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板没看错。在下雨的那个下午,他带着桂五回济生堂时撞见的那个穿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确实已跟兰蕊小姐情深意笃,而且两人已私定终身。
这个年轻人叫沈方正,在宁州城里的一家小报馆做刀笔。沈方正是辽宁绥中人,父亲原是私塾先生,由于读了一些当时流行的新书,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就在乡里办起新学。沈方正从小在父亲的新学堂里,接受的都是时新的教育。但沈方正的父亲如此办新学,自然也得罪了一些同行。于是有人告密,说沈方正的父亲是革命党。沈方正的父亲一天晚上得到消息,就连夜逃到外地去了。官衙的人来到新学堂,没抓到沈方正的父亲,就又来抄沈方正的家。沈方正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人生活。这样被抄了家,沈方正的父亲又逃得不知去向,家里的日子眼看已过不下去,沈方正的母亲便去了女儿家暂避一时。沈方正为谋生,先是去了唐山的开栾煤矿。但他读书行,体力却不行,实在无法承受矿下挖煤的生活。就这样,又来到宁州城,在一家报馆谋了份刀笔的差使。
沈方正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不是革命党。但从父亲这件事,也接受了教训,从此不再过问国事,对社会上的时事也不感兴趣。有了报馆这份差使,就在鼓楼西街租了一间门脸房暂时安身,每天只搜罗些市井的花边新闻,靠写些豆腐块的小文章赚点稿酬度日。
沈方正与济生堂的兰蕊小姐也是偶然相识。那是一天中午,沈方正坐在家里,正伏案写一篇文章,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觉得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于是放下手里的笔,起身来到街上想透一透气。不料刚到街边,身子晃了晃竟险些栽倒。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沈方正从小有个头晕的病根,一犯起来就眼前发黑,偶尔厉害了还会一头栽到地上。当年沈方正的父亲曾请一个郎中为他看过,据这郎中说,沈方正的这个毛病是先天的,当初他母亲怀他时不知什么原因动过胎气,这以后受了伤,所以一出生就体质虚弱。沈方正在这个中午站在街上,先让自己稳了稳神,然后就沿着西街慢慢朝西头这边走过来。他知道西头的教堂对面有个济生堂药铺,打算来这里买点药。当时吴老板正带着桂五等几个伙计在后面库房里倒药,前边柜台上只有兰蕊小姐一个人。兰蕊小姐见一个身穿长衫,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走进来,就迎过来问,先生要买哪种平安药。卖药的不能问来买药的客人哪里不舒服,或是得了什么病,这样问不好听,客人也会不高兴,所以一般都是问要买什么平安药,意思是买的药不为治病,只图个平安。这进来的年轻人说,人丹,买两包人丹。兰蕊小姐一听就笑了,说刚开春的天气,还天寒地冻,这个月份哪有吃人丹的道理。年轻人的脸立刻红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说,该吃哪种药,你看着拿就是了。
兰蕊小姐更笑了,说,药怎么能随便拿,先生该吃哪种药,我怎么知道呢。
年轻人说,我只是浑身出虚汗,眼前发黑,腿上没劲。
兰蕊小姐跟着父亲开药铺这些年,又经常站柜拿药,对医术药理也懂了一些。她见这年轻人脸色蜡黄,浑身瑟缩,心里已有了数,于是让他将手放到柜上,摸了一下脉相说,你是热火攻心,肺里有湿又外感风寒,大概这一阵过度劳累,倒也不碍大事。说罢就回手给他拿了两包药,说这是济生堂用秘方自制的“散风祛火膏”,吃下几副就会没事了。这时沈方正看着兰蕊小姐,有些意外地问,小姐也懂得医术?兰蕊小姐的脸一下红起来,低下头说,自古药家都是半个郎中,这有啥稀奇的。沈方正这才又怔怔地说,哦,原来如此啊,倒是方正少见多怪了。兰蕊小姐听了忍不住,又掩嘴一笑。
就这样,两人便渐渐熟起来。
沈方正租的房子是在西街东口的鼓楼下,离济生堂药铺这边并不远。从此,他在家里写文章累了,就出门一路溜达过来,或在门外与兰蕊小姐相视笑笑,打个招呼,赶上店堂里清静,就进来站一站,与兰蕊小姐说几句话。兰蕊小姐从小跟着父亲识字,也读过一些书,与沈方正聊起来也就情投意合,两人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沈方正这时十八九岁,兰蕊小姐也正是十六七的年纪,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事。渐渐地,兰蕊小姐与沈方正竟是情深意笃,难舍难分,一天不见也觉得失魂落魄了。就在那个下雨的下午,沈方正坐在家里觉得思绪烦乱,手里的笔也像是出了问题,文章怎么写都觉得写不下去。后来就索性丢下笔,出门冒着雨朝济生堂药铺这边走来。恰巧这时吴老板带着桂五去城外送药了,几个伙计又正在后面忙别的事,栏柜跟前只有兰蕊小姐一个人。兰蕊小姐一见沈方正冒雨进来,先是欢喜得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跟着又有些心疼,怪他这样的天还跑过来,淋了雨,弄不好又要生病。沈方正却已顾不上这些,看一看店堂里没人,上前一把抓住兰蕊小姐的手,急急地对她说,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娶兰蕊小姐为妻。兰蕊小姐听了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心里却按捺不住高兴,想一想倘若真能嫁给沈方正这样一个斯文人,也不枉自己这一生。于是心里虽像有个小兔子在突突地跳,却低下头去,只是笑而不答。沈方正见兰蕊小姐这般神色,心里已明白了,但狂喜之余又有些忐忑,小心地对兰蕊小姐说,就不知令尊大人,会不会同意。兰蕊小姐想想说,我爹眼下虽然经商为贾,但毕竟也是读书人出身,想他不会反对的。沈方正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一时把持不住,隔着栏柜就去搂抱兰蕊小姐,想亲她的嘴。兰蕊小姐连忙闪开,正色说,既然你有情,我有意,又岂在这一时一刻。沈方正一愣,立刻被兰蕊小姐说得红起脸。想一想自己读了这样多的书,竟还不如一个女孩家懂事理,就赶紧把心性定下来。但就在两人海誓山盟说着体己话时,吴老板带着桂五冒雨回来了。
吴老板在这个下午撞见沈方正,并没有说什么。但兰蕊小姐已从父亲的脸色觉出,自己和沈方正的事,已被父亲看出了端倪。兰蕊小姐知道父亲的心里不会高兴,于是这天下午以后,也就故意没有再提此事,想着等这一阵子过去,找个合适的机会,再一点一点向父亲把这件事说清楚。不料还没等她说,却突然又弄出一个城东乌家的事来。这一下就让兰蕊小姐措手不及了。吴老板的性情毕竟放达一些,虽也认为儿女的婚事自古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为此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就还是耐下性子问女儿兰蕊,城东河南岸乌家庄的那门亲事,是不是不太愿意。
兰蕊小姐见父亲如此问,索性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挑明。
兰蕊小姐说,爹,不是不太愿意,而是根本就不愿意。
吴老板听了点点头,女儿这样说,倒也痛快。
于是问,为啥不愿意。
兰蕊小姐一下又有些支吾。
吴老板问,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兰蕊小姐这才红着脸,点点头。
吴老板又问,就是那天,我撞见的那个年轻人?
兰蕊小姐到了这时已顾不得许多,索性也就承认了,看一眼父亲说,就是他。
接着,兰蕊小姐就将这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对父亲讲出来。吴老板一直很认真地听,待女儿说完,沉吟一阵,又想了想才说,倘若真像你说的这样,这门亲事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爹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这几年,我也正为将来养老的事犯愁,这个沈方正孤身一人在宁州,无牵无挂,将来如果能招他上门,做个养老女婿,日后这济生堂也就后继有人了。只是,吴老板又沉了一下说,如今世道太乱,街面上各种阴险下流的无耻之徒都有,爹是怕你良莠不分,上了坏人的当啊。兰蕊小姐一听父亲这样说,立刻高兴起来,连忙说,女儿经常在柜上帮爹拿药,各色人等也是见过不少的,好人歹人还能分得出来。又说,爹要是实在不放心,哪天叫他过来,让爹当面看一看就是了。
吴老板一听立刻摆手,说不急。
兰蕊小姐说,他过来很近便的。
吴老板说,容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