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愚和赵烨从在学校时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就经常发生分歧。李大愚读书很多,也很杂,这就使他在分析问题时像一个外科医生,用手术刀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一层一层剖析,直到推导出最后的结论。因此他的看法从逻辑上总是很严谨。赵烨却截然不同。赵烨对问题的看法往往是感性的,直观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没根据也没有分析过程。所以他们对一件事情的分歧往往会演变成一场争论,然后持续很长时间,直到争论的事情被下一件值得争论的事情所取代。在伊冰蓉的母亲自杀这件事以后,李大愚和赵烨接下来争论的是关于兰红的问题,或者更具体一点说,是关于兰红选调回城的问题。
那是一个上午。当时李大愚和赵烨,还有伊冰蓉,他们三个人都已被分去杨窝村。按当地规定,分到村里之后要由村干部带领去公社办理粮食关系,于是在那个上午,李大愚他们就在村干部杨六畜的带领下来到公社。杨六畜是杨窝村的生产队长,一年秋天我去杨窝村找李大愚时曾见过这个人,他大约三十来岁,矮墩墩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咸汗气味,脸是横着放的长方形,干硬的头发里满是细碎的高粱花。据李大愚说,这个杨六畜总是满腔义愤,似乎胸中永远总憋着一股无名火。他们刚到杨窝村时,根据公社要求,村里要找一个贫下中农代表给他们上一次阶级教育课。杨六畜的出身血统是贫农,于是就由他来主讲。但杨六畜这一次给他们讲课时并没有提到万恶的旧社会,而是愤愤地说,新社会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不对?可是你们城里人凭啥就那么值钱?我们乡下人凭啥就这么不值钱?我们在田里流血流汗辛辛苦苦地种一年庄稼,打下的粮食才几分钱一斤,而你们城里人用机器轧一个小钮扣,咯噔一下就几毛钱,这是哪家的道理?压迫!真他妈的压迫!李大愚说,起初他不明白杨六畜所说的压迫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渐渐发现,这竟然是杨六畜的口头语,他平时无论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情都爱充满义愤地一连说出几个“压迫”。但李大愚始终搞不清楚,杨六畜所说的压迫究竟是指自己的心情受到压抑,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强大力量的重压。在这个上午,李大愚他们几个人跟随杨六畜来到公社时,公社卫生院好像正在欢送什么人。但欢送的方式很奇特,从公社卫生院通向大路的土道上横着挂满的并不是欢送标语,而是一串串破烂的布鞋,这些破鞋的款式很老旧,多是一些男人的圆口布鞋或女人的偏带布鞋,有的只剩了一截鞋底,还有的则只有一块鞋帮,它们被铁丝穿成一串串地悬挂起来,在阳光下越发显得丑陋和破烂不堪。这时就见几个男人搬着木箱和被卷一类的行李从卫生院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看上去并不漂亮,肤色也有些黑,但两只眼睛很大,眼圈黑黑的,眼睫毛也很长,因此就给人一种有些狐媚的感觉。这时,她低着头从卫生院里走出来。紧紧地跟在那几个为她搬行李的男人身后。站在土道两边的人立刻骚动起来,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什么,于是就开始有人朝她的身上扔破鞋,还有的扔土块或牛粪。这女孩的身材虽然细瘦,看上去却很丰满,土块和牛粪扔在她的两胸和臀部,立刻破碎着飞溅开。这女孩把头埋得更低了,黝黑的脸上渐渐泛起灰白的顔色。杨六畜先是瞪大两眼盯着这个女孩,就这样看了一阵,突然大叫一声便也加入了投掷的队伍,他一边投掷着猪屎牛粪嘴里还在怒不可遏地大声叫骂:
你这个破鞋!破鞋!破鞋——!
事后李大愚告诉我,当时他发现,在这个女孩走过杨六畜面前的一瞬,还抬起头朝他迅速地看了一眼,但只是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匆匆地走过去了。李大愚从人们的吆喊声中得知,原来这个女孩就是兰红。李大愚对兰红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杨六畜早在村里不止一次地提过她,而且每次提起都会咬牙切齿。杨六畜曾恨恨地说,他早就应该知道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孩都是靠不住的,而且没一个好东西。他说,如果他早一点看清楚兰红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得逞的,更不会让她有今天。
兰红过去也是在杨窝村,只是比李大愚他们早一年。据杨六畜说,那时的兰红由于刚到农村,又很瘦弱,不要说田里的农活,平时连井水也不会挑。但她的笑却很有特点,总是把两个很大的黑眼圈眯成细细的葵花子形状,很长的眼睫毛将眼睛遮掩起来,看上去忽闪忽闪的。一天傍晚,兰红就这样坐在井台上,冲着偶然从这里经过的杨六畜一下一下地笑。杨六畜立刻被她笑得走不动了,就走过来问她有什么事。兰红这才告诉他,自己打水时不小心把水桶掉进井里了。她这样说着就又眯起眼冲杨六畜笑了笑。杨六畜立刻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伸头朝井里看了看,当即就脱掉外衣摽着辘轳上的绳索下到井里,为兰红将水桶捞上来,然后又给她打了满满的两桶水,并亲自挑到集体户去。
当时兰红看着杨六畜说,真谢谢你了。
杨六畜问她,是不是觉得挑水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