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板这天起了个大早,要和桂五一起去城东柳家湾的官宅送药。
济生堂出药,历来有规矩。一般的时令药或外来的现成方子,都从柜上出药,伙计与来拿药的客人,各味药材与方子要一一对上,然后药拿走,方子须留下一份,以备万一出了意外情况好查验。如遇有应急的药,柜上一时短缺,或方子里的哪味药不凑手,事后才会派伙计送上门去。只有济生堂自己的方子,而且是大方子,煎药程序较繁杂,吴老板才会亲自上门,为的是先煎一沥,给主家做出样子。但这次,柳家湾的官宅前几天派人来济生堂抓药,用的是自己的方子,其中只短两味药。如果在平时,派桂五送去也就是了,吴老板没必要亲自跑一趟。不过桂五的心里明白,吴老板这次要亲自去,自然有亲自去的道理。
吃过早饭,吴老板带着桂五出了东城门,就奔柳家湾来。已是深秋时节,宁河岸边的杨树已经开始落叶,唯有银杏,一树叶子黄灿灿的,在上午的阳光下格外好看。吴老板是读书人,若在平时,定会一边走着游玩赏景,兴致上来还会随口吟两句唐诗。但在这个早晨,却是一路闷闷的,似乎无心去看河边的景致。桂五知道,吴老板心里有事。
官宅大爷没料到,只这两味药,吴老板竟然亲自送上门来。官宅原本就是济生堂药铺的老主顾,家里人口众多,平时用药也多。官宅大爷与吴老板也就相熟。在这个上午,官宅大爷一定要留吴老板坐一坐,喝喝茶。吴老板却连连推辞,放下药就带着桂五告辞出来。
官宅离宁河岸边很近,因防水灾,地势也垫得很高,一眼望去像一条大埝。吴老板和桂五从官宅出来,就一路朝大埝这边走来。这一年的秋水很大,原本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床,这时的河面越发显得漭漭荡荡。吴老板把眼朝河对岸望去。对岸就是乌家庄,远远看着影影绰绰的,像是掩在一片雾气里。吴老板看了一阵,忽然问桂五,这乌家庄的人,都姓乌?
桂五摸不清吴老板问这话的意思,随口答,既然叫乌家庄,该是都姓乌吧。
吴老板摇摇头说,我已打听过了,这乌家庄虽叫乌家庄,村里却是杂姓,唯有那乌家,也就是人们说的衙门宅子一家姓乌。吴老板说着,回头看桂五一眼,你说,这是为啥呢?
桂五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桂五当然不知这是为什么。
吴老板又眯起眼,看着河对岸的乌家庄,不再说话了。
桂五看看吴老板,试探地说,要不,咱过河去看看?
吴老板沉吟片刻说,还是,不去了。
桂五说,去村边走走,也没人认识。
吴老板摇头说,黄九儿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我这样的身份,去了乌家庄,不要说被乌家人知道,就是旁人知道了,这事要传出去也会遭人笑话。
说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几天后,黄九儿又来到济生堂。吴老板没感到意外,一见黄九儿就客气地让坐。黄九儿倒也直截了当,一坐下就说,上次提的事,乌家那边还一直在等回音。接着又说,乌家的人对吴小姐也是早有耳闻,所以对这门亲事很上心,人家那边已放过话来,说是只要吴小姐点一下头,各样彩礼当然是一样不会少的,此外还要再装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送给吴老板,算是翁婿缔亲的一点见面礼。吴老板听了淡淡一笑说,我既然要聘女儿,彩礼嫁妆当然是两边都不能少,不过对那边也没有额外要求,只是不知这位乌大少爷,今年贵庚。
黄九儿用手捻着稀疏的胡须,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吴老板问,三十?
黄九儿说,属兔,虚岁刚满三十二。
吴老板沉吟。
黄九儿又说,算起来也是恰好的年纪,他大女方十几岁,将来也省得再娶小了。
吴老板没再多问,又跟黄九儿说了一阵闲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吴老板把自己关在后面的屋里想了一天。傍晚时,就定下主张。
晚上,吴老板把女儿兰蕊叫来说,爹已反复考虑过了,那个沈方正的事,就算了吧。
兰蕊小姐听了心里一凉,忙问父亲,怎么出尔反尔。
吴老板说,这件事,我本来也没答应,怎么是出尔反尔,再说爹也是为你着想,这个沈方正只身在宁州,听说家里还是个独子,倘若哪天那边有事,说不准还要回去,山高路远只怕事有多变,你若跟了去,撂下爹自然放心不下,可不跟去真有了变故,日后咱父女俩还去靠谁?吴老板叹息一声说,所以啊,爹劝你,这件事还是就此放手吧,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割痛,往后的日子比树叶还多,不要为一时一事烦恼了。
吴老板的一番话,说得兰蕊小姐无言以对。
兰蕊小姐低头垂了一阵眼泪,才慢慢抬起头说,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自古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爹这样定了,女儿也就没有别的话说,只是求爹,让我去跟沈方正当面解释一下,也算将这笔情债做个了结,免得日后让孩儿背一个嫌贫爱富的名声。
吴老板听了叹口气,只好说,自古情债是最难算清的,就是到了阎王老子那里也是一笔糊涂账,但既然你要这样做,爹也依你,只是有一点,我想不用爹叮嘱你也该明白,将来等到洞房花烛那一夜,如果给人家男方指出瑕疵,咱可不敢丢这个人啊。
兰蕊小姐点头说,孩儿会有分寸。
第二天一早,兰蕊小姐来找沈方正。这时沈方正刚熬夜给报馆赶写了一篇稿子,看上去一脸的倦容,正就着一碗白开水啃着一个杂面饽饽。兰蕊小姐进来看了,心里一阵发酸。再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话,也就觉得有些道理。这沈方正的人品自不用说,可是看他眼前这境况也真像是水里的流沙,只怕将来没有太牢靠的根基,父亲凭着半生辛苦开了这样一爿济生堂药铺不容易,将来交给这样一个人,真未必能守住这份产业。
这样想着,便硬了硬心肠。
沈方正一见兰蕊小姐原本喜出望外,连忙拉她过来坐下,正要倾诉衷肠,却不料兰蕊小姐劈头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沈方正浑身一下冷了半截,两眼直勾勾地坐在那里,张着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蕊小姐见他这愣痴痴的样子,心里更如刀绞一般,赶紧抚着他的前胸后背好言劝慰。沈方正这样愣了一阵,突然抱住兰蕊小姐放声大哭起来。兰蕊小姐更加慌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就和他抱着一起痛哭起来。
两人哭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
沈方正问,这样说,你父亲已将你许配了别的人家?
兰蕊小姐点头说,是,乌家庄的一户乌姓人家。
沈方正叹息一声说,好啊,这就好了。
兰蕊小姐不解,这还好,有什么好啊。
沈方正说,如此,我在这尘世也就了无牵挂了。
兰蕊小姐见他神色异常,忙说,你可不要吓我。
沈方正苦笑一下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
说着站起来,走到兰蕊小姐的跟前。兰蕊小姐本能地也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沈方正摇头说,你放心,我是读书人,不会乱来的。兰蕊小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沈方正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原以为在这宁州城里遇到了一辈子的知音,今生有兰蕊小姐相伴,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料想,我们的缘分如此浅薄,也就只当是这宁河里的两条鱼,迎面游来,再擦肩而过地游去吧,兰蕊小姐,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也就是了。
在这个上午,兰蕊小姐从沈方正的小屋出来,由西街东口到济生堂药铺不过半里路,这半里路却走了有一个时辰。深秋的风已经很凉,兰蕊小姐平时是不上街的,这时却浑然没有觉出冷。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沈方正那张愣痴痴的脸,耳边响的,也都是沈方正凄凄楚楚的声音。这声音就像药铺对面小教堂里的钟声,哐当哐当一下一下地响着。
回到济生堂药铺,兰蕊小姐没说话就回后面去了。吴老板一看女儿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跟在后面,来到兰蕊小姐的房里。兰蕊小姐低头在床边坐了一阵,抬起头对父亲说,按爹的意思,事情我都已办了,爹只管放心,从今往后,我与这个沈方正再无来往,只是爹,还有一件事,女儿已经仔细想过,现在也要跟爹说清楚。
吴老板点头说,好吧,你说。
兰蕊小姐说,这个乌家,至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家,我还一无所知,沈方正这一段,我是听爹的了,可如果乌家这一段女儿不满意,也不会同意。
吴老板听了一愣,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
兰蕊小姐又说,倘这乌家没入女儿的眼,女儿宁愿老在家里,伺候爹一辈子。
吴老板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坐到女儿的身边说,爹知道,这次的这件事是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爹如此考虑,还不是为了让你将来有个稳妥的去处,不要管那个黄九儿怎样说,爹心里是有准数的,如果这乌家不牢靠,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吴老板说着站起来,看着女儿,你只管放心。
兰蕊小姐说,如此说,就由爹的主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