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2年第11期
栏目:名家侧影
我初识吴因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承德避暑山庄的一次通俗文艺研讨会上。那时,他还是一位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二十多年过去,他出版了近十部长篇小说,编过多部电视剧,获过许多奖,挂过“全国人大代表”、“市人大副主任”、“市文联主席”、“省作协副主席”等桂冠。著作等身,名闻遐迩,是位很有业绩的“文坛诸侯”。如今他已六六高龄,解甲归田,专门“坐家”当专业作家了。
我最近一次见到吴因易是今年(2012年)3月,在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的一次会议上。这次名为“中国百位文化名人传记丛书”启动仪式上,吴因易认领了撰写《陈子昂传》的任务,高高兴兴地回四川老家写作了。
我同吴因易相处的日子不多,但我认真地读过他的八部长篇小说,同他一起参加过几次笔会,这位平民出身的川西才子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从朋友处得知,吴因易从小学艺,而且有颇高的川剧艺术表演才能,但对他的身世经历却不甚了了。直到1989年秋,我去四川参加“剑门蜀道历史文学笔会”,同吴因易一起经历了剑门蜀道及九寨沟的千里漫游,朝夕相处,促膝谈心,才知道这位年纪不大在红旗下成长的吴因易,同吾辈知识分子一样,也有着不平凡的坎坷经历。
吴因易告诉我:他是在抗战刚刚胜利不久的1946年正月出生的。他的出生地是四川省射洪县,也就是初唐杰出诗人陈子昂的故里——梓州射洪。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正月已经立春。南方的早春天气更是万木竞绿,百草萌动的时候了。吴因易的父母便把这个降生在初春的儿子取名为“发生”、“英骥”。人名的来历总是有些讲究的。有文化的父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叫“发生”——大概是希望“蓬勃发展”的意思吧。后来又叫“英骥”,也许是期望他成为“千里名骥”了。这是我的猜想。我一直没有同他探讨他名字的来历。
吴因易的父亲叫吴世泰,母亲叫冯浣霞,都是川剧演员。解放前,演员没有地位,被称为艺人,处于社会底层。而且艺人的生活很不稳定,戏班子到处流徙,剧团到哪里演出,他们的家就安在哪里。他们的流动性,与船夫水手相差无几。刚刚降生的吴因易,也就跟着父母到处流浪,差不多像“吉卜赛人”那样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1949年底,川西解放了,吴世泰和冯浣霞都成了射洪县人民剧团的演员。“戏班子”一般都具有“世家”的传统。“戏班子”到处流动,跟着父母过生活的小孩没有办法上学读书,也就只好跟着父母学艺。吴因易长到四五岁,也就跟父母学戏。父母亲的耳濡目染,师傅们的严格教练,吴因易登台演出,学什么像什么,无形中也就成了射洪县人民剧团的小演员。时至今日,吴因易在某些场合还露一手川剧功夫,正是得力于他幼年时期在川剧团的苦练戏功。
吴因易从小喜欢读书,在川剧团里一有机会就拿小人书来看,不懂的字就问他的父母。但这种“看图识字”的学习文化,毕竟满足不了勤奋好学的吴因易愿望。他眼巴巴地望着父母,苦苦地哀求父母送他上学读书。直到解放后,他的姨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吴因易才得到上学读书的机会。
吴因易的姨父叫阮存义,本是湖北咸宁人,是旧军队中的一名小军官,解放前夕在川西起义,定居于四川绵竹县。阮存义虽属行伍出身,但有较高文化修养,为人处事浪漫豁达。他特别喜欢聪慧多才的小因易,看到因易酷爱读书,便主动提出把吴因易接到绵竹乡下去读书。这正合吴因易父母的心意,于是9岁的吴因易走出川剧舞台,跟着姨父到了绵竹乡下。
绵竹是川西的一个山区小县,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文化也比较发达。吴因易跟着姨父一家在这里度过了4年时光,从发蒙读书到学完初小课程。1959年,也就是“大跃进”的年代,吴因易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梓州射洪,在那里读完了高小和初中。1964年,吴因易考上四川省水电学校。吴因易想,学水电也不错,我国古代的水利专家李冰父子,不正是在四川治水而成了万代景仰的伟人吗?就这样,他愉快地走进了四川水电学校。
但是,吴因易并不是安于命运的人。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自小受剧团老师的影响,受姨父的教育熏陶,他酷爱小说和戏剧。在校读书的时候,他的功课不是“全面发展”,而是长期处于偏科状态,语文成绩突出,数理化则显得平平。他爱写文章,编剧、话剧,甚至活报剧,小小年纪便成了学校中的小名人。
不料,祸从天降。吴因易在水电学校学习时期,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极“左”口号下,掀起一股“革”文化“命”的狂潮。从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开始,文化人成了“革命”的对象。什么《谢瑶环》、《李慧娘》等等,凡是传统剧目都在横扫之列,进而批判《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层层加码,处处冒烟,远离京城的川西蜀北,连山区小县也不例外,同样大揪“三家村”、“四家店”。于是,一个爱好戏剧的“小艺人”、水电学校的学生吴因易也成了“小吴晗”被揪出,投进了监狱。吴因易何罪之有?不就是因为爱好文学、爱写一点小文章吗?在他的人生旅程中,这是第一次因文学而罹难。
在被关押的日子里,吴因易想起了故乡的唐代文人陈子昂。他记得,从小父母就经常带他到射洪金华山上的“陈子昂读书台”游玩。父母向他讲到,陈子昂是射洪有才华有骨气的文人。这位出身于富豪之家的才子,慷慨博学,饱读经史,尤善诗文,文笔出众,24岁考中进士后,在洛阳做过“右拾遗”,尽忠职守,受到武则天的接见。但是他“言多直切”,坚持“反战”、“缓刑”、“除贪”的政治主张,揭发了当时政治上的弊病,见疏于统治者,于是辞官引退,回到家乡,不料又被县令段简陷害,冤死于狱中,当时年仅42岁。陈子昂是射洪人民所景仰的一位古代伟人。吴因易的正直性格,也许多少受到陈子昂的影响。
吴因易被关押时年龄不到二十岁。他是位善于思考的人,在狱中,他默默地背诵着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这沉雄悲凉蕴含哲理的长吟浩叹,令人震撼,也引发吴因易的遐思。他想,中华民族就真地“后不见来者”了吗?他没有低头。因为吴因易尚属年幼,当时有所谓《十六条》的文件称“学生中的右派放后期处理”他受到“宽大”处理而获释。
吴因易“文革”罹难,虽受点皮肉之苦,却获益匪浅,为他此后的事业立下了一个思想的“坐标”。他对极“左”思潮有切肤之痛。因文学而遭祸,更加树立了他为文的信念和决心。从此他砥砺斗志,坚定地驰骋文坛。
到了1968年,吴因易总算熬到了毕业,虽然算是水电学校毕业生,但并不能实现治水治电的理想,更不能成为新时代的“李冰”,他被“分配”(实际上也是“发配”)到绵竹县印刷厂当工人,“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就这样,吴因易变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不过,在当工人的那些年头,吴因易并没有放弃对文学和戏剧的追求。他白天上班做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晚上回家则从事写作。而此时他的同班同学赵蜀梅成了她的伴侣。这位喜好研究历史和文学的妻子,在每天为印“红宝书”工作达到十五、六个小时的排字工,回家后成了他第一位读者,并且不辞辛劳,为他誊写文稿,他把初中时期便开始构思的小说,逐步化成文字。他把父母师长们平时所讲的演艺界的往事记录下来,学写长篇小说,这就是后来他的处女作《梨园谱》的雏形。
不管命运把他抛向哪里,吴因易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苦难没有摧折他的意志,在爱妻的全力辅助参与下,成全了他的“文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