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师不知道,女儿在新加坡有好几次想中断留学生活回家,几次张开口,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从小到大,左蓝都是学习超人,她没有任何娱乐,只知不断地学习。她几乎垄断了每个学科的第一名,有她在,别人想拿第一名那是做梦。偶尔考了第二名,她就会失声痛哭。她害怕别人超越自己,这个时代让她心慌,一切都在奔涌向前,一不留神,自己就被别人抛弃了。过生日的时候,其他同学往往请了班上十几个好友胡吃海喝,左蓝没有,她匆匆吞下妈妈为她煮的两个红蛋,就进入书房拧开那盏蓝色的小台灯开始学习。这样惨淡的生日一方面是为了节约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最真实的原因:左蓝几乎没有朋友。虽然她长得很美,但她浑身上下发出一种冰冷的气息,同学们都叫她冰美人。她总是如此高傲。午夜时,左蓝会发现自己没有青春。她似乎一生下来就衰老了,这一可怕的发现让她心悸。其实,左蓝也不想这么冷,她也向往温暖,但她的生活是残缺的,她的人生中比同学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父亲。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让她喊爸爸,回到家里,左蓝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冰箱,又像企鹅回到了南极。是的,她就是一只生活在南极的企鹅,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有时同学会拿出新款的手机笑嘻嘻地说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左蓝就会将脸扭向窗外,假装没有听见。尽管尹老师一再强调是她抛弃了丈夫,可是,左蓝还是感到她和妈妈同时被爸爸抛弃了,这让左蓝感到耻辱,觉得这是刻在她脸上的红字。虽然妈妈的工资可以保证母女的温饱,但如果加上父亲的收入,她们完全可以过上体面一点的生活。左蓝甚至渴望妈妈再婚,有一段期间一个看起来有些委琐的男人频繁出现在她们家,他那张脸让左蓝感到反胃,左蓝于是彻底放弃了再有个爸爸的梦想。
工作上尹老师一直以身作则,给女儿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她师大毕业时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了十年,后来省一中招聘教师,她硬是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总共报了八百三十一人,才录取了五人,她名列第三,就这样闯到了省城扎根,并且很利索地在第一时间内把左蓝转到了省里的实验小学。丈夫是个鼠目寸光的人,一想到要重新折腾工作折腾房子,他就双腿发软,他拒绝到省城工作生活。两人分居三年,唯有离婚一条路可走,而丈夫竟然很快另觅新欢,迅速进入了新一轮的婚姻。这让尹老师很生气。这个男人,平时自己用着左右不顺眼,左右看不起,一旦落入了别人的怀抱,她还是觉得失落,觉得气愤难平。本来,尹老师想把女儿的姓改了,跟着自己姓,但改户口很麻烦,再来左蓝左蓝的叫习惯了,改姓的事尹老师就渐渐淡忘了。生活没有容许她花太多的时间生前夫的气。省一中那是什么地方?为了在学校里站稳脚跟,尹老师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教学上。左蓝在学习、生活上几乎没让尹老师费什么劲儿,当尹老师放学后还在教室里留学生背诵古诗词时,左蓝要么上街吃点馄饨或快餐,或者在家里自己炒个肉炒个青菜。饭是早上在电饭锅里就备下的,感谢有人发明了定时烹煮的电饭锅。尹老师任教的两个班级通常在全市期末考试评比中全揽第一、二名,有一次第一名被别人夺去,那个晚上,她伤心得不吃不喝,第二学期,尹老师上班上得更早下班下得更迟了,到了期末,她如愿以偿把原有的第一名夺了回来,以致竟然有调皮的学生暗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称“灭绝师太”。
学习上尹老师对女儿是高标准严要求,没想到女儿对自己更狠。高三的战场硝烟弥漫,同学笑称班级里一片人偶,左蓝不仅是人偶,她还是机器人,就像那些出现在餐厅里端盘子的机器人。机器人一趟一趟地端盘子,左蓝一张一张地做卷子。左蓝对自己狠是有原因的,因为曾经受过刺激。那是在左蓝读初一的时候,妈妈病倒了,左蓝帮妈妈买菜,她买的菜不仅价钱贵,还缺斤少两。卖菜的是个老阿婆,阿婆的十指都是粗的,而且开裂,缝里是隐约的黑泥。左蓝闷闷不乐。被短缺的斤两值不了多少钱,可是左蓝感觉自己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伤害。阿婆之所以弄虚作假,大概也是因为生活不易,人人都想从生活的手缝里抠下些什么。左蓝曾经从这阿婆家门前走过,瞥见阿婆家里坐着一个观音像,阿婆正在虔诚膜拜。照道理,佛教徒应该都是善良的才对,可这生活太残酷了,活生生把人都逼成蝇营狗苟之徒。类似的不快又发生了一次。左蓝意外地发现自己喜欢的牛肉店竟然用猪肉充当牛肉,左蓝有点想哭,这家牛肉店她从十岁吃到现在,都快八年了,她很喜欢这家牛肉店,因为口味很好,店老板也很热情,每次她都是一口气吃完一碗,有时她甚至还会央求妈妈再买一碗带回家。没想到现在为了多赚些钱,也开始弄虚作假。那碗肉汤左蓝没有喝完,她沮丧地离开了牛肉店,如丧考妣。这生活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不知道裹挟着多少类似的残花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