳得最好的,加上跳格是最斯文的玩法,她妈妈不会说她。
桃树又说,好啊好啊。
夏蕙说我想玩儿老狼老狼几点了,该我当老狼了。
桃树又拍手道好啊好啊。
桃树在这种时候是最没主意的,玩儿什么都行,只要跟她们疯在一起就行。童年为什么快乐?就是因为没心没肺没主意。
所谓“老狼老狼几点了”,就是参与者一个抱一个的腰假装成小鸡,“老狼”在最前面,然后一起有节奏地往前走,边走边喊:老狼老狼几点了?老狼回答,一点了!大家又喊,老狼老狼几点了?老狼说,两点了……在这个过程中,老狼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大喝一声“哇”,然后转身就去抓身后的“小鸡”,小鸡们四下逃散,谁被抓到了谁就当老狼。这游戏没有丝毫技术含量,被孩子热爱只有一个原因,可以疯在一起,没来由地狂笑。
轮到桃树当老狼的时候,她总是去抓晓岚。因为只有晓岚跑不快,梅子文文她们都跟兔子似的,她根本抓不到。桃树刚抓住晓岚的衣襟,晓岚就站住了,指着不远处说,桃树你看,她们那个毽儿好好看啊。
桃树顺着晓岚视线看过去,不远处,二号楼的两个女孩儿在踢毽儿,一个极漂亮的毽子在她们的脚尖上欢腾跳跃,每一根羽毛都闪着光亮,金色的,黑色的,都很诱人。
桃树她们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时候她们的表达相当斯文,看见别人玩儿什么,比如跳绳,她们就走上前说:与我们一个呗!对方说,好吧,她们就加入,对方如果不吭声,她们就知趣地走开。
晓岚走过去说,你们的毽儿真好看。
声音里透着羡慕嫉妒,没有恨。
梅子说,与我们一个吧。
两个踢毽儿的女孩儿不吭声。
桃树以为她们没听见,立即转发晓岚的话:与我们一个呗。小个子女孩儿转头看了桃树一眼,又看着高个子女孩儿。桃树明白了,一定是高个子女孩儿的毽儿,她做不了主。
高个子女孩儿叫黎晓红,桃树知道她,她爸爸是副院长,她们家住二号楼。她跟文文同班,但个子比她们高出很多。
见黎晓红不理晓岚和桃树,文文上前挽住了她俩的胳膊: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鸡毛毽儿吗,我们自己做一个。
本来踢鸡毛毽儿是女孩子们最普通最简单的游戏,可是由于没有毽儿,便成了稀奇事。文文说,我们自己做。我姥姥给我一个特别好的铜板。桃树说我也有个铜板。晓岚说我也有个铜板。下一句话大家都没说,关键是没有鸡毛。
是的,鸡毛的匮乏是做毽儿的主要矛盾。以前她们做毽儿,鸡毛还比较好找,从自家鸡毛掸上揪几根就行了,可是自从踢毽儿兴起后,她们这几家的鸡毛掸子上但凡像样点儿的毛都被她们揪光了。没有鸡毛,光有铜板顶什么用。
文文胸有成竹地说,没事儿,我来找鸡毛。我有办法。
桃树丝毫不觉得文文在吹牛,她相信文文能做到的。
14
在大人里桃树最佩服的是妈妈,在孩子里桃树最佩服的是文文。
虽然文文只比她大一岁,文文的能干却是她的两倍。这是妈妈说的。妈妈经常夸文文泼辣能干,和她的名字完全不搭。“泼辣”这个词就是因为文文桃树才搞懂的。文文从一年级就开始帮妈妈做饭了,尤其会蒸馒头,踩在凳子上揉面,用酵母发面,再掺碱,还会用舌头尝尝酸碱程度是否合适,最后蒸出来的馒头又暄又白。妈妈称赞不已,要桃树向她学习。桃树就学着文文蒸馒头,居然也大获成功(当然这是三年级以后的事了),成为长大后屡次吹牛的素材。
最让桃树佩服的还是文文的勇敢。有一回文文切菜时不小心切到手指了,指头瞬间斜耷拉着,桃树正好在厨房看到了,吓得惊叫。文文却一声不吭,紧紧捏住指头去找妈妈。她妈妈罗阿姨正跟桃树妈妈站在走廊上聊天,聊到兴头上了,哈哈大笑停不下来。文文说了两遍“妈妈我切到手了”,罗阿姨都没回头,桃树声音战抖地大喊,罗阿姨文文流血了!罗阿姨才看了一眼,很淡定地说,还不快去门诊部包上。文文就捏着手指头自己去门诊部包扎,从头到尾没有掉一滴泪。真把桃树佩服得要死。
桃树家跟文文家做了好几年邻居,她从没见文文哭过。文文的一对双弟弟,平平和安安,都被她管得平平安安的。有一回平平被人欺负了,她冲上去就踹了那家伙一脚,那可是个男生哦,抱着肚子哇啦哇啦地叫唤。现在想来,她的淡定就来自她妈妈罗阿姨。要是桃树妈妈看到桃树的手指头断了肯定魂飞魄散。罗阿姨在翻砂厂工作,经常下班回来顺便去买粮,左肩扛着一大袋面粉或者玉米粉,右手提其他杂粮,四五个小袋子捆在一起,噔噔噔地上到二楼,还笑眯眯地大声跟人打招呼。桃树家买粮,那是要先列入计划,然后爸爸妈妈一起去,用自行车推回来。虽然文文的成绩没她好,但文文有胆量,有力气,让她佩服。
桃树记得三年前她们刚搬来时,罗阿姨卷着袖子站在楼梯口迎接她们。第一个接过的就是桃树怀里的洗脚盆。那个洗脚盆里装着满满的杂物,其中最重的就是妈妈的铁熨斗。桃树为了搬那个脚盆上楼,把肚子都腆成一个小山坡了。罗阿姨一边帮她们搬一边跟妈妈打招呼,特别热情。妈妈刚说自己姓林,罗阿姨就很大声地叫了声林大姐,然后从自己胳肢窝下面拽出一个男孩儿说,平平,叫林阿姨。那个叫平平的一点儿都不平,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胳膊。他不肯叫阿姨,哧溜一下跑掉了。罗阿姨又从胳肢窝把他拽出来:安安,叫林阿姨!原来是一对双!安安也哧溜一下跑掉了。
桃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对双呢,真的是太像了。虽然在她和姐姐长到一样高时,也有人误认为她们是一对双,但比起真的一对双,她们差别太大了。以后很长时间,桃树都分不清哪个是平平,哪个是安安。后来终于发现平平左边眼角有一颗黑痣,于是每次喊名字时,她就跑到他们俩左边去看一眼,经常惹得平平哈哈大笑。
最后出现在罗阿姨跟前的文文,比那一对双都要高。罗阿姨说,我女儿。文文叫林阿姨。文文很听话,马上说林阿姨好!
文文的爸爸姓汤,是学院管理处的干部。汤叔叔胖胖的,桃树觉得他更像肉而不像汤。桃树家就是和他们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尽管两家大人完全不同行,但相处很友好,从没发生过不快。妈妈常说,罗阿姨心眼儿好,朴实。朴实这个词,桃树就是从认识罗阿姨以后知道的。
文文的个子跟姐姐柳树差不多,一问年龄却只比桃树大一岁。文文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神态像个小大人。妈妈夸奖道,好漂亮的丫头。然后回转身招呼她们姐妹俩,桃树柳树,快叫罗阿姨!桃树和柳树都怯生生地叫了。罗阿姨说,你就两个丫头?妈妈说,是,我就两个丫头。罗阿姨顿了一下说,嗨,丫头好,丫头省心。你看我家里全靠我丫头帮我。那俩小子只会添乱。妈妈笑说,你好福气,两儿一女。桃树觉得妈妈的笑容有些勉强。是羡慕罗阿姨有两个儿子吗,还是羡慕文文能帮着做家务?
文文站在一旁朝她笑,很友好的样子。桃树也笑,但只是笑,不知道说什么。柳树却老三老四地拍了一下文文说,你自己编的辫子吗?文文说,嗯。我自己编的。柳树指着文文的辫子说,这一股还不太平。文文谦虚地说我老是弄不好这股。柳树比划说,要反着编,这样的。两个人就聊上了,像老熟人似的。
柳树就有这本事,像个外交家一样,走到哪里都能马上跟人熟悉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们家刚来时在招待所住了一个月,她和招待所的服务员炊事员都熟悉了。妈妈炒菜如果忘了买酱油或者葱,柳树一定能帮妈妈找来。桃树不行,桃树总是等着别人来认识她。不过三年过去桃树也大变样,不但跟整个单元的孩子们都熟透了,熟到谁家中午吃什么,谁家买了西瓜,谁家爸爸妈妈吵架了,都门儿清。
文文拍着胸脯表了态,可以搞到鸡毛。于是接着玩儿老狼。梅子一把抱住桃树的腰,大声说,老狼老狼几点了?
文文跑到桃树面前说,该我了,我是老狼。
桃树就抱住文文的腰,晓岚抱住梅子的腰,夏蕙又抱住晓岚的腰,金霞抱住夏蕙的腰,大家非常默契地开始了游戏。
老狼老狼几点了?一点了!
老狼老狼几点了?两点了!
文文有意把桃树往黎晓红她们跟前带,整个队伍就围着两个踢毽儿的女孩子转圈儿。另外单元的孩子也加入进来,队伍越来越长。
老狼老狼几点了?
九点了!
老狼老狼几点了?
哇!文文忽然一声大喊,回头就追,孩子们四逃散,终于把两个踢毽儿的女孩子冲散了。
15
柳树回家了,桃树凑上去问:都停课闹革命了,你怎么才回来?
柳树很淡定地说,我有事。
桃树说,你们四年级不停课?
柳树轻蔑地说,你以为停课就是玩儿啊?停课是为了闹革命!光知道玩儿!我们班在商量闹革命的事,我们要写大字报呢。
桃树问,大字报是什么?
桃树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说,连大字报都不知道,还停课闹革命。
桃树闭嘴了。姐姐就是姐姐,大三岁就是不一样。
爸爸下班回来,照例先进厨房,揭开锅盖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窝窝头和咸带鱼,搓搓手说,好,今天有带鱼,好极了。
妈妈说,好什么好,两个丫头都不上课了。爸爸说我知道的,我们学院也停课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按时去上班。妈妈说,不上课还上班?爸爸说,全天候闹革命啊。
爸爸说这话时眉头和妈妈一样皱着,只是爸爸还带了一丝笑容。很多年后桃树才知道那叫苦笑。爸爸很擅长苦笑,即使是和妈妈去看人家写他的大字报时,他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去看的。
妈妈叫桃树摆桌子吃饭,桃树很积极地去厨房拿筷子拿碗。这时她闻到了文文家的炉台上飘来的香气,那一定是豆豉蒸排骨。两家人一个厨房,很难有隐私。文文的爸爸最喜欢做这道菜。桃树想象不出那该有多好吃,光是闻闻味儿桃树就口水满腔。他们家从没吃过这样的菜,他们家偶尔买点儿肉,都跟味精似的,切成肉片炒一碗,每次炒菜时放几片起个调味作用。
文文的妈妈垫着洗碗布从锅里取出排骨,看到桃树的目光,半是歉意半是解释地对桃树妈妈说,嗨,养了俩小子没肉真是不行。妈妈附和说,可不是,正长身体呢。桃树想,难道女孩子长身体不需要肉吗?她多想吃肉啊。妈妈见她那个馋样,皱着眉说了声,快进去吃饭了。桃树掩饰说,我要上厕所。
厕所被平平占着,一听唱歌那声音就知道是平平。他总是喜欢蹲在厕所里唱样板戏或者语录歌,一边唱一边把手里的纸撕一地。那些小方纸是爸爸用备课的草稿纸剪的,放在一个纸盒里当手纸,上面全是桃树看不懂的算式和符号。桃树敲门:你好了没有?爸爸过来制止她:人家上厕所不好催的。平平总算提着裤子出来了,伴着冲马桶的声音一股臭味也出来了,桃树扇着鼻子说,好臭好臭!平平做了个鬼脸:臭死你。
桃树想,平平的粑粑为什么那么臭?是不是他肉吃太多了?而且,文文家吃肉为什么不悄悄咪咪地吃?她们家吃个水果都要悄悄咪咪的,文文家总是大张旗鼓,香气弥漫,搞得她每次都口水嘀嗒。
桃树上了厕所去洗手,柳树正在洗,就闪开让她。桃树却关了水龙头。柳树说,你干吗?桃树说,你浪费水,浪费了好多滴水。柳树说,我是为了给你留着。桃树说,那也不能浪费水。柳树恨她一眼说,好心不得好报。悻悻地进屋去了。
桃树之所以敢那么理直气壮地顶撞柳树,是因为她有尚方宝剑。过“六一节”的时候,学校提出了节约“六个一”的号召,就是节约一滴水,一度电,一粒米,一寸布,一张纸,一支笔。艾老师在班上宣布了这个号召,还说让每个同学记下来自己节约了什么。节约多的同学可以得一个五角星。桃树觉得,电她看不到,米也吃不着,布也无从节约,笔和纸也很难浪费,唯一可以节约的能看到的就是水了,所以她一回家就跑到厨房站着,看谁用过了水立即就去关。妈妈被她弄得不胜其烦,有时候还没洗完手桃树就把水关了。妈妈说,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把妈妈洗菜洗衣服的水存起来,冲厕所用,这样更实在。桃树就把家里的洗脚盆放在水池边上,积攒脏水冲厕所,第二天她一到学校就告诉了艾老师,艾老师在班上表扬了她,给她的名字下面贴了一个五角星。
桃树无论做什么,最高境界就是得到艾老师的表扬。姐姐说她是艾老师的马屁精。不过桃树至今认为,她的节约习惯,随手关灯随手拧水龙头,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停课闹革命对桃树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每天见到艾老师了。但比起天天不上课疯玩儿,这个遗憾一闪而过。
一家人坐下来吃午饭。窝窝头,小米稀饭,咸带鱼,还有素炒萝卜丝,加上几头生大蒜。这样的伙食标准在桃树她们这个单元算中低档。除了文文家,桃树也瞥见过晓岚家和梅子家的午餐,都比她家好,比她家的香。桃树知道这是因为妈妈没有工作的缘故,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要养全家,还有老家的奶奶。而文文晓岚梅子家,都是爸爸妈妈一起挣钱。妈妈为什么不去挣钱呢?
妈妈忽然拿筷子在桃树眼前一晃,桃树吓了个激灵。
妈妈说:又发呆!专心吃饭!
桃树说,吓死我了。
爸爸叫了一声:桃树。
桃树转过头应道,什么事?
爸爸做出很奇怪的样子:咦,你不是吓死了吗,怎么还说话?
桃树笑了,爸爸总爱逗她,而她又总喜欢说“死”这个词,笑死我了,吓死我了,气死我了,累死我了……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她以为死是个形容词。她天天发呆,是在想那些她力图想弄明白的事。原先她吃饭的位置是对着窗户的,她一端起碗就望着窗外发呆,经常忘了嚼嘴里的东西。妈妈认为她是在看窗外的鸟或者树或者云,就给她换了个位置,让她面对墙壁。妈妈说吃饭要专心,不然就白吃了。但她还是经常发呆,把墙上斑驳的纹路看成鸟看成树看成云,有一次她还看出一个猴子,特别像特别像。
爸爸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这个小木头,哪里像八岁的孩子。
桃树连忙说,我都八岁零两个月了。
爸爸说,是啊,八岁了,要懂事一点了。你们两个,就是不上课也不要天天在外面疯耍,要看书写字。不要让妈妈操心。
柳树说,我每天都去学校的。我才没那么多空玩儿呢。
桃树说,我写了字的。
16
晚上聚会还没开始,桃树就兴奋起来,今天发生了大事情,肯定要好好讨论一下的。
桃树家有两间房,被称为南屋和北屋,爸爸妈妈住南屋,大一些,桃树和柳树住北屋,小一些,中间隔着走廊。北屋是她们单元孩子的“社交沙龙”。每天一吃过晚饭,所有孩子就聚集到北屋了。她们姐妹的北屋是一间可以不受大人干扰的独立王国,爸爸妈妈在他们聚会时是不会来打扰的。他们可以围着大方桌任意地聊天说笑,召开他们的“方桌会议”。
那张大方桌一米二见方,桌面由五条木板拼接,缝儿挺大,没有抽屉,没有隔层,皮面上的黄漆也很粗糙,总之是张最最简易的桌子了。但这张桌子对桃树家却很重要,是全家人的饭桌,是两姊妹的课桌(不过写作业时必须垫上专门的垫板,不然一戳一个小洞),有时还是妈妈的工作台,妈妈在上面熨衣服,裁衣服,做鞋子的布壳,揉面蒸馒头,晾晒生虫的豆子。最重要的还是晚饭后的这个聚会,每个孩子都会在大方桌上争相汇报自己一天来遇见的或听说的稀奇事,交换各自的新信息,还互相点评,功能相当于如今的微博或微信。
桃树吃完饭主动帮妈妈收碗,拿抹布擦桌子,还擦了两遍。然后把凳子一一摆好。刚妥当晓岚就进来了,一屁股坐在靠墙那个位置上,桃树连忙说,那个位置文文已经占了。晓岚马上起身换了一个位置。大方桌虽然很大,凳子却只有六个。经常是桃树家还在吃晚饭,就有人来占位置了。来晚的只能站着。晓岚是个很温顺的女孩子,从不和人发生争吵。
陆陆续续的,其他几个小朋友也来了。文文、梅子、金霞、夏蕙,还有赵小军、金亮、平平、安安几个男孩儿,北屋顿时热闹起来,大方桌在他们的胳膊下叽叽嘎嘎地摇晃着,桌子上方仅有的一盏25瓦的灯泡,也经常被孩子们的脑袋碰得晃荡。
人到齐,桃树刚说了一句“我给你们说个好玩儿的事嘛”,姐姐就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好玩儿的?都“停课闹革命”了,光知道玩儿。
桃树只好闭嘴。聚会通常都是柳树开头的,老大嘛。
柳树说,我们肖老师说,“停课闹革命”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更好地革命。肖老师是柳树的班主任,同时也是学校的教务处长,据说差一点儿就当校长了。为什么差一点儿,连柳树也搞不清楚。
文文问,革命是做什么?
柳树说,革命就是搞大批判,打倒坏人。
这时妈妈进来了,端着个大簸箕,笑眯眯地说:嗨,你们一边聊天一边帮阿姨干点活儿吧,挑挑黄豆。
桃树妈妈把装着黄豆的大簸箕放在桌子中间。黄豆是学院发的,可以拿来换豆腐。但里面有不少小石子和坏掉的豆子,不挑出来卖豆腐的不乐意。挑出来的石头和碎豆子可以做沙包。
桃树发现妈妈很会利用他们小朋友做事,可是不敢反对,还是柳树胆子大,柳树不高兴地说,妈你又让我们干活。妈妈说,挑豆子又不耽误你们嘴巴说话。晓岚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一会儿就挑好了。妈妈拍拍晓岚的肩膀,说了句还是晓岚懂事。
柳树接着说“正事”:我们肖老师说,高年级的要带头搞批判,要揪出坏人,批倒批臭。
妈妈都要出门了,听见这话回头道,你知道什么叫批判?不懂的少掺和。
柳树说,又不是我说的,是我们肖老师说的。
妈妈没再说什么,关了门走了。
妈妈离开后柳树很神秘地说,我们肖老师说,潘校长马上就要靠边儿站了。
梅子问,靠边儿站是什么意思?
柳树说,就是要被打倒了。
晓岚问,打倒是什么意思?
柳树不耐烦地说,打倒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啊,就是不让她当校长了,让她下台。
桃树问,为什么啊?
正在这时梅子的哥哥竹子进来了。竹子难得参加北屋聚会。虽然他跟柳树同班,但比柳树大一岁。也许是因为停课闹革命了吧,他也需要找人“议政”。他进来就说,这还不简单,她是走资派呗。
桃树大惊:潘校长是走资派?
桃树一直以为走资派是那种凶狠狠的男人。潘校长可是个温和的并且很心软的女人啊。有一次一个学生生了重病,她在全校大会上动员大家帮助他,还掉了眼泪的。每到新学期开学时,她都会站在校门口迎接大家,微笑点头,跟每个同学说,你好,早上好,欢迎你。比谁家的妈妈都和气,怎么会是走资派呢?
竹子说,走资派的意思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她是咱们学校的校长,掌权的,当然就是走资派了。
桃树恍然大悟,原来掌权的就是走资派,还好爸爸不是领导。
梅子问,那怎么打倒呢?不会真的要打她吧?
柳树说,不会,就是批判呗。
竹子说,估计要写大字报,开批斗大会。
文文说,我爸爸今天回家说,学院里也要揪出走资派,还要成立革命组织,出身好的“红五类”才能参加革命组织。我爸已经报名了。
桃树迅速看了柳树一眼,柳树像没听见。她们俩都最怕别人提出身的事,她们肯定不是红五类。文文不怕,她爸爸妈妈都出身贫农,罗阿姨在厨房里经常说,过去真是穷死了。
晓岚忽然说,桃树你的胳膊怎么破了?桃树抬起胳膊一看,胳膊拐果然是乌青的,估计是今天翻墙打酱油的时候蹭破的。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
柳树说,什么没事儿,还不赶快让妈妈给你擦红药水?
桃树说,我自己会擦。
金亮说,她那个算什么,看我的!金亮撸起裤腿,膝盖上磕破了,还没结痂,乌青蔓延成巴掌那么大。金亮开始讲他是怎么负伤的,话题很快转移了,大家都在展示自己受过的伤,比谁最不怕疼。
听大家聊勇敢,桃树马上就想到文文,文文才勇敢,她亲眼看到她的手指头被切了都不哭。可是想到文文说的关于出身不好不能加入革命组织的话,她心里有一点郁闷,便不响。
晓岚说:竹子哥,给我们讲个故事嘛。
竹子是很会讲故事的,他曾经讲过一只狗的故事,狗帮主人看大车却被主人误杀,把桃树都讲哭了。但竹子经常摆谱,他们越求他讲他越不讲。果然他又摆谱了:这都要闹革命了,还讲什么故事?以后有你们好看的。
讲一个嘛,讲一个嘛。大家都央求。
竹子说,那好,关灯。
作为主讲人,竹子有权提出要求。桃树只好去把灯关了,大家围着大方桌坐好,屏住呼吸,只听竹子的声音鬼鬼祟祟,越来越低。
故事非常简单,就说有个人赶集回家,路过一片树林,天已黑尽,忽然听见一棵树的顶端传来一个声音:我要吃肉,我要吃肉……那个人吓坏了,赶紧把车上的一块肉朝树上扔去。可是那个声音还跟着他: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就在桃树的小心肝儿微微发颤之际,竹子突然大叫一声,啊——!桃树魂飞魄散,拉开门就冲了出去,随后冲出去的还有晓岚夏蕙金霞,只有文文和梅子不怕,柳树也不怕。竹子便得意地大笑起来……
聚会从晚饭后持续到八点半。八点半一到,窗外的大喇叭就响起了《国际歌》的乐曲,预示着“各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到此结束,他们的聚会也自动结束。
爸爸推门进来,笑眯眯地说,噢,八点半喽,睡觉喽!明天再来喽!
各位小侠就从凳子上下来,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离开。爸爸则打开窗户换空气,同时催促两棵树去洗漱。
桃树一边刷牙一边想,明天起床就能玩儿,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