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2期
栏目:大众
李小军放学一回来,就去邻居家帮忙。说是帮忙,其实还是挣钱。邻居家修的是两层砖房,大人砌砖,挑水泥,抬水泥板,小孩搬砖,从一楼搬到二楼,一块砖给一分钱。李小军将三块砖摞在一起,弯腰抱了抱,没抱起来,取下一块,抱起两块砖就往楼上走。
楼上已经有好几个小伙伴了。他们只顾干活,顾不上打闹,这与平时一点都不一样。见李小军从临时搭建的木板楼梯上上来,虎子就说:嗨,小军,你看,你爸睡觉的地方咋有那么多字?
小军还没把怀里的两块红砖放好,仰起脖子去看,果真看见了。他有些奇怪,怎么那么大的字呀,还写在牌子上,牌子方方正正,白底红字。他吓了一跳,手一松,两块砖掉在楼板上。一块砖从中间裂开了,一块砖变成了两块半截砖。小军又一惊,伸手去抓,没抓起来,右手食指却压在砖下。待把手指抽出来,指头就有点扁了,开始还是青色的,过一会变成红色的,不到一分钟,手指就滴血了。一滴两滴从手指滴下来,从楼上滴到楼下。
小军下楼的时候没太在意受伤的手指,一直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和半山腰写有字的牌子。牌子所在的地方正是埋他爸的地方。他在看他爸,也在认字。牌子上的字有几个认识,有几个不认识,他才上三年级,认的字并不多。
一个人在叫他:小军,小军,小心脚底下!
小军没听见,咕咚一声,摔了下去,平展展地躺在碎石烂砖头中间。
有人跑到跟前将他拉起来。因为脸朝下摔的,鼻子脸上全是血,膝盖也擦破了,一个人把他的裤腿挽起来,核桃大小的一块肉皮白愣愣地立在膝盖上,像蛤蟆的嘴一样大大地张着,指向天空。
小军被那个人鲜血淋淋地抱回家,他妈还没有回来。他妈去他姐家了,一早就走的。小军中午放学回来只吃了两个蒸红苕,是他自己蒸的。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小军经常一个人在家,已经学会照顾自己了。虎子和两个小家伙跟着送小军的大人一起回来的。大人一走,虎子就小军小军地叫。小军很快清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
虎子说:你脸上尽是血。
小军扬起胳臂擦脸。血已经不流了。先前流的血有些黏稠,擦在袖子上一疙瘩一疙瘩的。
这时,邻居家的女人过来说:小军,你妈还没回来?
虎子抢着说:没哩!
女人说: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刚才把我们家的砖摔烂了,这倒是小事,从我们家新房上掉下来,还见了红,这可是晦气。你妈回来,叫她给放挂鞭炮撵撵晦气。
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军和虎子都吓住了。一挂鞭炮最少也得五块多钱。他们一天最多才搬五六十块砖,一块砖一分钱,一天才挣五六毛钱,挣够五块钱得要多少天?况且人家的房子快修好了,就是想搬砖还没地方搬。前几天搬的砖他们还没给付钱,要是买一挂炮,一分钱赚不到,还得倒贴。小军急了。
虎子说:别听她胡说,放啥炮,就是不想给咱们钱。
小军说:我是想用搬砖的钱给我爸买一串清明吊,现在恐怕买不成了。
虎子说:离清明节还早哩,你姐反正要买的,叫她买两串就行了。
小军说:那不行,清明节给死人挂清明吊,一个人挂一串,自己挂自己的,跟给庙上捐公德钱一样,别人不能代替。
门外响起了小军妈妈的喊叫声,她在院子边上就嚷开了:放学回来也不知道给鸡喂点食,又野到哪去了!
虎子赶快往外跑,边跑边说:婶子,小军从楼上摔下来了!
小军妈妈说:碎狗日的,又打架啦?
虎子一溜烟跑了。小军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妈。
他妈望了他一眼,说:从小就撒谎,不是好好的吗?哪儿摔了?
小军靠在门框上,一只脚抬起来,一只脚踩在地上,用抬起的脚摩擦另一只脚的脚背,双手藏在后面,小声回了一声:没摔。
没摔就到你姐家去,拿点谷种回来,我刚才忘拿了!
小军从身后伸出右手食指,又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膝盖,说:这儿破了。
他妈边把背篓往房檐坎放,边拿起鸡食盆,望都没望一眼,说:肠子又没出来!
小军往后缩了缩身子。他害怕邻居家的婶子,更害怕他妈,他不敢给他妈说邻居要放鞭炮的事。
小军朝姐姐家走。手上脸上的血已经干了,但疼痛随之而来。他扯了几根刚刚发芽的茅草,放在嘴里嚼了嚼,往手指上粘了粘,没粘住。小军知道,刚发芽的茅草没多少药劲,起不了啥作用,没粘住,就不粘了。他朝那几个大字望去,并且念出了声:退啥还林,再啥秀美山川。
他没把字认全,但觉得耳熟,广播上经常讲退耕还林造福子孙的事。他认得村口墙壁上的大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快富,小康之路”,“一胎上环,二胎结扎,生育42天后必须上环”。
小军明白过来了。他爸坟墓跟前的大字原来是标语,是要让荒山变漂亮的标语。马上想起他爸把他架在脖子上看戏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三四岁,玉泉寺每年过年都唱大戏,看完戏后,爸爸给他买一碗面皮,他呼噜呼噜吃个干净。晚上睡觉的时候,肚子咕噜咕噜直叫,第二天一早,他妈就把他拽起来。拽起的同时,葛藤绳子就抽打在身上。他妈呀妈呀地叫,他妈照样抽打。直到手打麻木了,才停下来歇气。
那一次,小军在床上躺了三天。躺在血水和粪便中间。
从那以后,小军基本上不叫他妈。干活的时候,他妈说,把房后的柴拖回来。小军就把柴拖回来,往厨房一放就走。他妈说,拔几根葱去,他就到地里拔葱,把葱放到灶台上转身就走。
一直到两年前,他爸去世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这让小军不好理解。他爸在世的时候,他妈从来不把他爸放在眼里,他爸一死,倒这般伤心。他觉得他妈是哭给别人看的,不是真伤心。后来,小军觉得自己想错了,因为他爸一死,他妈就不太狠命揍他了。
其实那几年,他不但记恨他妈,也记恨他爸。他妈打他的时候,他爸就在一旁站着,却连挡一下葛藤绳子的手势都没做。
一拐弯,他朝父亲的坟墓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