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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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乌家的彩礼一过,喜事就算定下来。

接着也是腊月里,吴老板就将这边的嫁妆也给乌家送过去。乌家人接了嫁妆,让媒人黄九儿捎过话来,说是喜期打算也定在腊月,乌家那边已经着手置办轿班仪仗。吴老板的心里清楚,乌家也是觉出这边对这桩亲事心气不高,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才想尽早把喜事办了。于是点头说,腊月就腊月,只是具体的日子再商量吧。

吴老板说具体的日子再商量,其实是想跟女儿兰蕊商量。但兰蕊小姐这时已病在床上。腊月初八那天过彩礼,乌家人吹吹打打地从西街走过,刺激了沈方正,当晚沈方正去宁河边的临月轩喝个烂醉。桂五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兰蕊小姐,兰蕊小姐嘴上虽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就是了,心里却还是放不下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兰蕊小姐就对父亲说,心里烦闷,想去外面走走。吴老板原本不想让女儿出去,已经是这样冷的节气,老话讲,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只怕女儿出去会冻病。但看一看女儿的脸色,知道她呆在家里实在憋闷,也就没有阻拦,只是说,让桂五跟你吧。兰蕊小姐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吴老板只好叮嘱,不要走得太远,天气寒冷,早去早回。

兰蕊小姐应一声就独自出去了。

在这个上午,兰蕊小姐一出门就直奔了宁河边。她还是放心不下沈方正。这一晚,兰蕊小姐几乎一夜没合眼,她怎么也想不出,沈方正喝醉了酒去宁河边干什么。河边虽有一些酒家店铺,但都是在街里,水边到了晚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兰蕊小姐想,沈方正头天晚上喝成那个样子,再独自去水边,不要说一时想不开,就是失脚踩在哪里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兰蕊小姐在这个上午是想去河边看一下,万一头天夜里出了什么事,这时水边会有动静,至少应该有人议论。兰蕊小姐独自在河边走了一遭,还好,看样子夜里没出什么事。岸边停了一些船,有商船也有客船,都是从上游下来的,停在岸边歇憩过夜,一切如常。兰蕊小姐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想不明白,沈方正前一天晚上会去了哪里。于是又折回来,去了西街东口。沈方正租的那间小房已是人去屋空,一个老汉正在打扫。兰蕊小姐走到门口看了一阵,问这老汉,那个住在这儿的年轻人去哪了。老汉放下手里的笤帚,回头看看兰蕊小姐说,已经走了,两天前就已说了,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然后又一哼声说,也不知道,这地方哪里伤了他的心。

兰蕊小姐听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但这几天,兰蕊小姐的心里已有虚火,这样去河边被寒风一吹,心里再装着心事,一回来就病倒了,当晚发起高烧,接着越烧越厉害,到夜里还说起了胡话。吴老板坐在女儿床边,听着女儿说的,都是些惦记沈方正的事,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再想一想自己这样的决定,也有了一些怀疑,是不是真把女儿一辈子的事给耽误了?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乌家的彩礼过来,这边的嫁妆也已过去,如果不说出个理由来是万不可能再退婚了。吴老板毕竟是过来人,也知道情为何物,如古人所说的直叫人生死相许的总是少数。其实男女之情,最怕的就是时间,日子长了像水一样慢慢冲刷,就是石头上的痕迹也会被冲刷掉的。

这样想了,也就一心为女儿煎药。

但兰蕊小姐这病一半在身上,另一半却在心里。吴老板使出看家的本事,为女儿配了各种药,几天以后,兰蕊小姐身上的热虽然退了,精神却仍不好,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流泪,哭到伤心处时还咳嗽几声。吴老板看了越发担心。医家说,怒伤肝而悲伤心,情伤的是肺,吴老板只怕女儿这样下去,会得痨病。兰蕊小姐看出父亲的担心,反倒安慰父亲,说自己毕竟跟着父亲读过一些书,不会想不开的,自己在心里慢慢化解也就是了。

临近年根时,媒人黄九儿又来催问,办喜事的日子是否已商量妥,看究竟是哪一天。吴老板被黄九儿催得有些心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现在小女病刚好,恢复恐怕还要一段时间,能否再容些日子。黄九儿说,容些日子当然可以,乌家那边已知道小姐病了,所以让捎过话来,成亲毕竟是大喜事,小姐身子不爽也不能勉强,索性就过了这个年,喜事改在正月十五,这样还有小一个月,小姐的病再怎么说也好利落了。

吴老板见乌家如此说,也就只好答应。

年根时,兰蕊小姐的病已好了。除夕这天晚上,按宁州城里的风俗,要先为家里逝去的亲人烧一烧纸钱,祭奠一下,然后才能吃年夜饭。兰蕊小姐来到西城门外,借着给母亲烧纸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吴老板在一旁,知道女儿心里委屈,是借着烧纸发泄一下,也就不好太劝。过了一阵,兰蕊小姐哭得有些累了,才起身和父亲一起回来。这一年的除夕自然是没有过好。吴老板没过好这个除夕,还不仅是因为女儿的心思,换句话说女儿的心思再怎样,这桩亲事也已无法更改。吴老板寻思的是,自己跟乌家结亲,这件事是不是从根儿上就决定错了。吴老板半生谨慎,无论做什么都会考虑再三,唯独女儿这件事,这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所以,吴老板和兰蕊小姐父女俩各自都揣着一份心思,尽管心里都清楚,这已是父女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也想强作欢颜,但还是打不起精神。

吴老板平时不大喝酒,除夕这一晚,心里一烦闷就多喝了几杯。到午夜给先人焚了香,忽然觉得酒劲撞上来,连忙叫过桂五,扶自己回后面房里歇息。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想一想故去的夫人,如今自己孤寒,遇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不禁悲从中来。

大年初一这天一大早,媒人黄九儿又来了,说是来给吴老板拜年,其实还是说喜期的事。黄九儿说,乌家已将所有的事都落定,现在只等这边说准,就是正月十五的日子。就在这时,兰蕊小姐从里面走出来,看着黄九儿问,乌家那边先前说过的话,是不是要不作数了。

黄九儿一下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眨眨眼问,什么话不作数了?

兰蕊小姐冷笑笑说,那就是欺负我们父女记性不好了。

黄九儿已听出来,兰蕊小姐是存心想生事,于是连忙说,吴小姐还有啥要求,只管提,倘若乌家那边哪里做得不到的,我把话带过去,让他们重新做就是了。

兰蕊小姐点头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可是你捎过来的话,说是乌家已承诺,除去各样彩礼,还要另备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这次过彩礼,却没见这些东西,是他们忘了,还是改了主意?不管怎样,也该明说一下才对,总不能这样黑不提白不提了。

黄九儿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呀,这都怪我,没把话传清楚,乌家人一向是说话算话的,既然已经承诺,自然不会更改,只是并没说一定要跟着彩礼一起过来,那边的意思是说,等迎亲那天花轿抬过见面礼,再把新人抬回去。

兰蕊小姐点头说,算你这媒人舌头好使,那就到时再看吧。

吴老板见喜期已近,且事已至此,待黄九儿走后就劝女儿,这门亲事无论你心里是否愿意,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再横生枝节就没意思了,况且日后到乌家,还要跟人家过日子,没过门就跟婆家搞得太僵也毕竟不是好事。兰蕊小姐的心里当然明白,父亲这样劝自己的意思,是说迎亲那天“骂媒人”时,给黄九儿留些脸面。按宁州的风俗,男方来迎亲这天,出嫁的女子在上轿前要先将媒人狠狠地骂一通,而且是痛哭流涕的真骂,也就是怨恨媒人的意思,怪媒人将自己从父母身边拉出去嫁人,往后骨肉分离再也做不成黄花闺女等等。当然也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往往骂过之后,新娘还要暗地里再给媒人封一份厚礼。

其实吴老板的心里也清楚,女儿兰蕊毕竟是知书达理的人,真到成亲那天,就是骂媒人也不会太过分,况且这桩亲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这当爹的做的主,就算骂也骂不到媒人身上。此时,吴老板倒觉得这个黄九儿挺会办事。媒人不好当,一手托两家,两家各有各的说法,也各有各的想法,媒人只能来回打圆场,稍微弄不好就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黄九儿这次倒把事情办得挺周到,也还算圆满。过去在西街,黄九儿的名声并不好,吴老板起初也没把这个人当回事。现在真到事上,倒觉得是个妥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