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五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三黄子的那个铜钿。一个铜钿当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桂五觉得自己与三黄子一向没什么交情,让人家花一个铜钿为自己买两个烧饼,这事好像没来由。桂五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欠情如欠债,这种感觉总让人心里不踏实。
这天上午,桂五终于有了机会。吃过早饭,吴老板让桂五到城东谢家桥去一趟。桂五听了想一想,谢家桥并没有要送的药。吴老板说不是送药,三黄子曾说,他这一阵搬到谢家桥去住了,所以让桂五去看看,如果三黄子在家,请他方便时过来一下。
桂五立刻猜到了,吴老板想请三黄子,一定还是为吴小姐的婚事。桂五也已知道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现在黄九儿又上门保媒,说了个乌家庄的乌家,吴老板一定是心里惦量不下,想请三黄子再给算一算。桂五觉得让三黄子算一算可以,但吴老板自己的心里还是应该有个数,黄九儿所提的这个乌家,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太牢靠。首先黄九儿这个人就不牢靠,况且说来说去,现在连乌家的这个乌龙本人都见不着,这样相亲岂不是真成了隔山买牛?所以,相比之下,桂五还是觉得这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更妥靠一些。
但桂五虽这样想,却并不敢在吴老板的面前多嘴。于是吃过早饭就匆匆地从济生堂药铺出来。这时街上已热闹起来,买卖铺面都卸了门板,来往的人也多起来。让桂五没想到的是,他刚来到东城门,就碰见了三黄子。三黄子拿着他的杏黄招幌儿走过来,一见桂五就站住了,冲他笑笑说,让我猜猜吧,你这一大早就急急地出城,是要去谢家桥吧。
桂五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三黄子说,我还知道,你去谢家桥是要找我。
桂五看着三黄子,一时说不出话了。
三黄子又不慌不忙地说,我再猜猜,是吴老板让你去找我,对不。
桂五只好点头说,先生这会儿,可方便?
三黄子又笑了,实不相瞒,我现在,正要去济生堂呢。
一边这样说着,就和桂五朝西街这边走来。桂五一路走着,忽然想起那两个烧饼的事,就掏出一枚铜钿递给三黄子。三黄子看看桂五手里的这枚铜钿,又抬起头看看桂五,问这是干什么。桂五说,那天早晨的两个烧饼,让你花了一个铜钿,现在还你。三黄子笑了,伸手接过铜钿,装在身上,嗯一声点点头说,这是吴老板教你的吧。
桂五说,是。
三黄子说,好啊,吴老板毕竟是读书人,书上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跟着吴老板这样的人,学会做生意还是小事,也能学会做人哪。
一边说着,两人已来到济生堂药铺。
吴老板在这个上午见到三黄子,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三黄子竟来得这样及时。于是一边让着坐说,先生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啊,正要去请,竟就来了。
三黄子笑笑说,这也是缘分。
沏上茶来,吴老板也就开门见山。先说的是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这沈方正住在西街东口,论方位刚好是在济生堂的东面,家乡又是东北辽宁。吴老板问三黄子,当初先生算的那一卦,说是紫气东来,就不知是不是应在了这里。
三黄子听了,沉吟着没说话。
吴老板又说,今天请先生,也是想为小女和这年轻人批个八字,看看他们两人的命相是否相合。说着又看看三黄子,小女属蛇,今年十七,这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属虎,该是二十。
三黄子又沉了片刻说,这两个属相可不相当啊。
吴老板一愣,赶紧问,怎么不相当?
三黄子不紧不慢地说,所谓虎蛇过,如刀锉,命里相克啊。
吴老板试探地问,依先生的意思,小女该找个什么属相?
三黄子皱起眉,低头掐指算了算说,若按令媛的八字,该找个属兔的才好,正所谓蛇盘兔,世世富。吴老板在心里算了一下,抬起头说,如此说,小女该找个大两岁的?
三黄子笑笑说,也不见得。
吴老板立睁大两眼,可总不能,找个小十岁的不成?
三黄子仍然笑着摇头。
吴老板一下有些糊涂了,看着三黄子,养痴愚钝,想不明白,若依我算,属兔的无非就是两头,要么大两岁,要么小十岁,难道还有别的不成么,请先生明示。
三黄子点点头说,吴老板为何不再往上想一想呢?
吴老板低头一算,立刻摇头说,不行不行,再往上算就要大出14岁,岂不是要去给人家做填房,小女宁愿养在家里,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三黄子嗯了一声,不为以然地说,吴老板言重了,真大14岁也未必就做填房,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男人也多着呢。吴老板没想到三黄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再想让他算一算乌家庄那个乌龙的八字,三黄子却已站起身,拿过身边的杏黄招幌儿,拱拱手,告辞出门去了。
吴老板送走三黄子,一转身看见女儿兰蕊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帘跟前。显然,刚才和三黄子说的这番话,女儿兰蕊都已听见了。吴老板咳一声说,我们里边说话吧。
父女俩来到后面,兰蕊对爹说,您也是读过书的人。
吴老板坐下来,皱皱眉,拿过条案上的水烟袋。
兰蕊又说,那些江湖术士的话,您怎么也能信?
吴老板叹息一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啊。
兰蕊看着父亲,这可是女儿一生的终身大事。
吴老板说,正因如此,我才如履薄冰啊。
兰蕊忽然说,我看,这三黄子心术不正。
吴老板抬起头看看女儿,哦,怎么见得?
兰蕊说,刚才,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吴老板想想说,这,我倒没注意。
兰蕊小姐走到父亲跟前,冷笑一声说,这个三黄子上次算卦说,紫气东来,可他自己刚搬到城东的谢家桥,还有,我曾听旁边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过,这三黄子曾对街上人说,他就是属兔的,今年刚好三十一。兰蕊小姐看看父亲,你不觉得,他是揣着什么心思么?
吴老板听了立刻摇头说,这倒未必吧,兴许这三黄子也是话赶话儿才说出来的,他要是真揣着别的心思,找个媒人直接过来提亲不就是了,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兰蕊小姐也摇摇头,哼一声说,这就是这个三黄子的心计了,凭他一个跑江湖算卦的,又已摸清您的为人和脾气秉性,倘若真托了媒人来正儿巴经地提亲,您能答应么?
吴老板沉吟一下,我看这三黄子,还不像那种鸡鸣狗盗之辈。
兰蕊小姐的眼圈一下红起来,声音凄凄地说,您这一辈子,看谁都像好人,吃过多少亏就不说了,可有一宗,这次,不要为此再误了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啊。
吴老板此时已知道女儿的心思。吴老板对任何人都没说起过,一天傍晚,他曾趁着去街上闲走,故意绕了个弯到西街东口去看过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这沈方正租的虽是一间门脸房,看上去却很低矮,窗棂上糊的粉连纸也已有些破旧。显然,正因如此,这间房子的租金才不会太贵。吴老板走到近前,从窗棂上的纸洞朝屋里望去,就见那个穿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埋头写着什么。在那个下雨的下午,吴老板回来时,在自己的店铺里撞见这年轻人,并没有来得及细看,此时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再看他的脸上,发现蜡黄中还带着一些菜色,由于消瘦,显得前额和颧骨很高,两个眼窝也已经深陷下去。吴老板看了一阵,不禁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这年轻人,倒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只是如此落魄,怎么敢将女儿的一辈子交付于他?于是一路往回走着,一边这样想,心里便已凉了一半。
这时,吴老板看看女儿兰蕊,还是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兰蕊小姐说,女儿的终身大事,最后还是由父亲定夺。
吴老板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兰蕊小姐又说,只是父亲,要多为女儿想一想啊。
吴老板说,这个,爹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