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他爸埋在巴水河对面的半山坡上,山上的树木并不多,全是近几年栽种的小树。听老人说,原本山上树木茂盛,郁郁葱葱,榆树槐树松树柏树多得看不见日头,葛藤也很多,缠绕在树上,藤藤蔓蔓,盘根错节,人想进山都难。后来,山上的树木和葛藤渐渐少了,树根也被挖出来。一个外乡人从河边经过,发现了这些宝贝,一个菩提树根被雕成一只巨大的孔雀,经过打磨、上漆、涂蜡,明光锃亮地摆放在一个博物馆的一楼大厅,只能观赏不能触摸,标价15万。
村长每次说这件事时都无限亢奋,他说:不就一棵树蔸吗?长在坡上球都不算一个,到了城里,进了博物馆,一棵树蔸比咱一个村的全部家当都值钱,姑奶奶的!
后来,山坡被划成一方一块,各家种上小麦包谷洋芋红苕。
一个夏天,雨水多极了,动不动就雷鸣闪电,狂风暴雨,雨斜着下,风横着刮,大雨夹杂着冰雹,把地面打得嘣嘣响,泥土被打成小伞样的花朵,南瓜叶被打成一个一个地小洞。几个农民在山上掰包谷,发现不妙,赶紧往山下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山石雨水顺着山顶往下滚,滚到包谷地时,就成了泥石流,包谷被冲进了巴水河,栽种包谷的泥土也被冲进了巴水河,那几个农民自然也被冲进了巴水河。
泥石流冲毁坡地、河堤、房屋茅舍、猪马牛羊已属常事,冲走人可就成了大事。乡上县上都来人了,还送来了救灾物资。小军三四岁时就穿过这种救灾衣服,说是城里人捐来的,有的衣服半新旧,有的不是扣子掉了就是裤子前面的拉链拉不上。小军他爸就有一条这样的裤子,他妈总是说:连上街赶集都不把大前门关上,有啥显摆的?
他爸小声还一句:你个妇道人家,连男人的裤子都不帮缝,还歪球个啥?
活蹦乱跳的人从坡上被冲进巴水河,山上就不允许种粮食了。要求在山上植树种草,栽种经济林木,漆树杜仲桑树板栗树柿子树花椒树,哪种树能赚钱就种哪种树。虽然政府在退耕还林政策上有钱款和粮食补助,但依然有人没饭吃。
小军家承包的坡地并不多,树木栽种完了,没有田地可以春种秋收,他爸就跟村里人一起去另一个县修水渠去了。父亲一去几个月,走的时候背些粮食蔬菜,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第一次这样,他妈没说什么,第二次第三次他妈就不高兴了,脸黑得跟地皮一样。脸上不喜悦,嘴里就开始骂人。他妈骂人,喜欢双手插在腰间,骂一句,双腿往前跳一步,骂一句,再跳一步,跳到后面,离被骂的人就越近,唾沫星子喷射到对方脸上。当然,她也是看人脸面的,对付比她弱的人,她就用这个方法,对付比她厉害的角色,她就退着走,三退两退就退到屋里了,一进屋就啪地关了门。别人在院子里跳着朝屋里骂,她则靠在门框上叽叽咕咕小声回嘴。在这一点上,她是个明眼人,村里谁厉害,谁是软柿子,她比谁都清楚。别看她在家里一手遮天,在邻居家的那个女人面前,她就不灵验了。那个女人是村里有名的泼妇。
丈夫再一次空手回家,她把扁担往墙上一靠,双手往腰上一插,脖子向前一伸,昂着头,大声骂道:说起来你们出去挣大钱,一去几个月,背都累弯了,也没见你拿回个一分半厘,还有脸从家里往外背粮食,该不是把挣的钱给野女人了吧!
小军他爸没挣回钱,气就短,怯怯地说:哪个女人会看上我。大老板不给小老板开工钱,小老板不给我们开工钱。我有啥办法。
小军他妈抓起箩筐往地上摔:你个没用的东西,嫁给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一个人出去挣不了钱,跟人屁股后面打混混,也挣不了钱,幸亏我好胳膊好腿还能动弹,指望你们李家,指望到脑壳后头都指望不上。两个小东西也不争气,大的一天到晚不落屋,跟头发骚的母猪一样,小的跟你一条心,见了我跟见黄鼠狼一样,欠揍的野种。
他妈每次骂他爸都要连带小军和小军的姐姐小红。那个时候小红还没出嫁,忙着跟现在的姐夫谈恋爱。村里的精壮小伙子几乎都出去打工了,留守在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寥寥无几,要么是家里实在走不开的,要么是智力有问题的,要么就是腿脚不灵便的。姐夫不属于这三种人中的任何一种,他能说会道,智力体力都没问题,但他就是不外出打工,日子过得很一般。精壮男人一走,村里就少了好多东西,比如看露天电影时东扎一堆西扎一堆,比如谁家修房时去帮忙,比如婚丧嫁娶时闹房打鼓吹唢呐。少了精壮男人的村子就少了阳刚之气,少了轰轰烈烈的热闹和喧嚣。
一次,小军听见一个陌生人说:这个村子阴气好重,要是哪个男人进来,不被撕着吃了才怪。留在村里的男人真享福呀!
小军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去问她姐,小红的脸立即红了。她说:你可不能给咱妈说。
小军更奇怪了,觉得这句话更神秘,同时对他妈也格外注意了。
一天,他从学校回来,还没走到门跟前,就发现堂屋门关着。他家白天很少关门,除非全家人都外出赶集,但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如果外出,门也是从外面锁上的,今天门却是从里面关上的。他爸给邻县修水渠,他姐肯定又找那个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去了。大白天他妈把门关着干啥哩。小军往门跟前走去,推了推门,像是从里面顶着。小军想,那肯定是扁担。扁担是他们家晚上睡觉时顶门的工具。他们家的门原来有一个门闩的,一次他爸和她妈打架,把门闩打断了。断了门闩就只好用扁担或锄头顶门。小军一推门就知道门里面顶的是扁担而不是锄头。小军从门口走到窗子跟前。这时,他听见他妈和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妈说:想死我了,半年都没有尝到男人的味道了。
男人说:你把男人当红烧肉吃哩。
男人比红烧肉好吃多了。她妈说。
以后想吃就吱一声,咱们是邻居,这个忙还是要帮的。男人边说边打着哈哈。
哼,吱一声?说得轻巧,你那么多相好的,还轮得上我。
乖乖,她们咋能跟你比,那些女人要么老得没牙,要么奶子耷拉着,哪有你这种不肥不瘦,不高不矮的好身段,腰身还这么滑溜。
滑溜顶啥用,不撵着叫你,连我们都不上。是不是又被三娃的新媳妇迷上了,小心遭报应。以前睡三娃他妈,现在睡三娃他媳妇。三娃回来不把你烧着吃了才算怪。
放心,三娃上次回来还给我提了几斤包谷酒,他说他妈的包谷地全靠我浇水,他媳妇烧的柴火全是我帮扛回来的,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哩。
算了吧,谁不知道你帮那婆媳俩干活的时候还帮她们暖被窝呀。说白了,你不上她们的床就不会帮她们干活,你以为你是雷锋黄继光。
哈哈,上她们的床也是帮她们呀,要不她们就会受煎熬,就跟你现在一球样,一缸冷水都浇不灭你的火,比发情的母狗都厉害,本村人不帮助本村人,留给外村人,不是造孽吗。怎么样,这阵子舒服了吧?你得感谢我呀……
小军在他妈的窗子底下听着听着,就明白过来了。虽然他不太清楚他妈和男人在屋里的具体事情,但他知道他妈没干好事,而且干的是不光彩的事。他没在院子里停留多久,就跑出去跟虎子他们玩去了。
吃饭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看他妈,他妈则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不自在,还是不哼不哈,一副苦瓜脸。小军纳闷,白天在窗子底下听他妈跟别人说了那么多话,跟自己的儿子咋就没话说呢。他妈不说话,他也不说。
没过几天,村里一个姓王的老头去世了,十几个老弱病残的男人终于把老人送上山,安埋好后,回来蹲在丧家的房檐坎下等饭吃,等饭的同时吧唧吧唧抽烟,边抽烟边说:都是退耕还林搞的,农民没地种都跑出去打工。年轻男人走了,年轻女人也走了,杀猪挖煤打井的活还得靠我们,我们这些又老又瞎的男人又成了全劳力。好好一个王老汉,前几天老脸还红扑扑的,才几天工夫,说死就死了,还不是累死的。
一个女人从厨房端个菜盆正往外走,接过话茬说:才不是呢,是被村里的女人撕着吃了的。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天能进三个女人的门,尤其是小军那个死娘,还拽住不撒手,跟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床上床下,坡上田里啥活都让他干。老头子也不自爱,多大个能耐,还自不量力。
蹲在墙根抽烟的一个老头一口浓痰呸地吐在脚下,大声吼道:胡说八道,闭上你的逼嘴!
是王老汉的双胞胎弟弟。
女人正要还嘴,一个老太婆一个劲地给她打手势,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没看主人家正在火头上嘛。女人吐吐舌头端着盆子走了。
小军从此知道那个老头原来是被人吃了的,被村里的女人撕着吃了的,而撕扯得最凶残的是他的母亲。这个秘密,他不敢给他爸说,也不敢给虎子他们说,给他爸说怕他爸跟他妈吵架,一吵架他爸准吵不过,还让他爸不高兴。说给虎子他们听,怕他们笑话他,说他妈是杀人犯。
小军的小肚子装的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