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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纪昀笔下的鬼

来源:《大家》2016年第03期

栏目:视野

写此书稿前翻出扬州八怪中罗聘画的《鬼趣图》,为他所画的生动之鬼而叫绝。当时,扬州八怪到最后一怪罗聘这里已经不怪了,前面七怪本已是泰斗式的画家,其画更是穷尽了各自领域,罗聘该去画什么呢?像是天启,无意间产生的画鬼念头让他欣喜若狂。这个题材几乎无人涉及,他遂决意把鬼当成可大力开发的源泉。爱上鬼,鬼便是美的。他先后画了献媚鬼、贪婪鬼、攀谈鬼、随行鬼、侍酒鬼、赶路鬼、逃命鬼,个个活灵活现,可爱之极。自此,他成了地地道道的鬼画家。

看罢罗聘的《鬼趣图》,后又读了纪昀(又称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尤其喜欢其中写乌鲁木齐鬼怪的文章。纪昀的文字是上乘的散文笔调,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正如鲁迅评价该书时所说:“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前辈罗先生和纪先生把鬼或画或写得如此生气蓬勃,犹如这世间真的有鬼一般。纪昀先生当年居乌鲁木齐时的住所如今叫九家湾,巧的是我刚来乌鲁木齐时也曾在那里住过一个冬天,当时的九家湾还有几分乡村的味道,回族房东有时候会敲门借走张承志的《心灵史》,不料几年后我再去那个地方,熟悉的东西均已不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已覆盖了一切。如今,后生我斗胆写鬼文章时并不因鬼而骇然,而是疑惑纪先生与我前后几乎居于一地,为何纪先生写出了那样好的鬼文章呢?看来这就是才华高低的问题了。我想,若此文初稿杀青不满意,我必狠心按下删除键。

家中的这本《阅微草堂笔记》是十一年前刚来乌鲁木齐时买的,之后一直在书架上躺着,不曾被我碰过一次。不料这次却从中读到了好玩的鬼故事,比如很短的一则:有一个人去乌鲁木齐郊外的柳树林中闲坐,时间久了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这时便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我要在此待客,你占了地方。”他四下里巡视不见一人,便奇怪这声音是从何处发出的。他回家后对朋友说起此事,大家觉得那地方是一块墓地,发出声音者一定是鬼。那地方现在叫燕儿窝,仍为乌鲁木齐郊区,不远处是火葬场和陵园。

鬼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鬼阴森,其形象和行为往往超出了人的承受能力。但有时候鬼却是可爱的,其言行近乎人情,让人觉得可爱。纪昀笔下的可爱鬼不少,其中有这样一则:有一位书生一天晚上在湖边散步,见有一酒肆便进去了,酒肆中有几个人,见他进来便热情沽酒相邀他一起小饮。饮酒间,书生与他们说起了鬼,气氛一下子诡异神秘起来,不过大家还是抑制不住兴奋谈论着鬼。其中一人讲了一个故事:他以前在丰台花匠家遇到过一位士人,他说,此间花事殊胜,只是墓地里多鬼可憎。士人说,鬼有好坏之分,千万不要一棒子把所有的鬼都打死。土人给他朗诵了自己写的诗,“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很是有浪漫情调。他与士人因此所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很多,他刚想问那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却听得那士人说,先生不憎我如此胡说八道,实在感激不尽。言毕几声铃响,已不见了身影,原来他是一个鬼。书生喜欢这个浪漫且又通情达理的鬼,也佩服这个会讲故事的人,便邀讲故事者回家再饮一场,有好故事接着再讲。讲故事者说:“能让阁下不憎,已为大幸,怎么还敢去府上喝酒?”说完微微一笑,身影在那一缕微笑中隐没了。原来讲故事者也是鬼。书生觉得很过瘾,感叹着说:“这故事有趣,幻中出幻,古所未闻。很难说会讲故事的人,会不会都是鬼呢?”酒肆中的另几人立刻神色变得惊异,一杯酒举着不知是该喝掉还是该放下。这时一阵轻风拂边,灯盏飘出几缕幽光,那几个人化为薄雾轻烟,飘扬四散。

人怕鬼,鬼亦怕人,最后谁收拾谁,关键就在于谁的定力高了。纪昀笔下就有这么一则:有一人去扬州,在半途借宿于朋友家中。半夜,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东西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先是薄如纸片的立体物,后又逐渐撑开增宽,变成一个几近于真人的女鬼。他看了女鬼一眼,不但不害怕,还作出对其不屑的神态。女鬼很生气地说:我是鬼,你是人,哪有人不怕鬼的?于是女鬼把头发弄乱,还吐出长长的舌头,在他面前晃着一幅吊死鬼的样子。他笑了笑说:“头发亦为你的头发,只不过乱了一点而已;舌亦为你的舌,只不过长了一点而已,还能把人吓住?”女鬼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血淋淋地放在桌子上,想把他吓住。他又笑了笑说:“你一个有头的鬼我都不怕,没头了的我还能怕?”这个男人定力太高,致使女鬼终无计可施,无趣地化做一团轻烟从门缝里去了。他从扬州回来时又借宿于朋友家,那女鬼不知是他,半夜又从门缝里挤成纸片状进来,刚显出女鬼状,便被他骂了一句:“怎么又是这个败兴物?”女鬼倏然而灭,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如果说鬼有生存之道,那么唯一方式就是和人在一起。鬼也许不愁吃喝,但它们离开人就难以活下去了。如果鬼遇到一个不怕鬼,亦会吓鬼的人,鬼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阅微草堂笔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许先生和友人住在一座寺庙里读书,半夜间觉得墙上有响动,仔细一看,一张大得像簸箕的鬼脸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还睁开了一双像火炬一般的双目,把屋内照得一片明亮,只等着要害这二人的性命。友人害怕得浑身发抖,而许先生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从容容穿好衣服,对鬼说:“我正苦于没有蜡烛读书,你来为我照明读书再好不过。”说毕拿起书背对着鬼大声朗读起来。友人惊异得说不出一句话,而许先生的朗读声不断,只见得鬼双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连鬼脸也缩回墙里去了。许先生放下书用手指敲墙,那鬼像是怕他似的不出一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许先生持一蜡烛去上厕所,那张大鬼脸又从地底下浮出,许先生看鬼一眼,顺手把蜡烛放在鬼的头上,说:“正缺一个烛台,刚好借用你一下。”鬼不动,似是要与他较劲。他说:“有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偏跑来闻我如厕的臭味。好吧,你既然要闻,我也不敢怠慢了你。”说着便把刚擦完屁股的草纸伸到鬼脸前,在它嘴上擦了几下。鬼恶心得大声呕吐,继而痛叫几声不见了。从此,许先生再没有受到那鬼的骚扰。

好了,还是说说《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关乌鲁木齐的故事吧。纪昀写了那么多有关乌鲁木齐的鬼怪,让我觉得他的文字是一种可能,可以引领我进入到昔日的乌鲁木齐场景中去。加之我生活在乌鲁木齐,所以便更想从中看到可以和现如今的乌鲁木齐有确且对应的东西。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很吸引人探究的一则故事:在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经常看到一尺左右的小人出现,而且男女老幼一应俱全。在红柳吐花时,它们便折断柳枝盘成小圈戴在头上,然后成群跳舞,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呦呦声。有时小人会趁人不备潜入帐篷偷食物,被发现后跪下哭泣,被抓住则绝食而亡。放掉它们后,它们走几步便要回头看看,如果追上去呵斥,它们便又跪下哭泣。等走得离人远了,估计人再也追不上了,便大步跨山越涧而去。谁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居于何处。它们非木魅非山兽,也许是僬侥国的小人。因它们极像小孩,又喜欢红柳,故被称为红柳娃。县丞邱天锦视察牧场,曾捉一小人制成腊干带回,细看,其胡须、头发、眼睛等与人一模一样。由此证明,《山海经》中所谓的小人国的确是存在的。

另有一则故事标明了事件发生的地点——乌鲁木齐虎峰书院。在书院一房内,有一位流放犯人的妻子,因与他人偷情之事败露在窗棂上吊死了。后来书院院长、前巴县令陈执令住进了那个屋子,一天夜里在灯下读书,忽听得窗户天棚上有诡异声响动。抬起头一看,有女人的一双秀足从窗户纸缝里徐徐垂了下来,渐渐又露出膝盖,又接着渐渐露出丰满的大腿。女鬼是那吊死的女人的阴魂,她是在以色诱人。陈执礼当然知道这些,于是厉声说:“你因与他人偷奸被发现,羞愤而自杀,你难道要害我吗?我并非是你的仇人,你难道要媚惑我吗?我一生不入花柳丛,你是诱惑不了我的。你如果敢从窗户上下来,我就用夏楚(一种棍棒型刑具)打你。”女鬼慢慢把腿收了回去,间或发出几声哀怨和叹息。过了一会儿,她又从纸缝里伸出脸向陈执礼窥视,她长得还算标致。陈执礼抬起头怒吼道:“你死了尚不知耻耶?”女鬼又退了回去。陈执礼灭烛就寝,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刀子等着女鬼来,但它却再没有动静。次日,神游的陈题来访。陈执礼与他说起此事,听见棚上有撕破布帛的声音,此后不再有女鬼出现。但陈执礼住在外屋的仆人却不对劲了,经常在夜里说梦话,时间长了便得了痨病。仆人临死前,陈执礼因耽于他追随自己从家乡出来两万余里之情,很悲伤地哭了。不料仆人却挥挥手说:“有个美貌妇人曾悄悄追求我,现在她招我为婿,我要去快活,勿悲也。”陈执礼听了他这番话后悔得顿足:“我自持胆子大,没有搬到别处去,却没想到害你了。我对待那女鬼太客气了,竟坏了事。”后来有一个叫杨逢源的人来当虎峰书院院长,他不再住那间屋子。他说,孟子有言:“不立乎于岩墙之下。”岩墙,即危墙。他觉得那个房子不好,不宜居住。

还有一则,纪昀在乌鲁木齐时,有一天中午下属来报,军校王某被派到伊犁运送军械,其妻一人在家。今天已到这个时辰,她家的门仍然紧闭,呼叫不应,恐怕出了什么事。纪昀让乌鲁木齐的同知木金泰去查看一下。木金泰破门而入,发现一男一女在床上裸体相拥而亡,细看,都因被刀剖刺腹部而亡。此男子不知从何处来,向邻居打听也无头绪。于是便作为一件疑案了结。当晚,女尸突然呻吟着活了过来,到第二天便能说话了。她供出原由:她自小与那男子相爱,她嫁人后仍与他偷偷幽会。后来她随丈夫驻防西域,那男子因难耐思念便又来寻找她。丈夫去伊犁后她把他藏在屋里,所以邻居都不知实情。丈夫快回来了,二人为这短暂相会之后的分别而伤痛,遂决定一起自杀。女人记得自杀时疼痛得昏迷了过去,灵魂忽然间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离躯体而去。她急忙找他,四处不见他的影子,她只好在沙漠中游荡。碰到一个鬼,便把她绑入地狱,一顿审问羞辱。随后一查她的阳寿未尽,便打了她一百大板。那大板为铁铸,打得她死去活来,最后便昏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才知道自己起死回生又回到了人间。查验她的腿,果然有伤痕。驻防大臣巴公于是判决:“她已在阴间受了冥罚,通奸罪就不再重复处罚了。”这件事让纪昀很是感叹,生命之难能可贵,由此可见一二。

纪昀后来在《乌鲁木齐杂诗》写有这样一首:“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写的就是上面的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