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05年第09期
栏目:小说板块
二仙居这个地名挺好听的,有点诗情画意。三十年前我落户热河古城,最先认识并记住的,就是这个地方。但认识记住与诗情画意却不相干,与那儿有一铁道小站也无关,更与小站旁有座保存很好的康熙年建的大石桥亦无关。说来说去,有关的是大石桥边有一家锅贴铺。还是说透了吧,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那时是那家锅贴铺的职工,戴个烟熏火燎的白什布帽子,一身劳动服油渍麻花,先卖锅贴后烙锅贴外加倒锅灰。这店文革后有个革命的新名字(好像叫向阳饭店),但没人叫,大家都叫二仙居锅贴铺。地名和店名:叫到了一块儿。
锅贴铺是老字号,老房子。房子是丁字型,临街横五间,粗木框大窗户,天一擦黑就上哗啦响的木档板,不防小偷(那会儿小偷极少)是为保护玻璃。屋内正中连着竖三间,竖三间两边又帮出偏厦,为操作间。竖三间是高屋顶,四圈有窗,能采光,下面就亮。丁字大堂中还有不少红漆明柱,围绕柱子摆着笨重的看上去总也擦不净的老式桌凳。一天到晚,人们就挤在这里大口大口地吃锅贴,喝烫嘴的小米稀粥,喝得刮北风般的响。容我略做解释:热河城是京北重镇,早年林草丰美山峦俊秀,还有大片大片的良田。使这里人口增加市井繁华的原因有二,一是清顺治年间让京城的旗民到塞北跑马占圈,由此招引来不少人。住下居家过日子,生存繁衍,人口没个不多起来。二是康熙乾隆爷孙俩花了近百年的工夫,在这建了个行宫避暑山庄,每年他们带着大小官员和军队来此打猎避暑,由此就得有人供给粮草,一来二去,五行八作物资集散商贾聚合,终形成喧闹富庶之地。话说回来,这样的地方尤不可少的就是饭馆,故公私合营前,小小热河城内单是有点名气的馆子就能有几十家。都只为一个个运动,晕(运)到七十年代初,就晕剩下没几家了。二仙居锅贴铺是幸存者,因紧临小站,生意一直不错。但生意如何与职工收入无关,职工中最多的挣四十三块五,人人喊罗锅下山——前紧(钱紧)。于是这店的服务态度就出了名的恶劣。前台卖锅贴的大老娘们,净偷吃锅贴馅,一脸横肉,算账只会二十以内加减法,排队的谁说慢她就跟谁急,跳出柜台就挠人。若不是可城内外只有这一家锅贴铺,估计没人敢到这来冒风险。
再说几句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很简单,我是从乡下(我是天津知青)选调上来的。本来我的目标是去百货公司和五金公司,缺了德的,偏偏报到那天我和宋大昌逛街吃饭迟到了。宋大昌与我是中学同学,一起下乡,他在学校就自由散漫,脾气又犟。迟到了他还理直气壮,说总得让人吃饱肚子吧。管事的头头听了就不高兴,冷笑说让吃饱得让吃饱啊,抓过一张纸再叭地一盖章,就把我俩分到饮食服务公司,再由饮食服务公司分到二仙居饮食纽,再由饮食组分到锅贴铺。宋大昌一看就不干,就往上闹。我没闹,想想在这儿有在这的好处,饿不着,就认命了。正赶上上面抓服务态度,让我也去卖票。锅贴一两粮票三个,一毛二一两。我当过数学课代表,算这个小菜一碟,没两天就把一脸横肉算到后厨拌锅贴馅去了。一时间局面大变,吃锅贴的人喜气洋洋,有第三次解放的感觉。热河城日本投降是八路军接收的,人称一次解放。后四八年解放军把国民党军撵走,称二次解放。吃饭者如此比喻,弄得我很有点得意。
不过日子长了,也就得意不起来,也就老老实实地干活了。春风秋月,暑往寒来。过路的顾客吃了走了也就忘了,但小城内常来的人却记住了并熟识了,有的还成了朋友。与我关系最好的,是算卦的王半仙和修鞋的瘸拐李,还有他俩的女儿小草。王大仙是个半瞎,一只眼看人能看个大荒儿,但看饯行,五分一毛都能分清,要是少给个锅贴,也能看出来。王大仙是口里人,说话侉,他的眼睛是在乡下放炮崩鱼时崩瞎的,还崩掉四个手指头。他自己讲:俺十八,才定了亲,傻大胆,站河边一手抓着炸药,一手用烟点药捻。点着了,岸上的人喊快扔,俺胳膊一抡就扔了,嘿,把烟卷扔了,炸药还在手里攥着,就崩成这个熊样,不赖,命保住了,可娶媳妇是没指望了,下地干活也不方便,只好到城里算个卦混日子。他嘴好使,说话跟唱小曲似的,红卫兵扫四旧都没能把他咋着,造反派武斗前还找他算卦,问能不能胜。他一般都算胜不了,熄灭了不少战火。
瘸拐李是这城里人,就是这二仙居的老户。他从小有贼好的腿脚,就是太淘,走道都打车轮跟斗,能从锅贴铺门前一直翻上大石桥再翻过铁道。可惜淘大劲了,累得夏天夜里躺铁轨上睡,火车嗷嗷叫他也不醒,结果把一条腿轧没了,成了残疾人,只好学掌鞋了。他家就他一人,住两间小平房,王半仙来城里,借住在他家。王算卦比李掌鞋挣钱多,不光给房钱,日常开销也是他花的多。一来二去,同病相怜,他俩还就淮也离不开谁了。无冬无夏,太阳一冒头他俩就来到火车道与大石桥下的交叉口。王打板,李扬锤。收摊时,李用竹竿牵着王,王拽着带铁轱辘的钉鞋箱,后来箱上多了个小生命,是个小姑娘,那就是小草。